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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他絕不會搞什麽雲氣霞光的出場排場, 恨不得隐匿在脈主之中,悄悄走上高臺落座。
鐘以岫穿着素色交領廣袖袍,目光垂着坐在鐘霄身側。她眼尖地發現, 他兩只手都縮在衣袖下, 他極其害怕在公衆場合表現出無所事事的模樣,所以拼命轉過頭去跟鐘霄交頭接耳,表現出“我很忙”的嚴肅。
明心宗高位者一共就這麽幾個人, 有新面孔自然而然會吸引到注意力, 羨澤聽身邊年輕弟子道:
“師尊?看着這麽年輕。”
“也不乘個雲鶴, 搞個鐘鼓, 讓我們都站起來迎接仙人下凡啊?怎麽就默不作聲躲在別人後頭鑽出來了。瞧呢, 他那椅子出問題了,還要換椅子, 就不能手一翻點木成金嘛!好歹是咱們明心宗鎮山的神秘師尊, 怎麽這麽不氣派?”
“師姐你不是有個九洲十八川元嬰以上美貌排行榜嗎?你覺得咱們師尊能排多少啊——”
別說羨澤同一批入門的弟子, 就是師兄師姐也沒見過鐘以岫, 這會兒誰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
鐘以岫實在是可憐,他知道自己該一臉處變不驚、光風霁月, 但又實在是無法承受如此多人注視來的目光。再加上鐘霄與匣翡安排事務,暫時離開座位, 只留下鐘以岫在高臺上端, 他只能把自己當一塊墓碑似的杵在原處。
鐘以岫時不時擡起眼,目光快速掃視過明心宗弟子們,似乎想找到羨澤的身影,但又找不到她,看幾眼就會跟無數目光對視,只得又垂眼——
他在打架的時候, 那麽冷冽沉着的一個人,一旦到日常生活,又跟個倉鼠似的了。
羨澤實在是沒忍住,伸手碰了一下小海螺,看向鐘以岫的方向,傳音入密道:“別亂找了,我看着你呢。不是說病了嗎?怎麽今日還來了?”
鐘以岫一驚,擡眼朝她方向看來,面上忍不住浮現幾分笑意。
周圍弟子一陣皮緊:“師尊怎麽往咱們這邊看過來了?是因為我們争論他的美貌排名嗎?!”
“他修為那麽高,肯定能聽見的吧!笑是想讓我們給他排第一嘛?”
“那不行,我姐跟我說,伽薩教的聖女曾經美死過人,那肯定會比師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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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那聖女都是幾十年前豔名遠揚,現在估計都老了吧!我投師尊一票!”
在弟子們誤以為被注視的緊張中,鐘以岫也傳音入密而來:
“我真的……病了,不過已經快好了。別擔心。”
他在看臺上似乎有些刻意地咳嗽了幾聲,但也覺得自己有點假,左右挪了挪眼睛,才将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繼續傳音:“進入秘境之後小心。我會在外頭關注着你的境況,如遇危險,我們都會出手的,不必擔心。”
他正在心裏小心翼翼的說着,忽然瞧見陸熾邑跨步飛下高臺,就立在緊挨着明心宗弟子的那一層,抱着胳膊大叫道:“羨澤!哎,叫你呢!擡頭——”
羨澤擡頭,陸熾邑用要砸死她的力道,朝她扔來好幾個木球。
她擡手剛要接住,江連星動作比她還快,擡手擋在前面,接在手裏。
江連星皺眉正要扔回去。
陸熾邑沒好氣的樣子道:“用靈力就能放出來的傀儡!用剩的東西,你自己留着吧。”
羨澤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他就跟踩了尾巴似的,竄回了自己的座位,走到鐘以岫身邊時,似乎還叉着腰跟他說了幾句什麽。
羨澤感覺他一張嘴,她就要頭大,卻看鐘以岫或許根本接不住陸熾邑的挑釁,眨了眨眼睛,歪頭露出笑意,還對他誇贊了幾句。
陸熾邑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最後一臉吃癟地坐回了脈主的位置,氣得嘴歪,看到羨澤的目光,還對她瞪眼比劃了幾下,讓她收好傀儡。
兩邊隊伍浩浩湯湯進入秘境。
畫卷如同一層薄紗,眼前微微一白,便走入新的天地。
