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殺人誅心,謀天下

第101章 第 101 章 殺人誅心,謀天下

大營門口, 驀然傳來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一身白衣被綁在營門柱子上的景王世子,青衫俊逸的大當家,也不知說了什麽, 景王世子臉色猙獰的一聲嘶吼, 之後,便陷入良久的沉寂。

謝讓冷冷盯着眼前的景王世子,施施然轉身離去。

他走出一段,忽然停步盯了楊行一眼。營門值守的士兵都知道規矩,方才他略一示意便已經退開了,便只有這厮, 瞧見他出來就只顧欣喜激動了, 剛才離得近些也不知聽了多少。

楊行一個激靈, 腳步一頓, 立刻雙手把嘴捂上了。

謝讓差點被他氣笑了。

且不說有些事情, 總歸是他們夫妻的私事,昨晚大帳之中也就罷了, 景王世子因為觊觎葉雲岫而給他下毒, 還險些致使兩軍一場魚死網破,這事絕對不可以傳出去。

這世間從不乏對于女子的惡意,紅顏禍水的惡名, 憑什麽卻總是女子一方來背負。

謝讓瞥了一眼楊行那個傻樣, 沉吟道:“景王世子忌憚玉峰寨的戰功威名,想要下毒除掉我, 幸好寨主找到了解藥。”

楊行眼神一凜, 用力點頭。

“去叫廖勇來見我。”謝讓負手往回走,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楊行一抱拳扭頭就想走,才想起廖勇明明是景王世子軍中主将。

這時謝讓淡淡補上一句:“你告訴他, 他若是不想死,便只許一人過來,我給他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正好能夠大軍用完早飯,拔營起寨,他們也該動身了。

楊行立刻叫士兵給他備馬,毫不猶豫地出了營門。

謝讓負手走回去,對着迎上來的徐三泰沉聲道:“傳令下去,早飯後大軍拔營起寨,按原計劃撤出京城,返回陵州。”

“是!”徐三泰抱拳領命,頓了頓關切問道,“大當家,您沒事了吧?”

“還好。”謝讓道,“叫木蘭營在附近警戒,不許喧嘩,寨主昨夜照顧我一夜,這會兒才剛休息。”

“屬下明白。”徐三泰一抱拳,匆匆離去。

謝讓徑直走到大帳門口,腳步頓了頓,掀開帳門進去。

前帳有些淩亂,後帳……更亂。謝讓邁過地上昨晚他潑濺出來的水漬,還有……他撕破的衣服。

謝讓自己臉熱了一下。

得虧他昨晚泡冷水之前衣服都已經脫在一旁了,若不然,今天早晨夫妻兩個人沒有一件衣服出門。

大帳之中打的地鋪,厚實的羊皮墊子上頭鋪了氈毯,氈毯上邊再鋪被褥,淩亂的被褥幾乎看不見人,謝讓放輕腳步走過去,熟睡的少女只露出小半張臉,鴕鳥似的,不管不顧地把腦袋埋在被子裏,睡得很沉。

謝讓輕手輕腳在鋪邊坐下,凝望着她的睡顏不覺出神,良久,忍不住低頭想去親親,唇到了臉頰卻又停住,怕擾她睡覺,最終也沒舍得,停了停又輕手輕腳地出去。

他們眼下哪來的歲月靜好,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謝讓走到帳外叫過來羅燕,叫她去給寨主拿換身的衣服。羅燕答應一聲轉身要走,謝讓不放心地囑咐一句:“拿來給我就行了。寨主的衣服都弄濕了,裏外全要。”

葉雲岫有點潔癖,每回大戰過後都要換衣服,木蘭營都已經習慣了,随時都會備着。羅燕很送來一個包袱,謝讓接過來,拿進帳中小心放好。

一刻之後,廖勇單人匹馬來到玉峰寨大營。廖勇看到綁在營門口的景王世子吓了一跳,急忙下馬跑過去,連問了幾句,景王世子卻仿佛木雕一般,目光空洞地落在不知名處,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走吧,放心,沒死。”楊行陰陽怪氣說道,“咱們大當家還沒殺他呢,你不快點兒,等寨主醒了可保不準。”

廖勇硬着頭皮走進了玉峰寨大營。

謝讓在另一處營房見了他,淡淡問了一句:“廖将軍來得這麽快,你那八萬人就在附近了吧?”

