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灼灼

第9章 第 9 章 灼灼

黃時雨一夜好夢,次日起了大早卻沒去廚房忙活,而是靜靜待在二樓,閉門不出。

花娘子和花婆婆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很好。

她是小東家,偷閑躲懶并無人敢置喙。

更何況東家将她安排在鋪子那日,背後還有諸多交代。

黃時雨躲在房中習字,一筆一劃,像模像樣地描摹。

思淵所贈之物裏包含一本游記,篇幅不長,內容有趣。

若能将這本書從頭到尾通讀一遍,也算認全了字,比讀《三字經》有趣。思淵是這麽交代她的。

所以黃時雨花了兩個時辰讀書,将不認識的字全抄了下來,歸整一處,以便下回向思淵請教。

而昨日新習得的十五個字,則用力在腦子裏過濾,邊過邊寫,如此反複,倒也很快吸收消化。

她生于鄉野,沒見過世面,心裏卻自有一番天地,不輸于旁人。

冷不防傳來幾下急促扣門聲,是柳兒。

她壓着嗓子道:“二小姐,老爺來了。”

黃時雨一個機靈彈起,将所有家當統統收進早有準備的箱籠,又在盆裏仔細淨手,忙而不亂,整個過程仿佛演練了無數次。

黃秀才雖不會進黃時雨的閨房,卻難保他身邊沒有進來的仆婦,譬如黃太太的人。

故而黃時雨從安排柳兒放風到藏匿“贓物”,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一絲兒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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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才正坐在後院的小廳裏喝茶,聽花掌櫃的報賬,處理庶務。

待這廂處理完畢,黃時雨才端着托盤走進來,“阿爹。”

黃秀才擡眼看她,點了點頭。

黃時雨畢恭畢敬為阿爹沏一盞新泡的峰陽山茶,茶湯清亮,這茶只有他過來鋪子才舍得拿出。

黃秀才巡查鋪子素來沒有規律,有時連日有時一兩個月,既無規律,那麽他任何時候出現都不足為奇。

黃時雨只是未料到他老人家此番竟是專程為自己而來。

“上次在書房與你說的事兒,出了點意外。”黃秀才喝了口茶。

黃時雨的表情并不意外,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的花紋瞧,“什麽意外呀?”

“李富貴看上的人是晴娘。緣分這事強求不得,且他又未正式向你下聘,如今對晴娘一見鐘情,倒也算不得失信,改日阿爹再為你尋一門相當的親事。”黃秀才又喝了口茶,起身活動僵硬的肩膀。

李富貴在澤禾這個小地方算佳婿,黃太太得知黃秀才的想法,搶在李富貴見到黃時雨之前,安排了老三黃晚晴與其相親,兩下裏印象都不錯,昨兒就交換了庚帖。

黃時雨笑道,“那是好事呀,挺好的。”

她笑的時候兩行清淚汩汩而落。

黃秀才不會回頭,所以他看不見,說完了該說的擡腳就朝大門去了,家裏還有一堆事情。

黃時雨捧着空蕩蕩的茶盞,獨自坐了很久。

坐累了才重新上樓繼續練字。

偶爾也在紙上随筆勾勒,有時青山有時日升日落,想到什麽勾勒什麽。

柳兒一開始看不太懂,只覺得宣紙東一塊黑,西一塊灰的,斑斑駁駁的,看得多了竟覺知出一絲意境,還怪好看的。

她撫掌道:“我以前在廟會見過秀才畫畫兒,五顏六色的,綠的樹紅的花兒,還有穿彩色裙衫的仙女娘娘,竟不知二小姐的一筆黑白,深深淺淺也能畫一方世界,好看得緊呢。”

真的好看嗎?黃時雨亂畫的,此前從未動過筆,也無人教過她技巧。

沒人教過,所以也算自成一派。

她尚未自知。

只知浪費了許多本該用來練字的宣紙,只好自掏腰包前去文硯齋購買。

此後日漸成瘾,時常偷摸自娛自樂暫且不提。

黃太太一番李代桃僵的相親操作,不僅解決了晴娘的終身大事,也将黃時雨重新拉回了手心,待價而沽。

不意黃秀才竟因此事真正生惱,接下來一連數月不再進她房間。

廿八雙日,黃時雨将餐食送去了學館。

華山長就在室內用餐,而學生巳時才會來此間。

小老頭吃相斯文,邊用餐邊将一本半舊的書往旁邊推。

黃時雨瞄了一眼乃《文公散集》。

文公應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會寫詩會畫畫,當然還特別有錢,此書便是他周游天下時所寫,還有親筆繪的插圖,妙趣橫生。

黃時雨亦看得津津有味。

華山長将書收回,極其寶貝地摸了摸,道:“下回送餐過來再看。”

黃時雨心中一喜,忙朝他斂祍施禮。

吃了黃時雨那麽多櫻桃糕,華山長終于良心發現了。

他從筐裏挑了根破塘筍(破塘,古代地名)送她,說道:“此筍同米飯一起蒸熟而食,嫩如花藕,甜如蔗霜,連帶着整鍋米飯清新香濃,你且回去嘗嘗。”

這可是筍中極品。

黃時雨聽得口中微微生津,連忙謝過先生。

她先回了趟鋪子,等約定的時間臨近,方才懷着忐忑的心情,來到了東泉門左邊第二個館舍。

小厮道:“黃小哥稍等,我家公子應該快回來了。”

這廂話音一落,便聽幾道少年人清亮的聲音由遠及近,金主箭袖勁裝,另外五人包括簡珣在內皆是如此裝束,顯然将将結束了一場蹴鞠。

金主左手搭簡珣肩上,右手颠鞠,目光發現了黃時雨,對她揚了揚眉。

黃時雨回一個老實本分的微笑,然後看向旁邊的簡珣,也擠出一抹友好的笑意,“簡允……”

璋字還沒說出口,他徑直錯肩而過,視她如無物。

另外四個少年人看着她發笑,竊竊私語。

黃時雨悻悻然地收回打招呼的手。

簡珣忽然又頓住,偏頭看向她。

一雙含情目,此時像是猝了冰霜。

黃時雨隐隐發慌,直接調開視線不理他。

“回去。”他低聲警告。

“多管閑事!”她回。

金主失笑道:“你倆在打什麽眉眼官司?”

