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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羨澤現在想死。

她看到他的時候,就喊了他名字,卻沒想到蟄隐衣也能遮掩她大部分的聲音,

他跑得太快了,羨澤扯開蟄隐衣喊他的時候,他就已經奔遠了,她也不知道城內還有沒有西狄人,不敢大喊,連忙踩着繡鞋追上去。

江連星上輩子是誇父吧,他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回,腿都跟擡不起來似的,竟然還能跌跌撞撞往城外狂奔。

“江連星!”

他已經到了某片荒地亭臺處,終于聽到身後的呼喚,猛地轉過頭去。

總算停下來了啊!

羨澤氣喘籲籲,拽掉蟄隐衣,扶着亭臺柱子坐下:“……你跑什麽?”

深夜細雨飄搖,江連星怔怔的看着她,嘴唇翕動,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羨澤扶着胸口,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的布靴已經被磨破了,連掌心都有跌倒時擦傷的血痕。

江連星啞着嗓子:“師母、師母……我以為……”

羨澤愣了愣:“你是去追我嗎?以為我被抓住了?”

江連星拖着步子走進亭子裏來,忽然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而後重重叩首:“是徒兒無能,不能保護、保護師母……”

羨澤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扶他,江連星固執的俯身下去叩首,單薄的脊背似乎還在顫抖。

江連星在狂奔追擊的時候,已經隐約意識到,他可能追不上西狄人,可能想盡辦法也救不出師母,只是以他的性格不願意放棄。

他絕不能讓自己這一世再後悔,如果所有圍追堵截的計劃都落空,他會追到西狄人的總舵,哪怕再将他抓進異獸圈籠裏關起來,他也不能讓師母孤立無援的困在西狄人手中!

只是此時此刻,羨澤溫熱的手抓着他胳膊,他才感覺到自己早已崩潰。

或者這崩潰是更早開始的。

其實前世師母慘死之後,他并沒有哭。或許是因為成魔而哭不出來了,或許是他覺得自己哭也沒有用,除了師母以外,世上其他人只會嘲笑他的眼淚。

到最後,那些仙門魔道将他撕成碎片的時候,他都很想用元神在高處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層威懾天下的皮囊下,內裏早就是破破爛爛勉強運轉的碎渣。

這幾日,他駕車帶着師母一路躲避,他還有種繃着弦的緊迫感,并不能完全真切的感受到——師母真的活着,真的在他身邊。

而此時此刻,他那根繃了兩世的弦,就這麽脆弱的斷掉了。

他想哭的不只是前世師母死去時的淚,還有他被誤解、被圍剿的委屈,以及臨到死時拔劍四顧望不到家的茫然。

江連星意識到時,他已經感覺溫熱的淚水彙聚在鼻尖。

羨澤抓着他胳膊要将他扶起來,她不敢崩了人設,連忙柔聲道:“連星,別哭啊,我很聰明,可以自己逃掉!你看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

他忍不住幸福的在心裏嘆氣:天啊,他這樣任性地哭,真是吓壞了她。

她上輩子也總是說自己很聰明,可她若是真的聰明,怎麽會帶着他這個拖油瓶;若真是聰明,怎麽會被他害死。

天下如此之大,卻也只有她會因為他的眼淚而語無倫次吧。

羨澤現在是真的,被吓得語無倫次。

江連星這些天表現的就算不是波瀾不驚,也可以說是鐵骨铮铮,雖然偶爾有點呆,但絲毫沒表現出過害怕。怎麽這就被吓哭了?哭也就罷了,十來歲的孩子撒撒嬌也無妨,可問題是他頭頂的進度條還在漲啊!

一邊哭一邊黑化嗎?!

就這麽一會兒,他的進度條已經漲到了84%了,再這麽下去就要完了啊。

他要是先築基,龍傲天進度條不夠,她還可以來點虐心誤會;可要是進度條滿了,修為卻不夠築基,她這個菜雞師母可幫不上一點忙!

羨澤實在是憋不住了,使勁兒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抱住他肩膀,一邊拙劣扮演溫柔師母一邊磕磕絆絆道:“別怕,師母回頭、呃呃呃賺大錢,咱們以後雇幾個掌門宗主給咱們當護法!師母一定會保護你的!”

別黑化了啊啊啊!咱娘倆好好過日子不比什麽都強嗎?

