40 舞吧,舞吧,04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04

周三的夜裏,天空中正落下細碎的雪花,細小的冰晶一般在天幕之下閃閃發光。赫斯塔爾和阿爾巴利諾坐在一輛租來的車子裏面,天知道這個律師是在哪找到這種不用登記駕照就可以租車的店的,但是畢竟這裏是維斯特蘭,在這裏找到做什麽營生的人都不奇怪。

他們已經在攝像頭的死角裏停了一會了,汽車的擋風玻璃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花,把窗外的景物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這是一輛型號非常老舊的SUV,暖風系統也不太好用,為了不讓車窗起霧,赫斯塔爾幹脆就沒開空調;車子只是停下了一小會,阿爾巴利諾就開始感覺手指被凍得發僵。

“真無聊。”他懶洋洋地抱怨道。

“既然你邀請我‘一起唱那支歌’,或多或少就意味着,你在适宜的情況下也同意按照我的步調來,除非我一開始就理解錯了你的意思。”赫斯塔爾聲音嚴厲地回答他。

“而顯然你的步調也包含了在一輛破車裏被逐漸凍死的部分,”阿爾巴利諾喃喃地說道,“一開始我可沒想到這一點。”

赫斯塔爾審視着他,就好像要确認他是否真的會被凍死一樣。然後他屈尊回答道:“那是因為那個安東尼·夏普在失業之後住在全維斯特蘭治安最糟糕的街區之一,我猜你不想因為在這種隔音太差的貧民窟裏鬧出太大動靜,而導致握着雙筒獵槍的鄰居沖上街道——所以是的:你還得再在這裏呆些時候,直到我總結出何時、在哪裏動手是最好的選擇——我希望在那之前,你不要真的脆弱到會被凍死。”

“要是你選擇殺裏奧哈德·施海勃,就不會落到必須在這種街區裏監視目标的地步。”阿爾巴利諾反唇相譏。

“那個記者不符合我的标準,要不是你堅持要看我動手,你本可以自己去殺施海勃。”赫斯塔爾聲音裏的嘲笑之意都要溢出來了。

因為顯然:維斯特蘭鋼琴師殺人像貓慢慢地玩獵物,他得把他選中的人帶到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去,慢慢地折磨、剖開,這意味着他得把受害人活着帶走,在不對對方造成致命傷害的情況下,這免不了一番搏鬥。

所以,鋼琴師作案的時候必須謹慎地挑選環境,至少得保證就算是鬧出一些大動靜也能不被人發現。他現在尚且屬于盯梢的階段,等他确定了他的目标每天的行動軌跡,才回最終決定如何下手。

而禮拜日園丁則不同,禮拜日園丁殺人像出門購物,他之所以要殺那些人主要是因為他需要他們的屍體,所以整個過程快而利落,一刀割喉。所以他有的時候甚至會在一個沒人的巷子裏直接截住受害人,襲擊他們、立刻殺害他們;有的時候幾十米之外就有其他行人經過,他和腳下淌血的屍體一起藏身在陰影之中,從未被人發現。

所以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既然阿爾巴利諾堅持要由赫斯塔爾動手,而那個夏普做的事情顯然觸到了赫斯塔爾心中的一些隐痛,所以對方也沒有拒絕這個提議。但是這就意味着,他們需要為這事做出不少準備工作。

“那有什麽意思呢?”現在,阿爾巴利諾坦蕩地反問道,“你可比那個記者有趣多了。”

赫斯塔爾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怎麽?開始後悔為什麽要答應和我一起完成這件事了?”阿爾巴利諾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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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後悔,因為那也沒有什麽意義,我早料到有一天這樣的事情遲早會發生了。”赫斯塔爾平靜地敘述道。

阿爾巴利諾看着他,盡力使這個目光看上去像是在訴說一個疑問。但是赫斯塔爾看向這個人被車窗外的燈光映亮的面龐,只感覺到對方顯得沾沾自喜。赫斯塔爾還是想嘆氣,而他漸漸地意識到,他想要嘆氣的時候內心的感受,似乎更近于回家以後發現家裏沙發被狗撕了的心累主人,而不是因為那種無法撕開對方喉嚨的煩躁。

“你看,”他回答,就好像說出的這個答案能說明一切,“——我依舊沒有殺你。”