簡珣悶悶不樂,并未作答,只勉強展顏與金主告辭,其餘幾人也相互拱手而別。

等人都走了差不多,金主回身粲然一笑,一把摟過同樣悶悶不樂的黃時雨,“你來啦,跟我進來。”

黃時雨連忙旁移兩步,避開他的手,賠笑道:“我自己走!”

金主暗笑,将鞠丢給小厮,抻了抻胳膊,“稍等我會。”

“不急,我等您忙完再打擾。”黃時雨非常乖巧。

她跟在金主身後,邁進正廳,只聽他道:“銀鶴看茶。”

“是,公子。”叫銀鶴的丫鬟躬身領命,笑吟吟邀黃時雨落座。

而金主已經被另外兩個包圍。

他習以為常展開雙臂,兩名丫鬟熟練地褪去他腰帶外衫,黃時雨忙不疊轉過身。

他都這麽大了,怎麽脫衣服還得讓美女姐姐們幫忙啊,黃時雨蹙眉忖度。

身後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她才敢轉過身回到座位。

銀鶴提裙款款而來,含笑斟茶,“公子請用。”

黃時雨柔聲道謝,雙手奉上櫻桃糕,叮囑道:“吃之前加熱一遍味道則更好 。”

銀鶴莞爾,端然接過。

淺抿一口金主家的茶,與上回飲的一樣好喝,滋味卻又不同,立即有異香黏附舌尖,久久徘徊,甘甜之氣不斷回蕩。

從未有過的體驗。

怨不得他喝不下黃記的蘭霜乳茶。

黃時雨陷入了沉思。

約莫一個時辰,金主沐浴更衣完畢,滿頭青絲散在背上,額前碎發編成幾縷細小辮子,随意挽于腦後,縛以霁青色繭綢絲帶,襯得白瓷的肌膚愈發清透,墨黑的鴉發也愈發濃酽。

身上則穿霁青色寬袖襕衫,鎖着雲水藍滾邊,也不知是什麽料子的,綢不似綢,羅不似羅,只覺薄如蟬翼,流動如雲,恍若天衣。

因那衣料極為特殊,黃時雨多看了兩眼,為了不失禮,她也只看了兩眼,然後十分謹慎恭敬地起身。

這是真将他當成老師了。

金主招呼她,“跟我來。”

二人進了書房,金主将門關上,丫鬟卻沒跟進來,黃時雨現了怯,回頭瞅着門,想打開又覺得唐突,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走。

背過身,金主忍不住偷笑。

他往太師椅裏一坐,指着書案對面為她準備的圈椅,道:“以後,你就坐這兒。”

黃時雨連忙謝座,這才将練習三日勉強能入眼的仿雙手呈上,“老師,請您過目。”

金主擡眼看她,笑道:“才三日就進步這麽多。”

黃時雨道出訣竅:“說來也怪,我将它們當成字寫的時候束手束腳,當成畫兒反倒信手拈來。”

她天生眼波盈盈,再加上心情愉悅,更添幾多生動妩媚。

金主目光不意抵上她的,頓覺灼灼地撩人。

又見她赤誠信賴,倒是不好再糊弄她,于是斂神正襟危坐,捺下心頭躍躍欲試的戲弄,認真指點起來。

如此一炷香時間匆匆而過。

黃時雨記在心裏,忙又将還未學成的三十個字遞上。

金主吐字清晰,說一口标準官話,聽不出鄉音,仿佛就是寶天府金平人。

金平乃大康都城,俗稱京師。

今日功課結束,既學得自己想要的,也不過多占用金主閑暇,黃時雨暗中拿捏分寸,乖覺地請辭。

“且慢。”金主喊住黃時雨,示意小厮将備下的東西取來,三本嶄新的書冊。

“下月初二我得回趟京師,月底又是大授衣假,咱倆少說夏至才能見面,”金主指節敲着三本書,“這我給你挑的,有看不懂的摘抄下來,屆時一并問我,明白不?”

黃時雨豈有不應之理,忙雙手承接,心裏熱騰騰的,敬慕之意此時倒是全然真心了。

金主玩心頓起,“你都一口一個老師稱呼我了呢。”

黃時雨是個知禮的人,“您現在就是名符其實的老師,我打心底裏尊敬您。”

金主長長地哦了一聲,“那我就是你長輩咯。”

黃時雨遲疑地點了點頭,因為他只比她大兩歲。

金主做長輩做習慣了,一點也不覺得兩歲差別扭,壞笑着問:“那你打算如何孝敬我呢?”

黃時雨下意識絞了絞手指,“我,那以後逢年過節我都過來給您磕頭,奉上節禮,行嗎?”

金主不由吞咽了下,“呃,其實也不必這麽麻煩。”

“不麻煩的。”黃時雨一臉端肅,“老師學識淵博,慷慨多金,于我有教化之恩,等同再造,除了身生父母,以後我便尊您為長。”

金主陡然升起悔意,連忙擡手喊停。

“不行不行,這樣豈不顯得我很老,你且把孝敬放心裏,無需表現出來,也不要叫我老師。”

“那叫什麽?”

“就叫……”

他星眸閃着狡黠,笑嘻嘻道:“叫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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