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和緩 我要在你附近

第13章 和緩 我要在你附近。

謝衡之見霍嬌沒有拒絕,神色柔軟下來。她走在前面,他便拉出一點距離,乖乖跟在後面。

康寧書坊同霍家的結構基本一致,但又處處都小一圈。

“怎麽會想到在這兒當長工。”

“那天本來要走,結果城門關了出不去,”霍嬌如實以告:“我便想來看看汴梁的書坊是如何經營的。”

她說起刻坊的事,臉上神采奕奕。

後院就這麽大,一圈就繞完了,霍嬌最後帶他去後罩房的住處看看,就打算離開了。

從進來時謝衡之就皺着眉,看到卧房,他徹底不做聲。

謝衡之不說話,霍嬌也不想去猜他在想什麽。她想的是,蘭珩應該走了吧。

霍嬌沒帶他進去:“都是姑娘家休息的,你進來不方便。”

“曬不到太陽,”謝衡之突然說:“與你在永寧的卧房比,一半都不到。”

“這是汴梁,寸土寸金,那是窮鄉僻壤,不好比較的。”霍嬌滿不在乎:“我覺得挺好的,晚上還有小娘子一起說說話。”

這句窮鄉僻壤,還是謝衡之自己說的。他臉色有點難看,突兀開口:“你想留在這,我就在這附近找個住處。”

霍嬌擡頭去看他。

他未留下接受或拒絕的餘地,像只是在平鋪直敘,說他自己的事。

霍嬌說:“你的事,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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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送到小門,謝衡之從懷中掏出一包點心,生硬地塞給她:“栗子酥。”

霍嬌接過來,沉甸甸的。

她想了一會兒:“下次別來了。”

忙碌的街市越發嘈雜,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謝衡之垂下的手緊了緊,心髒抽痛。

他努力克制住情緒,片刻之後,又像是沒聽見:“封城門那天,你去通濟門了嗎?”

霍嬌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去了。不過黑腳票太貴,沒坐上船。”

他看着她發頂的發髻,胸口像壓了塊石頭,聲音從喉嚨裏慢慢發出:“那船翻了,死了好多人。”

霍嬌瞪大了眼,但她沒有插嘴,知道他話沒說完。她抱緊栗子酥,看着他。

他用力阖上眼,又睜開,表情似哭似笑:“我去看了好多死人,沒有你。”

霍嬌胸口起伏,難以想象那是什麽樣的畫面。

他伸臂将她攬在懷中,用了很大的力氣。

霍嬌剛要掙紮,他又放開。

“下次和我賭氣,打我罵我都行,別做這些危險的事。”

她想要反駁,謝衡之沒給她機會,很快地走開了。

回去打開栗子酥,她發現只有幾塊是點心,剩下全是卷起來的銀票。

——

晚上睡下了,萱兒一直盯着她看。

霍嬌曉得她有好奇心,但她不想先開口。

果然油燈一熄,萱兒便小聲問:“早上來找你的人,就是你前面那個夫君嗎?”

霍嬌“嗯”了一聲。

萱兒記人很清楚,她怕霍嬌否認,越過确認對方身份這個問題,直接抒發感慨:“那不怪了……”

這回倒是霍嬌不明白了:“怎麽?”

萱兒道:“霍娘子,我懂你。若是有個喜歡的人,覺得自己配不上,寧可不同他在一起,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他抛棄,你說是嗎?”

說心裏話,霍嬌還從來沒這麽想過,她覺得自己只是和謝衡之在一起過得不開心:“不是吧?”

“我覺得是,”萱兒說:“霍娘子別怪我多嘴,我瞅着你們二人早上神态動作,謝學士分明對你低聲下氣,舊情未了。”

她吞吞吐吐:“昨天夥計小哥帶回來的話本子,寫得是不是你們啊?”

這回霍嬌着急了,她澄清:“不是,我沒打他!”

“別解釋了,越描越黑。”萱兒吃吃地笑:“其實我也同你一樣,心悅一個人,反倒患得患失,所以向來不會表現出來,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不承認。這在別人看來,還以為我是在欲拒還迎呢。”

似是難得碰上境遇相似的小姊妹,她慢慢敞開心扉,訴說起心中的情愫。

霍嬌扭過頭,在黑暗中看着少女發亮的眸子,心裏複雜極了。

她說的那個人,不會是榮二娘的丈夫吧……

若是真的,那憑榮二娘的性子,不得把她生剁了。

霍嬌試着開導她:“其實還是有點不同的,若是這個人連名份都不給我,我一眼都不會多看他的。”

這話差不多算撕破窗戶紙了,萱兒沉默下來,過會兒才道:“若是對方告訴你,只是先瞞着外人,給彼此留一條後路,等時機成熟再給你名分呢。”

霍嬌怔了怔:“……騙人感情的登徒子才會這麽說吧?”

