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以後有多久,依靠有多久

第36章  以後有多久,依靠有多久。

營養液中途換過一次, 打完之後已經差不離淩晨一點了。

蕭溫妤是在拔針的時候醒的,眼底還泛着晶瑩,讓環胸站在一旁的阮盛意心都軟了一瞬。

是做了什麽不太美好的噩夢, 還是心底的恐懼已經深入到了這種程度?

護士拔了針,簡單交代了一下就離開了, 于是空蕩蕩的病房裏便只剩兩個人。

阮盛意靠在窗口,微微折腰,攔下了大半月光。

她方才折騰自己的員工來送了次衣服,一套她的,一套蕭溫妤的。

阮盛意此時就換了一套整潔的衣服,寬大的白毛衣罩着兩條穿着休閑褲的搭在一起的長腿, 長發披散在身後,整個人看起來清泠泠的,似月上仙, 不茍言笑,不染凡塵。

目光在空中碰撞一次。

蕭溫妤的嗓子還啞着,也不敢看她, 盯着不遠處的房角,啞聲道:“阮老板……”

阮盛意認命般地嘆了一口氣, 松開胳膊,走過來, 輕輕握住她冰涼的雙手, “我氣你一次, 你氣我一次,公平了。”

蕭溫妤涼涼一笑。

阮盛意到底是講不出來什麽重話, 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道:“睡吧, 我在這裏,安心地睡吧。”

“先睡飽了,休息好了,咱倆再聊咱倆的事兒。”

“渴的慌。”女人軟了聲音,有幾分嬌弱。

“……”

阮盛意繃着一張臉出去替她接了溫熱的水,放在最敏感的脖子裏暖了暖,确定溫度是合适的後才進屋,坐在床邊,冷着臉把床搖起來些,又把杯子遞給她。

反正她今天別想看到一點好臉色。

至少現在別想。

蕭溫妤雙手捧着杯子,小口地啜飲着。

栗棕色的長發随着她的動作緩緩落下,擋住了她全部的神色。

鬼使神差,阮盛意擡手撩開了垂落的碎發。

恰與一雙正在偷偷瞄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偷偷瞄她的人忙收回眼神,輕咳兩聲,“咳,謝謝你。”聲音裏的沙啞感終于沒那麽重了。

阮盛意動了動嘴角,洌聲道:“不用謝。”

她想問,這個謝謝和之前的謝謝有沒有什麽區別。

這個謝謝是什麽意思。

之前的謝謝,那些不合時宜的謝謝,又有什麽意思。

但她有點講不出口,最終也只能牽了嘴角,沉聲道:“睡吧。”

“……你那兒帶皮筋了嘛?頭發,有點煩躁。”

阮盛意遞給她。

蕭溫妤攏過自己的頭發,在發尾輕輕一約束,嘆道:“我都想剪了這,太不方便了……”

阮盛意扶着她的胳膊,顫了顫嘴角,低聲道:“別剪。”

蕭溫妤微愣,“什麽?”

“……別剪,我……總之,先別剪。”

阮盛意順手接過碎發,用手指當梳子,輕輕攏了攏,低聲道:“別剪了,別為了孩子犧牲那麽多了。”

“不值得。”

蕭溫妤微微勾了勾唇,雙手合在身前,輕聲道:“這些事情哪裏能用值不值得來形容呢?”

“那還能用什麽來形容?”阮盛意埋着頭,替她紮好了頭發,“那還配用什麽來形容?”

空氣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阮盛意沉着臉放平病床,看蕭溫妤躺好了,這才去按滅床頭的小燈。

女人再次用虛弱的聲音開口,是她轉過身去準備拉窗簾時。

透亮的月色已經劃過窗棂,只剩一點點尾巴,泛着冷光,讓本就寧靜的病房更顯得安寧。

蕭溫妤向來以溫柔為底色的聲音此時也染了幾分月色的涼,輕道:“我愛她,她應該也是能感受到的,那就夠了。”

阮盛意猛地握緊了窗簾,肩膀微微顫着,目光落在窗玻璃上的倒影。

就只有一點點。

很模糊。

根本……看不清楚。

卻也是因為這份模糊,在阮盛意摘下眼鏡後更是隐晦不清,看不清講這話的究竟是她的好鄰居,還是曾經那個讓她“恨”到了極致的瘋女人。

她扶着窗臺,背對着病床,咬牙切齒道:“能感受到啊,當然能感受到了。”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能感受到你的愛,她會看到你為她付出的所有并将之記在心底,永遠地記在心底。”

“你不需要擔心她會誤解你的行為,因為永遠不會,她一定會很懂事,懂事到天然地會靠近你,能夠理解你的所有行為,并且依靠你。哪怕不理解,她也會天然認為你是對的,你是正确的,因為你永遠愛她。她愛你,就像你愛她那樣,你永遠愛她,那麽她也會永遠愛你……”

她的聲音越來越抖,話語之間的梗塞與淚意愈發濃厚,整個人都趴在了窗臺上,從身後就能看出來她為了站着付出了多少力氣。

蕭溫妤偏頭看她,看到泠泠月色讓她的背影——哪怕只有這麽幾步的距離,看起來也孤寂極了,落寞極了,亦是,可憐極了。

她上下唇輕輕碰着,試探着說,“阮阮……”

可這像點燃引線的最後一滴火種,這讓阮盛意的眼前模糊了。

是安安嗎。

她又開始幻聽了是嗎。

怎麽這麽巧呢,怎麽在今天讓她幻聽到了來自八年前的聲音呢。

“安安,媽媽不疼,你陪媽媽出去走走好不好?”