終于,江連星頭上的進度條,緩緩停在了85%。

他半晌後,吸着鼻子,破涕為笑道:“好,以後讓那些掌門宗主,給咱們當護法。”

羨澤幾乎沒見他那張緊繃的臉笑過,更何況此時夾着淚漲紅着臉,笑的別扭奇怪,卻又真情流露。

江連星覺得有些不合規矩,從羨澤懷抱裏掙紮出來,但又實在是貪戀,彎下身去将側臉輕輕在她膝頭擱着,輕聲道:“師母,我腳疼……就讓我這麽靠一會兒吧。”

羨澤低頭。江連星面頰上還有半幹的淚痕,他生的算不上特俊的,卻也是鼻梁挺直,下颌緊收,平日抱着劍矗立,有股什麽苦痛都能嚼碎了往下咽的沉默傲立。

這樣的少年,因為怕她被抓了,哭得睫毛濕透,真有種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的勁兒。

羨澤有些不适應。

在她看來,江連星就是未來會導致她死亡的唯一原因,因此哪怕他平日裏表現得恭順,她也會心生煩躁,只是對他沒有辦法罷了。

但此刻,她心裏真有一瞬,覺得這孩子有點可憐了。

不過也只有一瞬罷了。

她也不知道師徒禮數該是怎麽樣,僵硬的伸手輕輕拍了他腦袋兩下。

江連星偏了偏臉,讓羨澤的角度瞧不見他,他被這兩下拍的又想落淚,又是清醒,只感覺自己肩上沉甸甸的。

重活一輩子,他重新搏個圓滿,絕不能再這麽哭了。

最後一次,真就最後一次。

他過了半晌後直起了身,也覺得自己撒嬌過了頭,手在臉上薅了一把,又伏身恭恭敬敬拜了一下:“是徒兒逾規了。”

他實實在在磕頭,磕得噔一聲響,羨澤只覺得他不但有時候呆,還很倔。

瞧江連星這幅樣子,當龍傲天當魔頭好像都差點意思,更像是個當先生的料。

她只好給他還未作惡的人生添磚加瓦,道:“鞋都磨破了,大半夜也買不到,咱們偷一雙去吧。”

……

這次二人小心為上,繞走水路,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明心宗腳下的城鎮,名叫陵城,規模比郁江城還要大不少。

據江連星所說,陵城每逢數個月,都會有一次持續五日的“閑豐集”,算是修仙界最魚龍混雜又低調熱鬧的市集之一,所以陵城有許多百姓、散修長居此地,異常熱鬧。

再加上今年是明心宗多年來頭一回遴選弟子,陵城更是擠滿了人。

正是煙雨時節,城中有幾分國考前考場附近賓館的氣氛,人人都在皺眉苦讀苦練。

“師母,我回來了。”

院落內,江連星抖了抖鬥笠走進租住的屋內,屋內榻上,羨澤正在搖搖欲墜的打坐運轉靈力,聽見江連星的聲音,她再也撐不住,從榻上倒下來。

江連星快步走上去扶住她,果不其然,羨澤面色蒼白,嘴唇發抖:“太苦了,不練了,我真的不練了!”

江連星嘆了口氣:“看來今天這套功法也不合适。”

他們到了明心宗腳下後,師母就主動提出,還想再試試修煉。

她實在是不甘心當個純外挂,想着最起碼自己關鍵時刻有能力跑路。

江連星現在雖然實力還不行,但腦子裏的庫存是上輩子的,九洲十八川的各家心法武藝,他不說全都知曉,最起碼也掌握個七七八八。

他每天背默一段心法,然後帶着羨澤試一試。

結果接連試了各大仙門的核心功法,她都沒能運轉過一個周天,只是有個別滋養經脈的心法能多撐一會兒。

要是羨澤拜入尋常宗門,估計都把她當廢人了,但江連星畢竟在修煉上黑白不忌,想了半天,甚至往魔道妖法上走一走。江連星很謹慎,首選是一些不會攻擊修煉者心性與身體的心法,還有一些幾乎沒流傳下來的極其罕見的上古功法。

師母……但都不行。

江連星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功法的問題,是師母體質的問題,她很難入門修行。

唯一讓他感到寬慰的,是師母從來沒懷疑過他從哪兒學來的這些心法。

江連星也有些憂慮:“入門考核,我給您也報了名。還是要想想辦法,否則到時候進不了明心宗怎麽辦?”

準确說,江連星就是為了把她送到明心宗才來的。

羨澤沒想到這一茬:“啊?我也要考進去?”

不是,她可是有改嫁挂的師母啊,怎麽還要參加入學考試,不能有宗主師尊直接帶她上岸學習頂尖功法嗎?

她甚至都想好自己直接背靠頂尖導師的寡婦讀研路了,什麽“師尊咬牙皺眉對我的論文一聲低吼”“宗主崩潰瘋狂抽查我的實驗數據”“仙君大力揉捏我一片空白的參考文獻”——

……嘶,以目前她家徒四壁的狀況,确實很難直接找到頂尖導師啊。

如果不入明心宗,也沒什麽機會接觸到這種級別的人物啊。總不能在入門考核的時候打扮的花枝招展,扮演接孩子放學的家長吧……

只不過她進了明心宗,跟江連星變成同學,這輩分不就亂了。

羨澤指了指:“那如果我有了師父,豈不是我師父是你師爺。我師父大概率還有師父,那豈不是你要有師太爺——”

超級加倍是吧?