仰頭看到是數百米高的巨樹,樹冠覆蓋整個天空,如今正是夜晚,灰色樹幹如同神殿石柱般聳立,他們則像是深夜爬在神殿地板上的小蟲,仰頭看得頭都酸了。
這時,千鴻宮一位掌匣人的聲音在空中響起,此次秘境試煉的規則正式公布:
秘境中共有十二處點位,占據點位算一分;并藏有十二件秘寶,奪走秘寶算一分。
奪走秘寶還算容易理解,這些秘寶被發現之前隐藏極深,只有被兩方弟子觸碰後,将會向天空射出一道無法被阻擋的光線,向所有人告知它的方位。秘寶本身形态不對外告知,每一件都不一樣。
占據點位則是以陣法內門派弟子人數來計算,比如說同一點位的陣法內,有三名千鴻宮弟子,一名明心宗弟子,則在這個狀态不平衡的狀态保持半刻之後,認定為此點位為千鴻宮所有。
如果想打破這個局面,最起碼需要再來三名明心宗弟子,讓明心宗人數超過千鴻宮弟子,然後再維持半刻,此點位才會變為明心宗所有。
掌匣人也提示,其中有兩個點位,三件秘寶,都是極其兇險的,奪取他們也是只給一分,所以弟子們不必強求。
規則還算簡單,但不簡單的是——千鴻宮弟子估計每個月都會進入各種秘境,很可能他們也都來過這個秘境,早就熟悉過這裏的環境。
千鴻宮弟子進入秘境之後,只聽到隊伍最前頭的青衣大師姐輕喝一聲,隊伍立刻分為了十二組,每一組三人,幾乎每組中都有劍、樂、醫三人。
近戰遠程奶,齊全了。
千鴻宮弟子們生怕自己作為前·仙門之首會輸給明心宗,制定好了方案,甚至想過哪些分是必得的,那些分可以放給明心宗。
最好雙方只差兩三分,大家都得個體面,客套中結束試煉。
明心宗這邊,在公布規則和秘境概況的前兩天,也在墨經壇分壇裏開展了激烈讨論。
大家讨論的一致結果就是:試煉算什麽,這可是成丹期上下的秘境,他們明心宗多少年都進不去一次。這裏該有多少仙草、妖獸和寶礦啊!
咱們進去,不打比賽,就突出一個“薅”字!
曲秀岚兩只馱馬似的眼裏,亮起了亢奮的光,她手持兩把巨大剪刀,活像個大閘蟹一般轉頭高聲道:“現在,分組準備出發,我們的口號是什麽?!”
“薅草!挖礦!吃肉!”
整個隊伍一共分為四組。
刀竹桃這種懂毒懂醫的,自然在薅草組,她甚至還把醜蔔牽了進來,說是醜蔔似乎懂得百草。但醜蔔也不喜歡人多,吓得又想亂尿,刀竹桃倒是有遠見,給它拿雜布做了個紙尿褲。
而胡止作為挖礦組重要一員,也是有先見之明,他怕礦石不好帶,特意拿了鐵錘鼓風機,配合着擅長火靈根的弟子,當場就能給練成各種金銀錠。
羨澤和江連星就在吃肉組。
名字聽着是很爽,但最主要的工作是圍獵各類妖物異獸。
殺死後,挖妖丹,獲取妖獸身上的寶物,剩下的給大家當做口糧。算是任務比較複雜的一個組了。
聽說有幾位擅長廚藝的劍修也在他們這一組,準備随時支起鍋來。
然後還有一個後勤組,專門負責駐紮營地守家守資源,配合各組行動。
兩邊門派都是各自有了計劃和方向,幾乎是在全部進入秘境之後,眨眼間分散開來,列隊分組禦劍朝着目标而去。
……
卷軸之外。
千鴻宮的看臺上,宣琮飄飄繞繞的遲來了,他鬓邊甚至戴了一支蘭雀花,千鴻宮各位掌匣人或長老,也對他的浪蕩模樣早已習慣,甚至連他發絲半散也不在乎。
他登上高臺,站在身邊,看向宣衡捏着眉心的手指,關切道:“又不舒服了?眼睛還能看得清楚嗎?”
宣衡沒回答他,手指壓着太陽穴,擡起頭來,掌心半遮住他略顯渾濁的灰色瞳孔,看向對面高臺,但實際上他眼前一片混沌。
宣衡沉聲道:“那人,是垂雲君吧。”
宣琮垂眼看了他一會兒,确認他什麽樣看不清之後,才擡頭輕笑道:“是。我記得二十年前,仙門大會上見過他一面。當初不都是傳聞他已經廢了,可他一出手驚豔四座。哦,不過,跟你當時的風頭不能比。”
他有意提起二十年前。
那恐怕是宣衡人生最圓滿的時候之一。
他在仙門大會上技驚四座,以樂理與劍術冠絕各大仙門;老宮主身體徹底不行,将千鴻宮上下大權都交到他手中,更重要的是,她還在他身邊。
宣衡在劇烈的頭痛和再次短暫發作的目盲中,忍不住回憶起二十年前仙門大比的那天。
絲絲輕雲拂過千鴻宮數座玉銮飛閣,宣衡作為少宮主,他所在的飛閣懸停在最高處。
在他回到自己所居住時,仰頭看到那個最不愛露臉的身影,竟斜靠在二層房間的玉色闌幹上眺望。
他走入房間,雙手将沃舟琴擺在木架上,摘掉冠帽。卧房中衾被揉亂,溫熱生香,顯然她剛起床沒多久。
他面上不動聲色,但仍然是将床帳放下來,遮住一切,将她亂倒的兩只軟履拎出來,又合上卧房的門。宣衡将一切夜晚的痕跡都層層掩住,才走到露臺邊,站在陽光沒有照進來的門框內:“在看什麽?”
