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烏托邦
烏托邦
付嶼闊沒走。
黎聽下車後,他也下車了,泊車區的保安大爺認得他了,瞧他一眼便笑呵呵任他将車停在那了。
他沒跟她一起上島,晃到公交站臺坐了會兒,看着小島高處逐一亮起燈火的方位,細數哪一戶是她家。
就在目光鎖定其中一盞燈光時,腦海中的人一比一複刻到了眼前。
他看着她洩氣垮下肩膀,撐腿喘氣,起身走了過去。
黎聽仰頭看着忽然出現在眼前的人,愣愣地忘記了說話。
付嶼闊垂眸,挑一挑眉,“怎麽,想起來要請我進屋喝杯茶?”
說完,看一眼腕表,按照她那龜速挪動的習慣,這個時長,她應該也要到花島小院了。
那就是從小院跑回來的。
“有進步啊小同學,八百米回回不及格,今天破紀錄了。”
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黎聽直起腰,看着他,聲音中還帶有狂奔後的微顫,“你許的什麽願?”
付嶼闊已經做好她像往日那樣對他的逗弄不屑輕嗤了,卻沒料到,她問了全不相關的問題。
路邊亮起的路燈,柔光落進她的眼底,閃亮亮一片。
他微微轉動眼眸,看向她的眼睛。
幾秒的靜默後,沖擊耳鼓的風吹枝葉聲被他聲音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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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你還在我身邊。”
“永遠在我身邊。”
這是他的上上簽。
那天他将簽紙丢進香盤,是他覺得這是注定的事情,根本無需寄托一簽文。
時至今日,他忽然參悟了“神明庇佑”四字的“萬幸”之感。
或許她說的是對的。
在菩薩地界對神明不敬,是要有懲罰的。
他嘗到了。
話音落下,周遭再次陷入沉寂,風聲呼呼灌入耳朵。
他看着她,彎唇笑起來,“我那天問你重新追你行不行,你還沒回答我。”
其實他這次回來,目的還挺簡單的,弄清楚當年明遠破産的真相,還有就是,彌補那些在這些年裏,她自認為的所有無回音的瞬間。
島上的山茶開了,風中有馨香萦繞。
黎聽拓開唇角,笑了,“看表現吧。”
-
洛敏接到蘇姨姨的消息時,正在琢磨要不要發點兒面,明早給黎聽做面包。
擱在一邊的手機傳來兩聲“叮咚”。
她一邊翻看面點教程,一邊拿過手機,兩條來自蘇姨姨的微信語音消息。
第一條是:“阿敏,我剛從菜市場回來,遇到你家聽聽啦!”
大約是在步行爬島上的小山路,氣喘籲籲,語不成句,後話都沒說完就斷掉。
緊接着的第二條語音是:“她跑好急,不知道去做什麽。”
洛敏眉頭一蹙,想起黎聽剛剛說已經在回小院的路上了,掐算時間,這會兒應該是要到家了的。
于是放下面點教程書,拿起手機給蘇姨姨回信,問她:【去哪了?】
蘇姨姨的消息很快發來:“下島了,但你不是說聽聽車壞了嗎,這會兒最後一班公車都已經走掉啦!”