所以那遲早會發生:無論是他早已預見到的瘋狂的愛情,還是共同的狩獵,甚至——最後把一切燃燒殆盡的悲劇般的毀滅結局,一切遲早都會發生。赫斯塔爾不知道自己到現在到底還會不會真正下手去殺對方,或者,他早就錯失了所有機會,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有的時候會對自己說,再等一天吧,再等一天他就會做出決定。但是他并沒有)

——而赫斯塔爾在阿爾巴利諾的嘴角窺見了一個晦暗的笑容,所以這個答案或許真的說明了一切。

也就是這一刻,他們看見安東尼·夏普——已經被學校解雇了的生活老師,一個瘦高的、姜黃色頭發的男人——裹緊身上的大衣,從自己住的小公寓裏走了出來。

他的步伐搖搖晃晃的,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他們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這個男人上了停在街道邊上的一輛破舊的甲殼蟲汽車,發動車子,慢慢地開遠了。赫斯塔爾直到對方要行駛到街道的盡頭的時候才發動了汽車,遠遠地跟上了對方。

赫斯塔爾工作很忙,所以想要盯梢對方只能盡量挑周末和工作日的晚上,在他這樣高強度地分配自己的是時間的情況下,阿爾巴利諾真的很佩服鋼琴師竟然還能維持三四個月做一起案件的頻率。在之前近半個月的盯梢中,他們發現這個夏普在失業後很少出門——除了雷打不動的酒吧買醉,還有去領救濟金——這是赫斯塔爾觀察了對方這麽長時間之後,他第一次晚上這個點出去。

“我其實知道你為什麽不選那個記者。”阿爾巴利諾在馬達的嘈雜聲中忽然開口,他的竟然能把語氣裝得很善解人意,“倒不完全是因為施海勃尚未犯案,不符合鋼琴師選擇受害人的标準——你只要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一天會釀成大錯。

“真正重要的是,裏奧哈德·施海勃可能會犯或已經犯下的錯誤不會引起鋼琴師內心肆虐的沖動,你沒有向他施暴的欲望……而安東尼·夏普則不是,赫斯塔爾,你與匿名互助會那個叫比利的孩子共情,不是嗎?”

“你除了法醫,現在也要兼職心理醫生了?”赫斯塔爾話語帶刺地反問道。

“你在逃避問題。”阿爾巴利諾懶洋洋地指出。

“那又怎麽樣?”赫斯塔爾冷冰冰地說道,他顯然不怎麽喜歡這個話題——并不奇怪,事關他童年時代的那場悲劇有關的所有內容,他反應的都比較激烈,也就只有談及這些內容的時候,阿爾巴利諾才能輕易撕下他那張冷嘲熱諷的假面,這可能就是他揪着這一點不放的原因。

那是阿爾巴利諾會幹的事情,他雖然在所有人面前顯得如此讨人喜歡,但是真實面目就是如此:他從來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別人帶來什麽傷害,那些溫情的、善解人意的舉動只是他在不可避免的社會生活中維持的假面,而現在的肆無忌憚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世界上正有一個人如此了解你的內心,卻從不在意言辭對你內心造成的傷害,這就是現實的悲劇之處。

此時,車子已經行駛過許多挑街道,依然遠遠地綴在夏普的那輛甲殼蟲後面。對方似乎并沒有發現他們,一切都很順利,而正是這種平靜使得靜默的氛圍更為難熬。

顯然,阿爾巴利諾選擇繼續說下去。

“逃避問題說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僅僅意味着你不願意回憶悲慘的往事。你不是那種永遠無法從往事中走出來的類型,它會使你噩夢纏身,但不會阻止你的腳步,否則你也無非成為今天的自己。”阿爾巴利諾回答,“你與比利共情,但是卻不喜歡比利,對嗎?你甚至厭惡他,你厭惡他的軟弱就好像厭惡當年對一切無能為力的自己。”

赫斯塔爾的嘴唇繃成了一條線,阿爾巴利諾簡直有點懷疑,他會停下車往自己的臉上揍一拳——但是他沒有,因為他顯然不會在跟蹤別人的過程中貿然停車的。

既然他沒有答話,阿爾巴利諾就得以理直氣壯地盯着他,看着這個男人的側臉沉浸在街燈映照的朦胧光輝之下。

赫斯塔爾長得很英俊,但卻并不是那種完全符合大衆标準的英俊,在這樣燈光昏暗的環境裏,就會顯得他眼窩太顯深邃,眉弓有些略高,眼睑全沉浸在漆黑的陰影之中;再加上他嘴唇略薄,自然就顯得面目冷酷又刻薄。

但他的本質并不如此——在他是維斯特蘭鋼琴師的情況下,他的本質竟然不是如此,那真是一個奇跡。

最後,可能是赫斯塔爾終于厭煩了他的目光,幹脆回答道:“你是從挖掘我不堪的過去中得到了什麽快感,是嗎?”