她總是心不在焉,對他的話總是故意懈怠慢半拍,此刻懶懶歪着才轉過臉來,烏發挽起,金瞳如星,她赤裸着雙腳,對他露出笑容:“我在看這流淌下來的雲幕。是垂雲君的,對吧。”
宣衡愣了愣,猶豫道:“你聽說過他?還是……記起了他?”
羨澤擰身,腰間綴着的玉衡輕輕碰撞,她并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托腮喃喃道:“他好像又拔出了銀山劍,但沒想到大家稱贊他不減當年,他反倒不願意用劍了……”
“你聽到我的琴聲了嗎?”宣衡忽然打斷道。
羨澤靠在圍欄上,單薄裙擺下兩腿交疊,道:“我聽到了,又是《鳳求凰》對吧。”
宣衡臉色更難看了:“是《倚候仙兮》。”
她大笑起來:“抱歉,我又糊弄你被發現了嗎?沒辦法呀,那時候我還沒醒,誰讓你不叫我起床,我被你折騰累了,胳膊都酸了。”
宣衡咬牙,将緊緊包裹脖頸的交疊衣領拽松了幾分,露出鎖骨上方一道血痕和幾個牙印,沉聲道:“你明知道今日仙門大比,非要——”
羨澤啧了一聲,拽着他衣領往裏看去,除了那道橫亘的繩索痕跡,衣襟遮擋下的胸膛上更有青紫痕跡,她笑起來:“這你都能裹得住,下次就該在你腦門上咬一口。”
他走過來幾步,彎下腰去,她将腳擡起,腳趾放入他掌中的軟履。
在宣衡彎腰的時候,她伸手又勾了勾衣領:“你生氣了?這繩子我問過你,你同意的嘛。再說,我問你要不要結束,你自己昏了頭光顧着哼哼了,什麽都不說。”
宣衡俯着身正給她穿另一只鞋,聽聞她這般發言,擡起頭來冷冷瞪着她:“不許再外面提這些事。”
這眼神的魄力足以讓不少年長于他的千鴻宮長老膽寒,但羨澤只是仰頭又笑:“或者你去問小琮借點脂粉遮一遮嘛。”
她提到了宣衡不想聽到的人,他也不願再等。飛閣下層的奴仆聽見說笑聲正要擡頭,就瞧見一道身影被拽進屋中,她背影、軟履與衣擺都被宣衡高大的身影遮擋的嚴嚴實實。
朝向露臺的門被合攏,房間內一下子變得昏暗。
“為何會注意垂雲君?”他垂首在她頸旁,低聲道:“你是真的記起來什麽了嗎?他已經活了很多年了。”
宣衡從來都是在外與她保持距離,私下卻恨不得時時刻刻貼上來,羨澤已經習慣,笑道:“你是想說他比你年紀大好多嗎?那也沒我年紀大啊,我可都是活了幾百年了。”
“別岔開話題。”他一絲不茍的鬓發,蹭過她亂茸茸的耳畔。
羨澤并不會哄他而說假話:“我确實想起來了。這位垂雲君跟我有些瓜葛。”他的手一緊,卻聽她又笑:“若我有一日落魄了,會先去殺他,要他還債的。”
宣衡當時想問她:是情債嗎?
但羨澤轉過臉來,唇貼着他嘴角,輕聲道:“……少說些話,多伸點舌頭。嗯,真乖。”
他想說的話都融化了。
十幾年來,宣衡不去找她,也不敢找她,甚至恐懼聽到她的任何一點消息。
但幾個月前,他身體突然發生劇變,甚至連雙眼無法視物的毛病都頻發,他就知道羨澤一定是出了事。
是她所說的落魄的時刻嗎?
那她為何未像之前所說的,殺了垂雲君?
是她做不到了嗎?
此時此刻,宣琮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輕聲道:“垂雲君也在遠遠看着您,對您點頭致意呢。”
宣衡放下遮住眉眼的手,面上露出淡然自若的神情,也朝着一片黑暗中微微颔首。
高臺另一端,鐘霄往椅背上靠了靠,輕聲道:“那位少宮主宣衡,昨日提出想要跟您這位前輩見見面。”
鐘以岫果然脊背繃緊,鐘霄笑道:“我拒絕了,說你身體不适,但他态度很堅決,說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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