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萬衆歸心,再收一将

第72章 第 72 章 萬衆歸心,再收一将

那一刻, 衛大勇萬衆矚目。

何止萬衆,三萬降兵親耳聽見,衛大勇, 那個叫衛大勇的兵, 他娘和他妹妹來看他了。

那日當着三萬降兵的面,衛大勇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六歲離的家,從軍八年,八年沒見過家人了。以前還能偶爾有個家信,自從去年匈奴犯邊, 又趕上雪災, 他托人打聽才知道家中無人了。

他還以為他的家人都死了。邊民的宿命, 匈奴一旦犯邊就燒殺搶掠, 家破人亡的太多了。

馬賀卻篤定地告訴他:“你娘和你妹妹都活着呢, 你爹也還活着,只是去年雪災從朔州逃來的路上凍傷了腿, 落下殘疾如今行走不便, 在家中等你。”

“他們逃來山寨落了戶,如今就住在鹧鸪嶺——”馬賀擡手指了下旁邊那座山頭,十分尋常的語氣說道, “你爹來不了, 所以大當家和寨主發了話,允他們接你回家吃頓飯、見一見你爹, 不過不能随意滞留, 下午酉時日落前需得回來。”

衛大勇愣怔聽完一聲爆哭,又哭又笑,在幾萬道目光通紅的注視下, 手舞足蹈地跑下山去了。

衛大勇成了野豬嶺上的名人。三萬降兵誰不知道,衛大勇,那個叫衛大勇的兵,他找到他的家人了。

不光見了面,還被接回家中吃了頓團圓飯,吃到了他娘親手給他包的餃子。

日落前,衛大勇穿着他娘給他新做的衣裳、帶着一大包吃食回來,他妹妹還一直把他送到了降兵營門口。

整個野豬嶺都在躁動。營地燃起了篝火,許多人圍在衛大勇身邊,衛大勇卻一直眼睛紅紅的。

阖家團圓怎麽還能不高興呢。一問,才知道他的祖母凍死在了逃難的路上,出嫁的姐姐姐夫一家也沒有下落。

衛大勇袖子擦着眼淚說:“爹娘和妹妹幸運,他們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到了柳河,咱們山寨在陵州、柳河兩處赈災,足足舍了半個多月的粥,他們才沒有凍死餓死,之後就來了這山寨落戶,我家那整個村子全都是北方邊關逃來的災民,我家房子都是山寨幫着建起來的。”

降兵們沒注意到衛大勇已經一口一個“咱們山寨”了,有人急切地問他災民的事。

衛大勇手指着四周說:“是真的,我親眼所見,你們白日瞧着周圍這幾座山頭是不是有很多村落,那都是北方邊關逃難來的災民。單是去年年關裏雪災那一次,山寨就收留了幾萬人,後頭還有陸續來的,各地的流民百姓都有,大當家親自帶着人安置災民,我爹娘都親眼見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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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道:“你說你爹娘親眼見過大當家,就是那個男的?”

“對,斯斯文文的那個男的,他親自選定的村落地址,這周圍原本都是荒山。還有那個女的……那個女寨主,你們背地裏都叫她女魔頭,殺人不眨眼。”

衛大勇站起身來,大聲道:“可是你們知道嗎,她在我爹娘眼裏就是女菩薩,女神仙!我爹說的在理,若沒有女寨主那般神功蓋世,護得住咱們山寨這麽多災民百姓嗎,早就讓匈奴人、或者咱們這些翼王的大軍給殺光了。”

“你們不信,我娘說過幾日還要來看我,你們自己問。”衛大勇咧着嘴笑道,“嘿嘿嘿,我家如今開荒種着好幾畝地,我娘和妹妹種點兒糧食種點菜,我爹腿殘了就在家中養養雞、煮煮飯,耕種大忙家裏缺勞力還有村鄰幫襯,日子過得去。”