她話音剛落,忽然覺得這句話怎麽這麽耳熟。

這不就是她阿耶當初對謝衡之說的……

萱兒甕聲道:“可我會舍不得拒絕,然後答應下來。”

直到萱兒呼吸均勻的睡着了,霍嬌還是睡意全無。

她腦子很亂,在想白天謝衡之說去翻死人的眼神,想萱兒和榮二娘,也想她自己。

又想起阿耶對謝衡之說,你們的婚事,先不要告訴鄰裏鄉親。

他當時如何答得來着,好像立刻就答應了,還挺感激的。

霍嬌長嘆一口氣,好在馬上就要去王府抄經了,這些事先放放。

入府那日,是第一次見過的嬷嬷來接的她。

在永寧鎮時,霍嬌也去陪當地鄉紳家的老太太抄過經文。

果然,嬷嬷帶她先在一處雅致的偏房歇息,便給她講起了商王太妃的情況。

原來老人家曾有個如珠如寶的女兒,幾歲時,女使帶出去玩兒時走丢,從此下落不明。

近幾年她總夢見女兒,哭訴自己委屈,生活過得不順遂,便時常找人回來陪她抄經讀經,以求寬慰。

她很鄭重:“這些事,娘子都要記在心裏,說話得注意輕重。”

霍嬌點頭:“嬷嬷放心。”

“原本有個娘子啊,比你年長些。溫柔賢淑,字寫得也好看,還能陪太妃說說話,”嬷嬷帶着霍嬌起身,惋惜道:“可她後來家人卧病,便不再來。”

二人站起來剛走出偏房,便聽見後面的聲音:

“謝學士,這邊走。”

霍嬌擡起頭,發現遠處走來七八個男人,周圍多是灰色短褂的府兵,最中間的人着玄色常服,正是謝衡之。

來不及想他為何在此,霍嬌假裝不認識他。和一旁的婢女嬷嬷們,都低着頭讓路。

謝衡之周圍人頭攢動,直到快要越過去,才發現游廊內一群女眷中,有位駝絨色裙子的小娘子。

霍嬌不知是不想同他相認,還是沒看見他。

他輕咳兩聲。

霍嬌把脖子扭到一邊去,很嫌棄的模樣。

陪同的管家道:“謝學士,您往後恐怕要忙起來了,還能來嗎?”

謝衡之見霍嬌身旁的嬷嬷,手裏捧着宣紙,改口道:“在下尚未上任。崇文館沒那麽忙,近來還是可以來的。”

霍嬌等他過去,擡起頭來,發現那人一雙眼還盯着自己,趕忙又低下頭。

等人走遠,霍嬌好奇問:“方才是……?”

嬷嬷道:“哦,那是楊大人的學生,現在已經是崇文院學士了,先前常來府中,教小世子們讀書的。”

霍嬌不再多問,走過長長的游廊,太妃書房在後院一間東廂房。

現下天氣熱,門窗均大開着,又以雪青色雲紗簾垂掩,看去朦朦胧胧一片。

門外窗口,各站着四五個年輕女使,皆着同一式樣的紫藤色半臂衣裳。

霍嬌走近了,門邊兩位女使打起紗簾,其一柔聲細語道:“太妃,芸嬷嬷來了。”

“進來。”

滿室焚香,氣味清冽,兩個年歲稍長的女使,打着半人高的蒲扇。

霍嬌去時,太妃已經鋪開宣紙,抄了幾行字。

她做了一福,擡頭看見對方,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約摸六十歲上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坐在她身邊,尚梳着稚嫩的童髻,也握着筆在寫。正是那日有過一面之緣的春娘。

太妃道:“大藏經抄過嗎?”

霍嬌答道:“抄過的。”

她接過女使遞來的墨盒,以山泉水磨開,墨香怡人。

太妃面露贊許:“這是什麽墨?”

“回太妃,這是歙州産的鎏金油煙墨,以桐油輔以冰片,丁香,檀香制作。揉墨時還會加入金箔,因此芬芳撲鼻,書寫相比普通油煙墨更有光澤。”

太妃讓人拿了一卷佛經:“先前娘子抄經,用的墨是否不同?”

霍嬌将墨交給女使,接過卷軸經書,迎着光看過,又認真輕嗅,搖搖頭:“不一樣。這卷佛經用的應當是玄香松煙,墨色如玄鐵入海,寂靜無聲。不過兩塊墨,應當都是出自歙州蘭氏。”

春娘也拱着鼻子聞了聞,指着女使道:“她正在磨的這塊,比較香!”