洛敏向來心思多,又想起剛剛給黎聽發去的監控視頻,也不知道是不是恰好碰到了什麽。
于是衣服也顧不得換,拿着手機就往門外走,走過前院,撥通了黎聽的電話。
夜幕沉沉,門前的小花燈都開了,剛推開外層鐵質大門,就見花島小路有兩抹身影并肩往上走。
手中的手機也已經撥通了。
在鈴聲響起的前一刻,黎聽就已經看見了從小院中匆匆走出來的洛敏。
腳步停頓一晌,笑着揮一揮手,叫了聲:“媽媽。”
付嶼闊也跟着喚了聲:“阿姨。”
洛敏松一口氣,挂斷通話,看了付嶼闊一眼,柔和一笑,應了聲:“嗯。”
-
原本說待會兒有事情,只是順路送黎聽回來的某人,很堂而皇之地留下吃晚飯了。
家裏往常只有洛敏和黎聽兩人吃飯,菜色也大多以簡便健康為主。
忽然多了個人,原本備好的菜自然是不夠的。
洛敏又出了趟門。
黎聽說她去買,洛敏換好衣服拿起鑰匙,一步三回頭地阻止,讓她陪付嶼闊坐一會兒,去了也不懂菜市行情,她去就行,很快的。
洛敏出了門,黎聽嚴格按照叮囑,去廚房給付嶼闊倒了杯水。
小院雖然時間久遠,但裝修格調很精細,外婆和母親都是很講究生活品質的人,硬軟裝皆挑不出錯。
客廳的沙發是外婆當初專門從俄羅斯選購回來的,定制工藝,到如今看來依舊不過時。
付嶼闊坐在沙發上,打量了一下屋內陳設。
歲月沉澱中不乏精心裝點的痕跡。
這一刻他才确定了黎聽和母親這些年的确生活的不算差,甚至還有點小情調。
和當年一樣。
視線掠過客廳白漆木風格的木闩窗,窗前擺放了一只矮櫃,純白重工藝桌布鋪設,上面整齊擺放了幾排形态各異的小擺件。
家裏日常沒有待客需要,客用熱水常年不備,加上洛敏今日下午出了門,水壺早已空掉,黎聽現燒了水。
捧着茶杯從廚房出來,就看見付嶼闊挪去了客廳窗戶邊的擺件展示櫃前。
她放下水杯,走過去。
他低着頭,拿着一只Q版哆啦A夢在看。
她雙手背在身後,“我前不久還拆了一只隐藏款出來,你要不要?可以送你一個。”
難得大方。
還願意送隐藏款。
付嶼闊轉頭看她一眼,笑了聲,将手上的哆啦A夢放回原處。
黎聽生怕他刮碰到周邊其餘的擺件,小聲提醒他慢一點。
哆啦A夢穩穩回歸櫃面,付嶼闊關合上櫃倉,沒由來地道了句:“挺好的。”
黎聽沾沾自喜地欣賞自己的擺件陳列櫃,聞言反問:“什麽挺好的?”
付嶼闊看眼擠滿陳列櫃的各式小擺件,轉過頭,看着她的眼睛,“還能看見這個陳列櫃挺好的。”
黎聽從前就愛收集這些小玩意兒。
雖然不理解,但那時候他只要看見都還是會順手幫她帶回來一些。
看她高興,他也覺得能理解了。
黎聽轉頭看向展示櫃,視線在防塵倉逡巡了陣,挑了只她前兩天剛抽到的隐藏款哆啦A夢。
“這個送你。”
限量款的海王星。
付嶼闊接過來,看着她,“舍得?”
她點頭,“你別弄壞了就行,其實,本來就是想送給你的。”
付嶼闊仔細端詳了陣掌心的小藍胖子,“為什麽是本來就是想送給我的?”
黎聽伸手輕輕點了點他手中藍胖子的頭,“你為什麽每年春節要回來?”
說罷,她擡眸看向他的眼睛。
付嶼闊身形滞頓一瞬,笑了起來,“露餡了。”
說完,他斂一斂嘴角的笑意,沉吟片刻,才接着道:“想看看你,也想在同一個時區下和你說新年快樂。”
像當年,他坐在她對面,就能說出口一樣。
“還有——”
他還想說,想知道他不在她有沒有過得不好。
話還沒說,眼前的姑娘,嘴角就忽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撇了下去,烏亮的大眼睛,水量光澤翻湧。
到了嘴邊的話驟然卡住,他愣住了,半晌後似是無奈一笑,“你哭什麽?”