這小子一臉刺眼的傻笑,看得人眼睛疼,想揍他。然而幾萬降兵沒有人揮得動拳頭,一個個卻紅了眼睛。

野豬嶺一夜無眠。

少小離家老大回,他們當兵從軍,很可能一走就是一輩子。

太平年月寄封信都難,如今天下大亂,多少人已經幾年沒有家中的消息了。

軍營中也不是不許回家探親,可那是家近的、當了将領的。尤其對于他們這些邊軍來說,路途遙遠,車馬艱難,根本不可能。縱然立了戰功獲準探家的,一般也沒人回去,路費盤纏都花不起,還不如省點錢托人捎回家去。

濁酒一杯家萬裏,這會兒要是有一壇烈酒就好了。

可是葉雲岫的軍營中素來不許飲酒,更別說降兵營了,只能悶頭猛喝兩碗粥,回去輾轉難眠。

從這一日開始,整個野豬嶺都彌漫着某種異樣的氣氛。

尤其那些家在北方、心中揣着希望的,第二日集隊訓話,便有個贏了的隊長大着膽子,問馬賀能不能獎賞他也尋找一下親人,去年匈奴犯邊,他的家人應當也南下逃亡了。

有人開了頭,立刻便又有幾個人忐忐忑忑地跟着站了出來。

“你們就不必找了。”馬賀揚聲道,“大當家已經傳令下去,不光山寨,但凡在我們陵州境內落戶的流民,家中有人在北方邊關從軍的,都可以來此尋親找人,山下有專人接待,幫他們查找名冊。你們若有親人在這邊,他們自會來找你,若是沒有,那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許多人面有喜色,馬賀卻又語氣一轉,說道:“不過你們心裏有個數,我們山寨當時收留落戶的也就三萬多人。不是我說話難聽潑你們冷水,實則去年匈奴犯邊,翼王跟匈奴勾結縱容,你們翼王大軍當時打沒打仗自己心裏有數,逃亡的災民何止千萬,又趕上雪災,一路餓殍遍地,死的不計其數,單是沂州城外凍餓而死的就有上萬人。”

隊列中衛大勇大聲喊道:“對,若不是山寨赈災舍粥,我爹娘和妹妹恐怕也凍死餓死了。”

馬賀贊許地看了衛大勇一眼,說道:“我們大當家和寨主當時是傾盡全力,苦苦支撐半個多月,就只給山寨留了兩個月的口糧,其餘糧食物資全都拿去赈災了。你們以為容易呢,我們當時風雪中赈災吃了多少辛苦,如今我們才剛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們就來了,三萬大軍來攻打我們。”

“哼,一個個的,不識好歹,大當家和寨主居然還留你們在這浪費糧食,照我說還不如都殺了省事。”馬賀訓完話,罵罵咧咧走了。

許多降兵面有愧色,盡管挨了罵,卻又心中升起了希冀,盼望着也能有家人親友來尋他們。

然而馬賀說的沒錯,希望渺茫。

兩日後,又有一個叫劉貴的降兵在衆人的羨慕嫉妒中被叫出隊列,他的舅舅舅媽找來了。可惜劉貴的爹娘都已經不在了,他爹娘都一路逃到臨陽,卻凍死在雪災之中。

劉貴痛哭一場,又同樣被舅舅舅媽接去家中團聚。

沉寂幾日之後,謝讓派了羅燕出場。

這日一早集隊,羅燕一身黑底紅緣的勁裝,腰配彎刀,背着弓箭,英姿飒爽地站到了隊列前的高臺上,給降兵營增添了一抹鮮亮的顏色。

降兵們頓時目光彙聚到她身上,還以為今日換了個女教頭來管教練兵呢。

羅燕卻揚聲說道:“今日我也來此尋親,可我也不知道能尋誰,索性托了馬統領的面子在這裏問一問。我家原是幽州城東門外五十裏、大柳樹屯子的軍戶,左鄰右舍許多都是在翼王軍中的軍戶,這裏可有認識我的?”

隊列中頓時竊竊私語,一個聲音遲疑喊道:“你是……羅家的二閨女?”

“正是。”羅燕循聲望過去,見是一個四十歲上的中年男子,那人也趕緊擠出隊列走到前邊來。羅燕辨認出來,笑道:“你是田武大叔,對不對?”