“并非如此,我和施海勃可不是一個類型。”阿爾巴利諾幹脆地回答,他的笑意聽上去奇異地溫暖,“而是:目前而言,我對你的一切都深深地着迷,無論是你自己尚可接受的部分,還是你深深厭惡的部分。”

“你就是用這種甜言蜜語引誘你那一任又一任的床伴的嗎?”赫斯塔爾顯然一個字也不會信,他硬邦邦地反問道。

“對于床伴來說,你只要顯得溫柔體貼,花錢也足夠大方就可以了,長得足夠帥和活兒好的話當然錦上添花。”阿爾巴利諾眯起眼睛來,聲音有些輕佻地向上挑,“你值得人殚精竭慮,鋼琴師。”

赫斯塔爾冷哼了一聲,并沒有對這句話做出什麽評價。與此同時,他們看見夏普的車在一條街上停了下來,赫斯塔爾緊随其後,利落地一打方向盤,把車倒進了附近的一條小巷。這樣,坐在車裏,他們還是可以越過巷口的轉角隐隐約約看清楚夏普的一舉一動。

夏普很快下了車,步伐搖晃,不知怎麽顯得怒氣沖沖的。但是這也并不奇怪——這位不光丢了工作,據說還為給自己找個好律師負了一大筆債。最後他雖然沒有因為跟性侵有關的任何罪名而入獄,但是也有一大筆欠款要還,而他身上成立的那部分罪名,基本上意味着他不可能在任何教育機構裏找到工作了。

對安東尼·夏普來說,生活日漸艱難,為了逃避現實而酗酒的日子也令他的神情越來越萎靡了。

他們看在那個人逐級登上路邊一個公寓門前的臺階,開始堅持不懈地按門鈴,門鈴沒有什麽反應,他不耐煩地按了好幾遍之後,幹脆開始拍門。

夏普堅持不懈地敲了一會兒門,直到有個鄰居不耐煩地打開了旁邊公寓的門,生氣地向着夏普喊了幾句。這已經是将近淩晨一點,鄰居怒發沖冠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夏普則幹脆地向着那個鄰居比了個中指。

怒發沖冠的鄰居咒罵了一聲,重重地把門甩上了。十幾秒鐘以後,鄰居家一樓本來敞開的一扇窗子被人怒氣沖沖地關上了,算是對夏普的粗魯的無聲地抗議。

在夏普顯然打算要開始敲第二輪門的時候,公寓的居住者終于不堪重負地把門打開了。

那是——

“比利?”阿爾巴利諾出聲道,聲音裏或多或少地透出一點驚訝。

沒錯,從門口探出的那張面色蒼白、頭發蓬亂的臉,正是他們之前在性侵創傷匿名互助會見到的比利。他對着夏普說了幾句什麽,但是由于離得太遠了,坐在車裏的兩人完全沒有聽清楚,但是看比利的肢體語言,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在屋子的深處,或者讓夏普現在就離開。

——這兩項願景都沒有實現,因為夏普猛然伸手一推比利,邁進了門中,兩個人的身影都從門口消失了。

車裏一片寂靜,阿爾巴利諾依然饒有興趣地看着赫斯塔爾,就好像對另外兩個家夥毫不感興趣,而眼前的赫斯塔爾是一道勝過哥德巴赫猜想的難題。

赫斯塔爾沒在看他,只是看着門口的方向:公寓的門依然沒完全關上,露出了一條縫隙,室內的燈光照耀進來,沿着門縫向外投射出一道不祥的光輝。

赫斯塔爾正面臨的抉擇似乎十分明顯了:那是一排沿街的二層公寓,不知道隔音如何,也不知道比利是一個人獨住還是和其他人合租在一起。顯然,事情的方方面面都很成問題,現在并不是一個适合赫斯塔爾——或者維斯特蘭鋼琴師——出場的時刻。