江連星表情冷淡:“我只有您這位師母,其他的不過是暫時寄人籬下罷了。您放心,除了那你也不會有人把我真心當徒弟的。”

羨澤是越來越确信了:他心态有問題,上來就預設所有人都不喜歡他,那能讨喜就怪了。

羨澤疼得眼睛都不想睜開,她左手被江連星塞了一把糖,右手塞了個剝好的橘子。她愈發習慣他的孝敬伺候,眼也不睜的把橘子往嘴裏塞,緩了緩氣道:“不該讓你出去擺攤賣符文的,耽誤你修煉了。”

江連星卻不這麽想:“不論是進了哪個宗門,當弟子的時候想過的舒坦都需要打點。進了明心宗反而不容易有賺錢的門路了。”

其實,江連星一開始根本沒賣出去。

他實在是不懂得如何擺攤叫賣,自己又穿一身土氣布衣,那副營養不良的模樣面前支了個破木攤位,路過都以為他是乞讨,恨不得繞着走。

可他壓根不好意思說自己賣不出去符文,只把一部分偷偷藏起來,支支吾吾說賣出去了。但沒幾天,羨澤半夜起床就看他連燈燭都不舍得點,在月光下清點那沒幾塊的下品靈石,在紙上算了半天也湊不出來過兩天的房費。

倆人一對眼,他無地自容,她算是懂了。

羨澤後來去買了件漁翁舊鬥笠,教他完全收斂自己的氣息——反正煉氣期也沒什麽氣息,而後就在明心宗山門周邊去擺攤。一個字就不說,擺攤兩三個小時後,直接原地裹上蟄隐衣,消失離開。

果然就很多人都發現了垂釣翁一般的身影,更注意到他原地身影消失,大部分人境界不高看不出蟄隐衣,只以為他瞬移離開,更是大為驚訝。

當有人上去問價,江連星基本也不怎麽說話,就指一指寫價格的牌子,對旁人的問題也不回答。

而最近在明心宗擺攤賣東西的散修特別多,吹得天花亂墜,搞了半天全是忽悠人的,而江連星價格便宜又實用的符文,在有幾個人買過之後就傳來了,每次他出現沒多久,就被一搶而空,一天也能賺上百靈石。

但其實羨澤拿了那個淫修的中品靈石後,就覺得賣點符文實在是賺錢太慢了。夜裏,江連星終于舍得點燈燭算賬,他對着一堆下品靈石表情輕快,喜上眉梢,羨澤卻忍不住道:

“反正我們有蟄隐衣,要不一天殺一個淫修?不殺淫修怎麽也會有這個壞修那個邪道,咱倆配合,說不定能殺得一天賺好幾百——”

本來應該在文中黑化且大殺四方的江連星,此刻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小心翼翼道:“……可能咱們現在,還沒辦法殺這麽多。等日後徒兒再精進修為,就可以接這樣的委托了。”

羨澤感覺自己差點暴露本性,清嗓子道:“我只是想替百姓出一口惡氣,跟靈石什麽沒關系。”

江連星眨眨眼:“那當然,師母一向慈悲。”

羨澤心虛,岔開話題說做些能夠讓人補足睡眠、治療酸痛的符文,一定也會賣的不錯——

江連星其實在房中已經寫了好幾沓符文,并不是為了賣,而是為了讓羨澤能夠通過入門考核。

既然修煉不成,就試試別的辦法。

反正每年也有那種吃靈石甩符文的土豪修仙者。

到考核那日,明心宗腳下山門,前來趕考的人,已經排列起長隊。

主官看着眼前一男一女,女子身量修長,素釵雅裙,戴着幕離看不清面目,但那雙手卻一看就是非富即貴養出的細膩。她身邊的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削瘦清秀,面無表情,背負着兩把路邊都能買到的鐵劍。

二人同行,各自報了姓名,之前報名不必交費,此刻入考才要交報名費。倆人看着報名費顯然都有些肉痛,女人甚至開口問道:“兩個人就不能有些優惠嗎?”

主官奇怪的看了他倆一眼:“怎麽,你們倆修為共享還是可以只拜一個師父?”

少年拽了拽女人,道:“師、羨澤,這點錢還是出得起,大不了我再出去擺攤。”

主官挑眉,看來真不知道是哪個小地方的散修,他随口問道:“你們二人是什麽關系?”

主官都已經打算記上一筆師姐弟。

羨澤沒猶豫,道:“母子。”

主官:?!

後頭排隊的修仙者聽見這倆字,都忍不住瞪大眼睛。

跟媽一起來考學?

江連星再回到少年時,經歷這段她謊稱是他母親的劇情,也有點臉上燒得慌。

他正要開口解釋:“不,其實……”

羨澤攥了一下他手腕,阻止了他想說的話。

等登記完,她拽着江連星往門內走去,輕笑道:“放心,他們知道你不是孤單單一個人入門的,必然不敢欺負你。”

才怪。

媽寶男,可是他日後在宗門內被欺負的重要原因之一,怎麽可能失去這個設定。

江連星嚅嗫片刻,垂頭道:“我只怕我會拖累您——”

羨澤擺擺手。你拖累不了我,按照劇情走向,我應該馬上就要考研上岸了,以後你被打了我只要不可置信,雙眼睜大,淚如雨下就可以了。

羨澤拽着他快步往入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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