廖勇臉色僵硬,頓了頓老老實實答道:“靖安侯明鑒,昨夜聽聞軍中有變,世子外出未歸,玉峰寨大軍戒嚴附近道路,末将不知發生何事,更不敢擅自定奪,大軍如今在三裏之外。”

“廖将軍還知道分寸。”謝讓沉聲道,“我來告訴你發生了什麽,昨夜宇文長風借餞行之機,給我下毒!”

廖勇頓時臉色一變,一臉驚疑地望着謝讓。

“所以他才被寨主拿住綁在那裏,若不是寨主找來解藥,我這會兒大約已經是死人了。”謝讓冷冷一笑說道,“玉峰寨自問從未貪功,小小玉峰寨,統共才不過兩三萬人馬,更談不上功高震主了,竟然也這般為他所不容麽。”

“玉峰寨千裏出征,一為家國,二也是為了陵州一方安危,古語雲飛鳥盡、良弓藏,可如今大局初定、江山都還未穩,他宇文長風貴為皇子、也當是未來的太子了,便迫不及待要對我們下手了!還是說……這原本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

他這話便已經把矛頭指向新君了。

廖勇大驚,急忙說道:“靖安侯,這裏頭是否有什麽誤會,末将敢對天發誓,末将确實不知情。”

謝讓道:“玉峰寨已經禀明了要主動撤出京城,原本就是打算功成身退,我此前就已經給新皇上書,玉峰寨絕不貪功,也絕無二心,不過求一個安穩度日而已。只希望新皇明鑒,前後種種,廖将軍當是親眼見證。”

廖勇躬身應是,臉色難看。謝讓語氣一轉,冷聲道:“廖将軍當知道輕重。我今日請廖将軍來,就是要跟你當面見個話。城中廖将軍有八萬人,廖将軍覺得,我們這兩萬三千人若是走投無路,殊死一戰,可還能拼一個玉石俱焚?”

廖勇臉色一凜,玉峰寨的兵什麽樣他太清楚了,八萬人對上兩萬三千人,他壓根沒有勝算,頂多也是拼一個兩敗俱傷。

且不論輸贏,若是真鬧出那麽大動靜,旁的不說,新皇那邊也無法交代,玉峰寨這番剛剛立下赫赫戰功,若真兩軍火并,新皇在天下人面前也下不來臺,總要有替罪羊,所以大概率還是他廖勇掉腦袋。

話說到這裏,廖勇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說道:“靖安侯容禀,末将絕無此意,更不敢擅自做出任何舉動,世子可能是一時糊塗,來日皇上問起,末将也只能這般如實回禀。只是如今……靖安侯打算如何處置?”

“你不必擔心。”謝讓沉聲道,“我已下令大軍拔營起寨,我們這就出城退回陵州,至于宇文長風,他是皇子,我不殺他。”

“靖安侯深明大義。”廖勇躬身一禮,說道,“那末将就祝侯爺一路順風,末将還要駐守宮城,恕不能遠送了。”

“廖将軍客氣。”謝讓微微一笑。

既然責任只在宇文長風身上,兩軍便不必傷了和氣,誰也別鬥個你死我活,鬧出什麽震驚朝野的大事情來。兩人達成了協議,廖勇匆匆離去。

大軍之前就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吃過早飯拔營起寨。廖勇那邊大軍識趣地縮了回去,玉峰寨這邊周圍警戒的人馬也都撤了回來,衆位統領近前聽令,準備出發。謝讓便下令徐三泰帶領陵州衛打頭,騎兵營押後,大軍立刻出城。

楊行請示:“大當家,景王世子的那些侍衛怎麽辦?”

“全都殺了。”謝讓漠然道。

景王世子不能殺,他身邊這些個心腹爪牙也不必留,再說這些侍衛知道的太多,殺人滅口才省心。

謝讓安排完事情轉身要走,卻忽然腳步一頓,扶着額頭面有倦色。

旁邊幾位統領連忙關心問詢,徐三泰問道:“大當家可是身體還不妥當?”

楊行說道:“大當家死裏逃生,剛剛才解了毒,身體虛弱,是不是給您準備馬車?”