太妃點頭:“那這次換換。”

霍嬌得令,抖開宣紙,用墨綠色玉紙鎮壓住,提筆落墨。太妃也繼續抄經,女使則在旁換香煮茶,春娘幾次耐不住性子,卻也不敢造次。一時間墨香四溢,滿室寧靜。

遠處鐘鼓樓更聲響起,一個時辰很快過去。女使扶着太妃站起來,走到霍嬌和春娘處看看,點頭道:“春娘這字也是好看的,就是難靜下心來。”

霍嬌停筆笑道:“娘子還小呢。”

太妃點點頭,又來欣賞她的字。

“霍娘子寫得又快又好,這樣年輕,是多大開始練得?”

“奴家中開的書坊,六七歲就開始練抄經了。”

太妃道:“那是難怪了,春娘,我看霍娘子這小楷寫得頗有風韻,你照着學。”

春娘哀嘆一聲,幽怨地看着霍嬌:“如何走了一位小老師,又來一位。”

霍嬌迫不得已謙虛起來:“奴家不過是陪春娘子消遣。”

芸嬷嬷在旁笑道:“方才在游廊外遇見謝學士,聽說他要升官兒去兵部啦?”

太妃沒有否認,輕飄飄地道:“官場的事兒我們不亂猜。”

她有些惋惜:“不過這現在的年輕人,全沒有盤算。上回兒媳說謝學士一表人才,想給他牽紅線。我兒卻說,人家早在家鄉有了正頭娘子,小兩口恩愛非常,還上趕着去給人家當了贅婿。你看看歐陽榜眼,多少高門想做他的靠山。”

芸嬷嬷順着太妃道:“哎呀,謝學士那可太糊塗了。”

太妃又踱到霍嬌眼前,一邊欣賞她的字,一邊道:“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樣的人家,讓這謝慕翎死心塌地。”

霍嬌吓得一哆嗦,筆險些沒拿穩。

鄰近午膳時分,太妃出去見旁的女眷了,霍嬌緊繃地神經松懈下來,打算回偏房休息。

“你要走啦?”

霍嬌回過頭,是春娘,正歪頭看着她。

“你想我留下來陪你玩?”

“……嗯。可以嗎?”

霍嬌腳步跨回門檻,誠懇地說:“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沒有和你這麽大的小娘子相處過,我不知道你們喜歡玩什麽。”

春娘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家裏也沒有娘子,只有三個嚴肅的阿哥,兩個呆頭呆腦的弟弟。你喜歡玩什麽,我就玩什麽。”

霍嬌看着滿屋子、滿院子默不作聲的女使,這有點侮辱人了吧,這叫家裏沒有娘子嗎?

在案邊坐下,托腮用力想了想。她從小最大的快樂就是把書賣出去,這算玩兒嗎?她是覺得挺有趣的。

“要不我給你刻個版吧?”

“刻版是什麽?”

霍嬌從随身帶的竹箱裏,翻出一塊巴掌大的棗木板,厚厚的,四方四正。

“你按太妃說的,好好練字,練好了,寫幾行。大概像木板這麽大,我幫你刻在上面,下回你自己刷一層墨,宣紙往上一蓋,字就印出來了。”

霍嬌沖她眨眨眼:“字得寫得漂亮些。”

“還能這樣嗎?”春娘來了興致:“這像哥哥們說的……印章?”

霍嬌哄她,她比劃着:“奴家給春娘子做的,可比印章厲害多了,它有那麽……大!”

午膳過後,太妃沒有回來,春娘便開始寫字。

先是抄了一篇詠鵝,覺得有幾個字寫不滿意,還讓霍嬌換了幾種字體,寫好給她抄。

而後又覺得詠鵝幼稚,想換成李太白的清平調詞。不過裏面有幾個字筆畫複雜,她寫錯了好幾遍。

天色暗下來,霍嬌還想着回康寧書坊吃晚膳,勸說小貴女:“娘子,要不咱們換個別的玩?”

沒料到春娘也是個犟種:“我非得寫出好看的字來。”

她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我還得在詩旁雕一顆柳樹,霍娘子,你能刻出來的吧?”

“小意思,不過今晚我得回去了。”

“那你明天還來吧?”春娘焦慮地看着她。

霍嬌同她拉鈎:“一定。”

晚上從王府出來,霍嬌精神緊繃了一整日,餓得前胸貼後背。

不曉得書坊會不會給她留飯,保險起見,她決定先在街邊買點墊墊。

賣大肉包子的鋪子熱氣騰騰,霍嬌把錢遞過去:“老板,一個肉的,一個豆芽菜的。”

“累了一天,就吃這個?”

霍嬌扭頭一看:“蘭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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