阿爾巴利諾靜待對方做出選擇,赫斯塔爾心裏肯定也考慮過了這些細節,但是最後他還是聽見赫斯塔爾低聲罵了一句,從車裏跳了下去。

阿爾巴利諾笑了一下,跟着對方下了車,一邊向公寓的方向跑去一邊戴上了放在口袋了的手套——公寓裏正在發生什麽、以及這條街道本身的狀況影響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阿爾巴利諾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街道上的攝像頭早就被人破壞掉了,這在黑幫橫行的維斯特蘭市很常見。

他慢慢地微笑起來,這樣事情就有很多操作的餘地了。

他們兩個推開了虛掩着的門,很快進入到室內,到了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剛才考慮過的第二個問題得到了答案:公寓确實是兩層,但是顯然比利只租用了公寓的二層,一層房間無人居住,家具都罩在白色的布料之下。

燈光從二層樓梯之上透射過來,而人争吵的聲音則也不斷地滿溢下來。

這個時候,阿爾巴利諾的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也呼之欲出“這棟公寓的隔音非常好,他們進入室內以後就會發現争吵的聲音很大,但是即便門只是虛掩着,站在室外也近乎聽不見室內的聲音。

這樣看來,剛才那個鄰居能聽見夏普的敲門聲,是因為隔壁的一扇窗子是敞開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夏普敲了那麽長時間的門,只有一個鄰居出來抗議。

——這可意味着很多事情。

所以,當赫斯塔爾向二樓望去的時候,阿爾巴利諾站在他身後,無聲地把公寓的大門關上、反鎖住了。

與此同時,他們都能聽見比利近乎崩潰地尖聲說道:“你離我遠一點!以後再也不要再跟蹤我了!馬上離開這間屋子,否則我會——”

“你會怎麽樣?用你手裏這把小刀捅我嗎?!”夏普怒氣沖沖地吼道,“你毀掉了一切,不要以為我不敢——”

沒必要再聽他們說下去了,知道樓上的情況劍拔弩張,且一個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年輕人手中持有利器就足夠了。赫斯塔爾在動作之前還是看了阿爾巴利諾一眼,對方心知肚明地向着他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迅速向樓上沖去。

赫斯塔爾腦內确實模拟了多種可能性,還有與之相對的處理方式,善後的手段,他從不會毫無準備地面對任何情況,卻依然感覺到隐隐的擔憂。這種擔憂來自于他們在互助會的那個周六早上,他在那個叫做比利的年輕人寬大的袖口下面看見的傷疤。

而這種擔憂成了真。

當他們沖到二樓的時候,正好看見比利被安東尼·夏普逼到了房間的角落,他一臉絕望,布滿白色傷疤的面孔上縱橫着淚水。那雙眼睛裏的神情清楚地告訴他人,他明白什麽會發生在他的身上,而當這種事情即将發生的時候——

當這種事情即将發生的時候,比利猛然擡起了手,他的手裏握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不算很長,但是依然尖銳。

他把這把刀劃向了自己的頸部,正像他決定對這個世界屈服的時候,試圖用刀子割斷自己手腕的血管一樣。

但是之前他出于什麽原因沒有成功,但是此刻——此刻,安東尼·夏普震驚地罵了一聲;此刻,阿爾巴利諾和赫斯塔爾站在樓梯口,可是已經晚了;此刻,鮮血從這個憔悴的年輕人脖頸的傷口中噴湧而出,因為皮肉和血管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軟。

鮮血猛然噴濺在了因為忽然的變故而僵立在原地的夏普身上,噴濺上了褪色的牆紙和陳舊的地板。在地面和牆壁上拉出的長線就好像是色彩鮮豔的小花,熱氣在夜色裏逐漸消散。

血以一種瘋狂的姿态從那個年輕人的脖頸中湧出來,甚至比他一貫給人留下的印象更加奔放、更加一往無前,跟比利給匿名互助會的其他人留下的印象截然相反。這個年輕人顫抖着張開手指,刀子铛的一聲落在地上,他的嘴唇翕動,但是喉嚨中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慢慢地、慢慢地靠着牆滑落下去。

與此同時,阿爾巴利諾伸出手,按在了他的同伴的肩膀上。赫斯塔爾的肩膀緊繃,他簡直都能感受到那種肌肉狂怒地震顫。

阿爾巴利諾低聲提醒道:“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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