“也好。”謝讓點頭道,“我身上确實還有些虛弱,怕不能長途騎馬。”

張順一聽,連忙去準備馬車。

安頓好一切,謝讓走進後帳,發現葉雲岫已經醒了,正裹着被子坐在鋪上,神情悒悒,黑眸幽幽地盯着他。

“醒了?”謝讓拿着包袱走過去,柔聲問道,“你……還好嗎?”

“我昨晚真該殺了你。”葉雲岫道。

謝讓啞然一笑,低頭與她額頭相抵,熱熱地親了一下,低低說道:“怪我。”

他打開包袱拿衣服給她,葉雲岫搶過他手中桃紅的小衣,鼓着臉罵他:“滾出去。”

謝讓一笑轉身出去,走到後帳門口背對着她說道:“我中毒身體還沒痊愈,讓人準備了馬車,所以咱們回頭坐馬車。”

葉雲岫沖着他的後腦勺白了一眼。

日頭高升,一聲令下,徐三泰帶領陵州衛打頭,各營隊列整齊,依次出發。

謝讓和葉雲岫的馬車跟在守備營之後、騎兵營前邊,從容離開營地。行至大營門口,馬車停住,車簾一掀謝讓從車裏邊下來。

大軍一隊隊經過,景王世子神情木然,若不是胸口還在起伏,便宛如死人一般。見謝讓過來,景王世子眼睛動了動,看向馬車,馬車裏卻再沒有人出來。

謝讓溫潤從容地走到他面前,一揖到底,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然後什麽也沒說,轉身回到馬車上,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景王世子目光猙獰地盯着馬車離開,身軀一震,猛地嘔出一口鮮血,滴滴瀝瀝落在白色錦袍上。

馬車之中,葉雲岫掀起另一側的車簾,望着長長的隊伍前邊,玉峰寨大旗和“葉”字帥旗迎風招展。

謝讓回到車上,葉雲岫問了一句:“你做什麽?”

“告個別。”謝讓淡淡說道,“我怕以後見不着了。”

“?”葉雲岫黑幽幽的眸子望着他。

“他觊觎你,我要他死!”謝讓擡手撫摸着她的臉,眸光溫柔,語氣中卻盡是森然之意。

“哦。”葉雲岫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反正謝讓不殺,她早晚也會殺的。

“既然他們一個個都說,我家雲岫就該是天下至尊至貴的女子,那我們若不做些什麽,豈不是讓他們失望。”謝讓捧着她的臉一笑說道,“雲岫,你等一等,多則五年,少則三年,我要他宇文長風的命,也要這大梁江山!”

葉雲岫沒有絲毫意外,慢悠悠說道:“他是皇子、太子,将來還可能是皇帝,我們不殺他,他大約也不會讓我們安生。”

這種人若做了皇帝,哪還有旁人的活路。這大梁王朝,根子裏已經爛透了。

…………

葉雲岫正月初九出征離開的陵州,如今返程時,已經時值初夏了。

陵州距離京城兩千餘裏,大軍也不用太趕,保持着從容的行軍速度,十幾日後才回到陵州,已經是四月底了。

他們人還在路上,民間忽然就起了一股風潮。先是從淮南開始,一群文人學子撰寫文章,贊揚之前的景王世子、當今三皇子宇文長風年少有為,戰功赫赫,翼王叛軍是宇文長風平定的,京城也是宇文長風收複的,是宇文長風力挽山河,匡扶社稷。

酸腐文人好帶動,這個頭一開,便有人跟着喊。于是這股邪風從淮南到江南,朝廷北歸的一路上不知聽了多少。

其實論起來,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實話,這皇位能落到景王頭上,确實很大程度上是宇文長風幫他争來的。然而別說景王那種暴虐狂妄的性情,身為皇帝,大概都會忌憚有人功高蓋主,哪怕是親兒子。