“是我是我。”田武激動不已。

“田大叔,您且稍等,我回頭接您家裏去說話。”羅燕笑着一抱拳,卻向着面前列隊的降兵大聲道:“各位,我還有幾句話說。我家中幾代軍戶,我大伯、父親都是在軍中戰死的,我家的左鄰右舍、兒時許多玩伴,如今都還在翼王軍中。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從軍報國、吃苦戍邊,征戰沙場賣命,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們在前線拼殺,翼王卻為了一己之私,與匈奴人勾結,縱容匈奴犯邊侵擾,他好養寇自重、擁寇自肥,趁機謀利坐大,你們不是聾子瞎子,翼王大軍這幾年有沒有真正跟匈奴開戰,你們比我清楚。”

“如今翼王又為了搶皇位,拱手放了匈奴人進來,弄的天下大亂,置中原的億萬庶民百姓與不顧。你們在前線為他賣命拼殺,他卻害得你們父母妻兒動蕩不安、饑寒交迫,害你們的家人淪為冤鬼餓殍。我父親戍邊戰死,我娘親卻死在了逃難的路上。我一個孤女被山寨收留,如今還做了寨主身邊的侍衛,我才明白何為是非黑白,何為公道正義。”

“各位,我言盡于此,你們若還是不辨黑白、不知好歹,那只能說你們枉為人了。”

羅燕說完一抱拳,快步奔下高臺,拉着田武笑道:“田大叔,走,我來時已禀明寨主,這就接你去我家吃頓飯,咱們好好敘敘。”

她拉着田武說說笑笑走遠了,幾萬人的降兵隊列卻沉寂下來,許久不曾散去。

說教沒用,大道理沒用,可他們親眼看到身邊同袍戰友的父母、妻女,因為翼王一己之私帶來的戰亂而死,又親眼看到玉峰寨收留的災民安居樂業,便再也無法不觸動了。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因為這種事情能發生在同袍身上,哪一天也很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已經發生了,戰亂,使他們很多人失去了家中消息。

劉貴想起雙雙死在逃亡路上的爹娘,當場失聲痛哭。他這一哭,許多降兵也忍不住落了淚。

羅燕帶着田武回了玉峰嶺的主寨。她一個孤女別處沒有家院,跟其他女兵一樣,都住在木蘭營的營房之中。

山寨統共就這麽一支女兵隊伍,又是葉雲岫的随身近侍,自然備受優待,女兵們有獨立的營房大院,兩人一間屋子,加上小校場和附近的馬廄,挺大一片地方。

羅燕把田武帶回去,女兵們紛紛關切的問她找到熟人沒有,見了田武都大大方方,叫他不必拘束,讓羅燕在營房裏招待他。兩人喝茶敘話,為了讓羅燕招待田武,女兵們中午做飯還加了菜。

軍戶苦,邊關苦寒,軍戶地位低下,在軍中少有升職機會,若有本事立下軍功還好,若是資質差不能當兵上陣,那就只能淪為軍中苦役,一樣逃不脫軍戶之職。

且軍戶世代相襲,不得離開駐屯地,羅燕的父親死後家中無人承襲軍戶,她們母女生活艱難,才敢趁着戰亂逃難到此,田武的家人至今還留在邊關。

羅燕問起,田武頓時又紅了眼睛,他随着翼王大軍南下已有半年,邊境一帶如今這情形,翼王一走,匈奴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不知他的家人如今怎樣了。

羅燕道:“田大叔,你可以寫封家信啊。”

田武苦笑道:“北方如今四處戰亂,朝廷的驿路早就斷了,家信談何容易,再說我如今這樣,連寄信的錢都沒有。”

羅燕笑道:“田大叔,你只管寫,我來幫你寄。回頭我就去禀告寨主,旁人的信能不能送到不好說,只要我們寨主允了,你別說在幽州,你便是在北疆、西域也能給你送到。”

