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活的博物館（三）

活的博物館（三）

殷荔壓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沖動。

她沒有出聲，就那樣一深一淺地走着，而身後的影子不緊不慢地跟着她。

它離她不過半米的距離，有時殷荔還能踩到它的“肩膀”。

它的“肩膀”一半塌了下去，另一半卻突兀地聳起，它的腦袋不居中，而是歪斜在一邊，不時發出骨骼咔嚓的聲音，像被碾碎的顱骨被人随意拼湊在一起，颞骨與頂骨調換了位置，很不協調。

但它确實像個“人”。

殷荔似乎能聽到它粗喘的呼吸，還有過度運動後支氣管咽下粘液的聲音，有時候它慢了下來，殷荔甚至會降低她的步調等它。

她不知道它的底細，但直覺告訴她，不管不顧地徑直往前跑，可能會死的更慘。

可是，它突然停了下來。

殷荔也止住了腳步。

緊接着她聞到了一股腥臭味，像是一團快要爛掉的器官被泡在生理鹽水裏，然後有人把它放在冷凍室，可是有一天突然斷電了，器官延緩的腐爛開始加速進行，表皮變得松弛繼而膨脹破裂。

冷凍室的門被打開，刺鼻氣體噴瀉而出，貫穿她的五髒六腑。

殷荔按捺住自己的恐懼，她決定回頭看一下。

但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感覺到脖頸一涼，一個像手但又不像手的東西覆上了她的肩膀，然後逐漸向下滑到她的胸口。

嘀嗒——

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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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液體順着她的胸骨滑了下來。

它像手，是因為遠節指骨，掌骨，手舟骨等一些人類所具有的骨骼它都擁有，但是它沒有表皮組織，每一處連接的軟骨奇形怪狀，完全喪失人類所擁有的對稱美。

它的手不是很靈活，第4指骨稍微動一下，就像鏽掉的機器卡頓了一下，然後第3指骨才開始運轉，幾根手指錯落地轉動着。

要不還是跑吧。

殷荔怕自己的眼睛受到創傷，她感覺到了在這裏，她的精神很難不被損傷，她回去之後睡一晚第二天還要繼續爬起來上班呢。

而且GRP娛樂公司不接受任何投訴和售後服務。

這個霸王條款。

說時遲那時快，殷荔立馬甩開了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她提步就跑。

但也只跑出了幾米，她停了下來，因為她聽到身後的它發出了人類的聲音，它在喊。

“姐姐，救我。”

它的聲音模仿地很像，但是卻缺少喉部肌肉牽扯兩側聲帶的些許換氣聲，但還是太像了。

殷荔的腳步稍微慢了一瞬，幾乎是立即，它就追了上來。

“姐姐，救我。”

殷荔能感覺到它的頭在盡力貼近她的耳邊，用一種近乎撒嬌的語氣和她說話。

救你個頭，醜八怪。

殷荔伸手就想推它的醜頭，但她一伸手，就感覺側臉旁空蕩蕩的，它突然消失了。

殷荔下意識轉身，但就在她剛剛回頭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一張大臉貼了上來。

它那雙慘綠色的瞳孔貼着她的鼻尖，它的鼻梁從中間截斷，露出一個黑漆漆的空洞，扭曲的眉毛像焚燒完畢的棺材遺留的殘木，它沒有嘴，聲音不知道是從哪個口子發出來的。

殷荔吓得倒退幾步。

“誘捕人類，最開始的一步是利用他們與生俱來的好奇心。”

殷荔這才發現它的聲音并不是從喉腔發出來的，而是它的腹部，那裏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兩只看上去像嘴唇的軟爛東西。

此刻它們正在一開一合。

殷荔知道它一定屬于侵略者那個陣營。

“人類與侵略者不能共存。”

“人類與侵略者不能共存。”

殷荔試着說出她以為的通關密碼，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周圍的環境沒有任何改變。

沒有用，怎麽辦怎麽辦。

殷荔腦子一團漿糊，但下一刻她就清醒了，因為它的手以一種想象不到的靈活性攥成了拳頭。

然後一拳打上了她的臉。

兩拳。

三拳。

殷荔鼻子流出了血，順着她的唇珠流到了她的嘴裏，她嘗到了濃濃的鐵鏽味。

別打她的臉，殷荔憤怒了。

在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到了通關要點，那就是千萬別回頭，不管背後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回頭。

不過它說的沒錯，人類的好奇心讓她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但是事已至此，她只能迎難而上。

“姐姐。”它又在喊。

“我不是醜八怪的姐姐。”殷荔偏過了頭，“我和你不是一個物種。”

殷荔偏頭，它的下一拳落空，就在這個空隙，殷荔攥住了它的拳頭，她用盡力氣拔掉了它的一根掌骨。

然後她立刻将掌骨扔到地上，用腳使勁踩斷。

咔嚓一聲，掌骨從中斷起，露出了不規整的骨骼。

像一把勉勉強強可以使用的小刀。

它還在攥緊拳頭，一根掌骨的缺損只影響一點它的靈活性，它再一次向殷荔錘過來。

殷荔撿起破裂掌骨，直接伸腿踹向他的腹部，它那張一開一合的嘴被踹歪。

那一聲折磨人的姐姐終于停止了。

但那張被踹歪的嘴就以那種奇怪的弧度蠕動着，它發出了海嘯砸穿甲板的巨大響聲。

殷荔沒有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拿出破裂掌骨，直接插入了她的眼睛。

她能聽見一聲凄苦的哀嚎，它正在痛苦地向下蹲。

可是它自帶了愈合系統，殷荔能看見它的掌骨在逐漸化為骨粉，他慘綠色的眼睛上駭人的傷口在慢慢縫合。

它又要恢複了。

跑。

殷荔立馬轉身就跑，這次說什麽她都不要回頭。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這次和上次不一樣，它還在她的背後緊追不舍。