更有甚者,直接就寫文章說,新皇已經年過五旬,希望新皇登基後早日定下景王世子的太子之位,這才是江山社稷之福。

這就有點殺人誅心了。年過五旬的新皇聽了會怎麽想。

而京城那邊,三皇子宇文長風也不知怎麽回事,竟然遲遲沒能做出反應。等他再振作起來,想要追查時已經鋪天蓋地了。

五月中,文武百官奉新皇回到京城時,就連京城的小孩子都在唱童謠,“蓋世英雄三皇子,汗馬功勞當太子”……

其實明眼人一看這就是離間計,奈何說的差不多都是事實,又恰恰拿捏住了新皇的那點心病,管用就行。

因為最初的文章是從淮南開始的,宇文長風只能懷疑是他的那些個兄弟背地裏給他下毒手。

五月底,景王正式登基,史稱景寧帝。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大封功臣。五月底一道诏書送到陵州城,敕封謝允之為東安郡王,封地陵州,領河南道按察使。其妻葉雲岫為東安郡王妃。

簡單說,就是謝讓可以管整個河南道的官員,但任命權卻還在皇帝。

大軍返回陵州之後,葉雲岫和謝讓便一直住在山寨裏。謝讓時不時還要出門去陵州或者四縣,管理各處政務,葉雲岫自回來後便沒有離開過山寨。

她就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傳令給無憂子,叫他設法聯系出塵子,請他回一趟山寨,就說她有需要。

另一件是将之前謝讓安頓在四縣的臨陽軍前來投奔的降兵八千餘人召回山寨,依舊按之前他們山寨招兵的标準進行精簡,精簡到六千人,精簡掉的劃入俞虎的總務部,留下的六千人進行整訓改編,給陵州衛補充了兩千,野戰營補充了四千。

野戰營之前步兵營五千人有三千轉入了騎兵營,這一補充,野戰營的步兵營也是六千人。

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熱了,謝讓去陵州接了封他做東安郡王的聖旨,回來的時候斜陽西墜,葉雲岫穿着家常的衣裙,弄了個躺椅躺在院裏的葡萄架下,手裏打着扇子,十分悠哉。

“也不怕有蚊子。”謝讓道,進來匆匆去洗了把臉,就去給她點艾草,圍着葡萄架插了一圈。

葉雲岫坐起來看看他,懶洋洋又躺回去,慢悠悠來了一句:“王爺回來了?”

謝讓動作一頓,點燃手中的艾草插好,走到躺椅邊拿走她遮在臉上的團扇,兩手撐在躺椅扶手上彎腰笑道:“這又是怎麽了?”

葉雲岫睜眼看看他,說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帶兵打仗,我殺了慶王,我殺了翼王,怎麽輪到論功行賞了,你封了王,我就只沾你的光當了個王妃。”

“你還殺了匈奴大王子呢。”謝讓笑着提醒。

葉雲岫:“對呀!”

謝讓把她拉起來,自己坐上躺椅,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怡然晃動躺椅,一邊笑道:“這可不怪我,你要介意,這個勞什子東安郡王就算你的,我給你當王妃,行了吧?”

關于這個事情,謝讓還真知道一些,起初也是有人提議給葉雲岫封個将軍的。

表面上,是一幫迂腐守舊的朝臣反對,女子最多只能封個命婦,別說大梁朝,便是有史以來,哪有女子能正經封為朝廷命官的。

而歸根結底的原因,還在與玉峰寨風頭太盛。

謝讓以一介白身,年紀輕輕便封了郡王,在各方看來已經是榮寵過了頭,畢竟只有皇族才能封親王,除了皇族,郡王已經是朝廷封賞的至高爵位了。

這東安郡王的爵位,朝堂上也有許多人反對,尤其那些世家。“謝允之”此人似乎出身草莽,毫無家世背景,卻短短幾年聲名鵲起,地位顯赫,本來就已經讓許多人忌諱了。

于是有朝臣提出,侯爵再往上,大不了封他個公也就罷了,哪能一下子跳到郡王。

可是,皇帝自己答應的條件,親筆書信蓋了印鑒的。所以這東安郡王不得不封,還要加上個河南道按察使。但是除此之外,皇帝卻借口女子沒有在朝為官的先例,沒有給葉雲岫封将軍。

景寧帝那是忌憚玉峰寨坐大。

就像他忌憚宇文長風勢大,盡管朝臣提議,景寧帝還是沒有封太子,宇文長風到手的太子之位眼看就這麽黃了。

宇文長風這會兒磨刀霍霍盯着其他皇子,大概都沒想到,始作俑者卻遠在玉峰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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