田武都有點不敢相信。然而羅燕可沒說假,如今戰亂紛紛,朝廷的驿卒都不能指望,但是他們山寨卻還有神威镖局。

镖局押镖走四方,他們神威镖局又素來強悍,镖局明裏走镖,背地裏走私鹽,為山寨賺回大把的銀子,再往回走私生鐵、鐵礦。

藩鎮割據,戰亂四起,卻也便利了他們行事。外頭人看不到,山寨內部自家人卻十分明白镖局的重要。所以謝讓也毫不吝啬地往镖局砸了不少銀子,如今江南道、河東道、河北道和關內道,重要府城幾乎都有他們的分局,其他各地他們也通镖路。

羅燕道:“如今翼王大軍南下,北方邊關混亂動蕩,哪有一天好日子過,田大叔你不如索性趁着現在,把家裏人都接來陵州算了,旁的不說,你自己一路也看到了,起碼比在邊關日子安穩。”

田武百感交集,連聲道謝,吃了午飯就急着要了紙筆寫信,又跟羅燕說,能否幫他通禀一聲,他想求見大當家和寨主一面。

田武道:“也不知道大當家和寨主肯不肯見我,實不相瞞,我在軍中做了校尉之職,興許還有些用處。”

羅燕道:“大當家和寨主都十分繁忙,大當家今日去了柳河縣,寨主上午巡查衛戍營練兵剛回來。田大叔你且在此歇息會兒,回頭我去問問孟統領。”

大中午的,葉雲岫上午練兵巡查辛苦,吃了飯剛剛午睡。

女兵們對寨主一向是無腦護,決計不會這個時候打擾她休息的。等她下午睡醒,孟姚和羅燕才來回禀了這個事情。

原本這些事情都是謝讓管的,可謝讓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呢,他這次去柳河事情多,可能要在那邊留宿一夜。所以葉雲岫沒人可推诿,便在聚義廳召見了田武。

她如今可是降兵營口中的“女魔頭”,田武親眼見證她一招斬首了主将龐用,半點也不敢大意,進了門趕緊跪拜,頭都不敢亂擡,口稱:“小的田武,拜見寨主,謝寨主不殺之恩。”

葉雲岫叫他起來回話。

校尉是中級武官,在軍中僅次于将軍了,這個田武既然是校尉,必然比尋常兵士知道的更多,葉雲岫便問了一些翼王軍中的情況,田武知無不言,半點也不敢隐瞞保留。

葉雲岫心中衡量此人可用,便問道:“你既然要見我,可還有什麽想說的,或者還有什麽需求?”

田武立刻跪下,俯首抱拳道:“小的鬥膽一問,寨主是否會善待降兵,一視同仁?”

葉雲岫玩味一笑道:“這要看你們了。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大當家幾次跟我說,你們原本也都是中原百姓,家中也有父母妻兒。我眼中并無降兵,只有敵人和自己人,是我的兵,我必善待,而若是我的敵人,我必除之而後快。”

“寨主爽快!”田武叩頭到底,鄭重道,“小的田武,願為寨主所用,但憑寨主驅使,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田校尉請起。”葉雲岫示意羅燕上前虛扶了一下,等田武起身,她颔首笑道,“我聽羅燕說,你從軍二十餘載,在軍中頗有些威望,且熟讀兵書,擅長列陣,精通各種陣型,若不是出身寒微早該升職拜将了。我們山寨不缺能打的将領,卻是正缺了田校尉這樣的人才。”

“寨主過獎了。”田武受寵若驚,忙又抱拳行禮。

“聽羅燕說,你想聯系家人?”葉雲岫問。

“正是。”田武說道,“小的家中尚有七旬老母,妻子體弱,兩兒兩女,幼子才剛剛三歲,邊境如今混亂不堪,實在是不能放心。小的想給他們寫封家信,先報個平安,如有可能,叫我那長子帶着他們,慢慢往陵州來尋我。”

“小的來了山寨之後,一路親眼所見,寨主和大當家庇佑一方,山寨之中百姓衣食充足,生活安穩。因此小的也想接他們過來,在此定居落戶,不光能脫了那軍戶的籍,總好過他們老弱婦孺在邊關朝不保夕。”

“這樣啊,”葉雲岫道,“那你寫封信,把地址交代清楚。”

她說着示意了一下孟姚,“傳令無憂子,叫他安排一下,把田校尉的家人送來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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