黎聽沒說話,撲閃的睫羽垂下,輕顫後,兩滴晶瑩滴落。
溫熱的指腹觸上濕漉漉的臉頰,拭去淚痕,“為什麽要哭呢?待會兒阿姨回來以為我欺負你了,我可說不清啊。”
黎聽擡起頭,紅紅眼圈看過來,語氣賭氣,“我說要離開加州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挽留我?”
付嶼闊被她故意無理取鬧的模樣逗笑,“你不是說有工作安排?而且,我有什麽身份挽留你?”
紅紅眼角被擦掉濡濕。
說到這,他倒顯得委屈起來,“你看到趙觀南跟丢了魂似的,我要怎麽說出口。”
黎聽仰頭看他,嗓音帶有哭過的低啞,滿臉呆萌地不解,“你說什麽?”
見她終于不再掉眼淚,付嶼闊收回手,“沒什麽。”
說完,看着她紅暈為褪的眼眶,“已經不重要了。”
黎聽一貫對感情方面的事情不敏感,過了好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改過來他話裏的意思。
“你不會——”她滿臉驚疑,“以為我之前一直喜歡觀南哥哥吧?”
觀南哥哥。
付嶼闊垂眸暼她,沒說話。
黎聽抿一下唇,大喘氣一般改口:“趙觀南。”
“沒有嗎?”
盡管已經知道人一直就是喜歡自己,付嶼闊還是不信。
“在遇見我之前,沒喜歡過嗎?”
黎聽擰着眉開始回憶。
有嗎?
沒有吧!
她篤定搖頭,“沒有。”
付嶼闊繼續反問:“那你日記本裏為什麽夾着那麽多他中學時期的模拟考成績條?”
“我什麽時候——”黎聽不管不顧地急忙想反駁,忽然想起來好像的确有這麽一回事。
在遇見付嶼闊之前,黎家的确是和趙家關系比較好,她和趙觀南算是半個青梅竹馬,但也絕對不是那種喜歡,就是很單純的兄妹情。
“我只是把他當做目标啊,他的各科成績一直都是我們學校的記錄保持着。”
均衡發展,科科拔得頭籌,的确是一個強大的目标。
說完,她忽然意識到什麽,轉頭看過去,“你偷看我日記本!”
付嶼闊神情不屑,“我怎麽可能做那麽掉檔兒的事情,你在書房看書,自己東西不收齊就走,日記本掉地上,夾在裏面的成績條都撒出來了。”
這真不能冤枉他,他只看了那些成績條,倒扣在地板上的日記內頁他都沒看,只将成績條重新塞進去,放回了桌上。
也不是不好奇她每天寫完作業,就坐那哼哧哼哧寫的日記究竟都記錄了什麽,就是覺得背着她偷看她的日記,很不尊重人。
但自那之後,對于他來說,和她朝夕相處的每一刻都是腹背受敵般的絕境。
進一步是她心有不甘,退一步是他舍不得放手。
出國的那天,他狠心割斷自己的執念,自以為那是放她自由。
他一直認為,是他的私欲将她困在了他的身邊。
而她在那個空調壞掉的下午,對他發出的禁果邀約,也只不過是聽見隔壁陽臺有關趙觀南和溫予寧越雷池行徑,而自甘堕落的行為。
黎聽努一努嘴,猜他也懶得撒謊,“好吧。”
-
洛敏晚餐準備得很開心,當然吃得也很開心。
付嶼闊當年的口味偏好,一應俱全的照顧到了。
吃完收拾桌面,黎聽想幫忙,還是被她拒絕了,“有洗碗機,反正又用不着我自己洗。”
說着,收拾了碗筷去廚房,不忘回身叮囑付嶼闊,“阿闊你再坐會兒啊!”
付嶼闊禮貌應好。
客廳的電視機開着,洛敏還是改不了年輕時愛看八點檔言情劇的習慣,萬年吃香的俗梗換了幾套皮重新搬上熒幕,還是很吃香。
黎聽陪付嶼闊坐在沙發上,電視機裏男女主演叽裏呱啦地說着臺詞,海誓山盟,破鏡重圓,再配上應景BGM,很唯美,但實在和付嶼闊的品味不搭。
轉頭看一眼身邊的某人,靠在沙發靠背,微微歪着脖子,襯衫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露出一節喉結鮮明的脖頸。
看得還挺認真。
她拿過遙控器,問他:“你要不要換個節目?”