絲毫沒有消失的跡象。

但殷荔才不要回頭，她一往無前地往前跑，直到身後的聲音在逐漸減小。

她慢慢地放緩了腳步。

她擡頭看天，主星璀璨的光投射到了林子裏，應該要換新地圖了。

殷荔停下了腳步。

但就在她停下來的那一刻，它的聲音又在身後傳來，它的聲音居然有了換氣聲，它發出了近似人類的悠長嘆息。

“殷荔，你不記得我了嗎？”它說。

被喊到名字的殷荔冷不防吃了一驚，但是她還是不肯回頭。

“殷荔，你這次又要抛棄我了嗎？”它又說。

什麽叫又，殷荔發誓她這輩子沒有遇到過像它這樣的醜八怪，但她不敢回答。

她再次朝前一深一淺地走着，而它就像剛開始那樣跟在她身後。

“殷荔，你回頭看一下我的眼睛，我好想你。”

“殷荔，他們都不知道我喜歡你，可是我真的好喜歡你。”

“我們要去海邊辦一個婚禮，你穿着潔白的魚尾裙，那裏有教堂，還有很多祝福我們的人。”

“所以，你回頭看一下我好不好？”

它的聲音有祈求，還有絕望在蔓延。

但殷荔根本不知道它在說什麽，什麽婚禮，什麽魚尾裙，她現在只想趕緊甩掉它。

無法否認，她的好奇心又被調動起來了。但是她不能回頭。

畢竟誘捕人類的第一步，就是利用人類總是死灰複燃的好奇心。

太難了，殷荔捂住耳朵裝聽不見。

也不知道過來多久，殷荔再次聽到一聲悠長的嘆息，那聲嘆息帶着不舍，它似乎在悲傷。

“殷荔，再見了。”

殷荔下意識地想要回複它的告別，但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她倔強地向前走着。

緊接着她就感覺天亮了，她回頭，身後空空如也，只有蒼翠的山和澈澄的天。

她轉身，就看見遠處矗立着高聳的銅表。

而銅表的後面，是一座荒涼的山，山頂是一座用無數科林斯柱建成的神廟，它表面金色的石灰岩在光照下熠熠生輝。

終于換新地圖了，殷荔還沒來得及修整，就看見一個人自遠方走來。

他套着白色長袍，棕色羊毛鬥篷罩住了他的臉，紫色的衣擺随他的腳步移動，像斑斓的星雲在宇宙中飄蕩。

他朝着殷荔一步步走來。

殷荔一下子緊張了，她顯現一種防備姿勢，她實在害怕鬥篷下又是一張醜臉。

但是沒有，他放下了鬥篷，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他的眼睛呈現一種琥珀色，眼角的弧度優雅柔和，像秋日微微皺起的湖面，在看向她時溫柔地笑了。

好看，殷荔放心了。

“你是誰？”她問。

“亞當。”他回答，“我從東邊來，是一名吟唱者，你呢。”

“殷荔。”殷荔回答，她意識到了面前這人又是一個NPC，于是她很配合地問，“你是要到璀璨之城去嗎？”

“是的。”他點頭。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殷荔抖抖肩，活動了一下肩膀，接着立馬就要往前走。

但亞當在後面不動了，殷荔現在最害怕回頭，她對着前面道。

“怎麽不走了？”

“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去璀璨之城嗎？”亞當跑到了她的前面，眼神亮出神采。

“當然。”

他不是在明知故問嗎？殷荔想，把游客帶到指定地點是NPC應盡的義務。

得到殷荔肯定的答複，亞當興奮地跳了起來。

“終于有人願意和我一起去璀璨之城了。”

“難道之前沒有人和你進去嗎？”殷荔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但亞當在一瞬間卡頓了，他看向她，但眼神卻是空的，不過也就是幾秒，他立馬恢複了正常。

“對，你是第一個。”

殷荔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她只是哦了一聲，然後自顧自地向前走，亞當與她肩并肩走着。

“殷荔，我是一名吟唱者。”亞當說。

“知道。”

殷荔沒精力說話，她很敷衍地回答。

“所以，我可以為你吟唱。”亞當倒着走在她的前面，他像一只等待主人發號施令的狗狗一樣，眼巴巴地看着她。

“哦，你要吟唱什麽？”殷荔甚至沒有擡頭看他。

“我剛剛做的詩歌。”

他羞澀地笑了起來，然後偷偷看了殷荔一眼，很小聲地說。

“是送給你的情詩。”

啊？

沒毛病吧，殷荔終于正眼看他了，才剛遇見，這NPC就開始玩一見鐘情了？

可惜她不吃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