彼時,藍白色的病服罩在女人瘦弱的身上,甚至有些兜風。

阮安沉默着抱着愈發清醒的女人離開病床,放在租借來的輪椅上,又取來衣服,一件一件搭在女人的身上,看厚重的衣服壓着本就幹枯的人又折了些腰,心底更澀。

可阮清什麽怨言都沒有,她抓了抓阮安的手,“床頭櫃裏還有我讓你帶來的包,一并拿過來吧。”

阮安洌聲問:“那是什麽?”

“過戶的材料,媽都花過錢了,今天下午就能辦好。”

阮清輕輕拉過她的手,牽着少女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乖順地蹲下來,輕輕撫摸她的頭頂,又摸着短發有些發硬的發尾,輕聲道:“以後,就是媽媽依靠着安安,而不是安安依靠着媽媽了。”

以後有多久。

依靠有多久。

如果真的有以後,就應該撐到房子拆遷,撐到她們的生活好起來。

如果真的想依靠,為什麽不能再多一年,哪怕只有一年,她就可以帶她離開沙城。

騙子,都是騙子。

于是依偎着窗戶的人猛地轉過來,似跌似撲,撐在床側,一雙眼中燃燃地燒着怒火。

她壓抑着聲音,卻依舊是從喉嚨中擠出了低吼,“那你以為她會感激你嗎?”

蕭溫妤沉默了。

阮盛意冷笑道:“她會,她會用一輩子感激你,然後用一輩子恨自己。”

家庭幸福的人啊,你以為愛是互相寵愛,于是相互感激嗎?

不,在無限的付出與無望的回報前,愛是痛苦,愛是恨,愛是絕望,愛是一輩子的負擔。

如果沒有我,她會不會開心一點。

如果沒有我,被打的時候她應該會逃跑吧。

如果沒有我,看到那些畫面時,她會不會自己離開,而不是為了衣櫃裏的她,和那個人厮打。

如果沒有我,她就不會獨自守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抱着哭個不停的孩子,用自己的一生去等待一份所謂的完美的家庭的虛假的承諾了吧。

如果……

愛深埋在短暫的人生中,而恨如影随形,在每個失眠的深夜變成質問自己的尖刀,一刀一刀,捅得她一身鮮血淋漓,喘息不得。

阮盛意握緊了一旁的被子,冷道:“你永遠強裝堅強,你們永遠強裝堅強。你以為強裝堅強會讓孩子覺得媽媽很強嗎?不會!只會讓孩子覺得自己是個錯誤,如果沒有她媽媽是不是就不用強裝堅強了,是不是就不用為母則剛了,是不是就不用去背負那一切了。”聲音愈來愈高,愈來愈顫,最後的最後,幾乎是咬着* 牙說:“你可不可以,先愛一下你自己啊。”

啪嗒。

一滴淚落在了慘白的被子上。

在顫悠悠的呼吸聲交雜中,依舊清晰可聞。

那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眼前這個在朦朦月色下蒼白無力的人,更是很多年前那個穿着病號服的人。

她終于鼓足了勇氣連走帶撲,跪倒在女人的面前,握着她的手,顫着聲音說:“你可不可以,先愛一下你自己。”

驀地,一雙泛着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阮盛意瞬間失了聲,只剩下愣愣地看着她。

“我會試着去愛我自己的。”比常人體溫要低些的呼吸輕輕罩在她的面前,“阮老板呢,要不要試着愛一下自己?”

蕭溫妤低聲咳嗽了兩聲,于是一雙眼中盈了些霧氣,虛渺渺,卻也讓她的話多添了幾分時代感。

蕭溫妤的聲音真的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像是舊日的收音機,也像舊時的日歷,因着病氣帶了些沙啞,更像是時間留下的痕跡,穿過時空來,輕聲道:“愛不是負擔,如果愛變成了負擔,那另一個人也會很痛苦。”

“她希望你快樂,所以她不會後悔,盡管這個過程會有些痛苦,可對愛人者而言。”

“在看到自己愛的人茁壯成長,快樂生活時,所有的痛苦都不再是痛苦,是愛的前搖。”

阮盛意看着那雙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滿滿當當都是她。

她問:“可那也是痛苦,不是嗎。”

蕭溫妤不再躲這道熱烈的目光,她低聲道:“是啊,愛是痛苦的,是絕望的,可也是快樂的,是滿足的。”

“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愛也是。在收獲極致的愛之前,總會遇到極致的痛苦。如果你只看到了那層痛苦,是不是辜負了那份真誠的熱烈的親切的愛,呢?”

向來清明的眼睛出現了一絲迷惘。

這在蕭溫妤的意料之中,她大概知曉了阮盛意先前那句輕松惬意下的早就已經失去了雙親,背後是怎樣的絕望與哀嚎。

她柔聲說:“網上常有一個話題,說覺得母親沒有自己會更開心。錯了,擁有了你們,她們也是真的開心。”

“遇到你,我也是真的開心。”

她輕輕拉過這個驚懼而茫然的人,泛着涼意的手指輕輕按在唇角,一點一點,劃過那一道的淚痕,慢慢擦去。

一點一點,跨越了茫茫的時光,擦去了刻在靈魂深處的淚痕。

“好好睡一覺,好嗎?”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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