他看過來一眼,“不用,就看這個,挺好的。”
下午看財經大盤分析,晚上看八點檔。
什麽愛好啊這是。
黎聽也不管他了,放下遙控器,和他一起看向熒屏。
在一個女主角醉了酒,被男主角單手抱起,替她撿起地上的水晶鞋時,身邊的人忽然轉頭看過來。
視線實在太過灼熱,黎聽緩緩扭頭看過去,“怎麽了?”
洛敏安置好碗盤,從廚房出來,已經解掉了圍裙,撓了撓脖子,“那個聽聽,你蘇姨姨剛剛叫我去她家打牌,我去玩幾圈再回來啊!”
說完,對着付嶼闊笑一下,“阿闊你和聽聽玩。”
于是,黎聽就看着親愛的洛女士連她平日打牌必帶的招財手串都沒拿,就直接出了門。
真是去打牌才怪。
付嶼闊看着洛敏離開,開口問:“下周IH項目總部落址岷州,你來嗎?”
黎聽想了會兒IH項目是什麽,才想起是他那個公益項目的名稱縮寫。
Island of Hearing
她問:“哪天?”
他答:“下周五。”
在腦中過一遍那天工作安排,很遺憾地拒絕,“去不了,我那天有節目。”
付嶼闊微微偏頭看過來,嘴角嗜笑,“你就說想不想去就行。”
這還用問。
“當然想去。”
自高中那次實踐活動之後,她就再也沒去過岷州。
“我還挺想去看看當年那個小姑娘有沒有如她自己期望的那樣,走出大山。”
不管有沒有,至少确定她還健康地生活着,也夠了。
話音剛落,身邊的人忽然發出一聲輕笑,“你不看新聞的嗎?黎大主播?”
一語雙關,可謂嘲諷意味拉滿。
黎聽聽出了他是在說她笨,但又不明白他為什麽忽然發出這樣的質疑。
付嶼闊擡手看一眼腕表,拿起遙控器,檢索到晚間新聞頻道。
時間掐算得剛剛好,節目剛開播。
正式播報新聞前,主播對今日的要聞進行預告播報。
滑動的簡報小框從屏幕上一一滑過,最終來到岷州下周的公益項目總部落址。
項目形象大使的單人照印在首頁。
穿着純藍文化衫的小姑娘站在鏡頭前,毫無聚焦點的眼神,眼角卻彎出月牙弧度,潔白牙齒露出唇線,笑顏明媚,用手語比出“聽”與“看”。
黎聽忽地愣住了。
簡報滑過,轉去了下一則新聞綱要。
在今天不知道第幾次眼眶持續發燙之際,身邊傳來一道懶懶聲線:“你要是在哭鼻子,我就親你了。”
她将視線從電視上挪開,轉頭看向他,“什麽啊……”
付嶼闊看着她泛紅的眼圈,莫名就想起她待在他身邊的那幾年。
他自認自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可做不來夢中亵渎人家姑娘的事情。
那天在亨廷頓,應該是他刻意壓制自己不去想她的幾年裏,第一次夢見她,卻居然還是一個很沒個人道德感的夢。
但——
自重逢的那一刻,身體總比理智最先想靠近她。
就在剛剛,她落淚的時候,除卻幫她拭淚時的心疼,他還有點想親她。
黎聽沒哭。
“你剛剛問我,為什麽說那個哆啦A夢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
付嶼闊沒接話,看着她,等她說完。
她卻忽然笑了起來,“因為哆啦A夢有萬能口袋,對于我而言,你也有。”
哆啦A夢是大雄的造夢使者。
那付嶼闊就是黎聽的造夢使者。
她想,創造奇跡的從來不是超人,是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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