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出不去的巷子
出不去的巷子
花李言站在一家中式裝修的餐廳外,光是與門口穿着古裝的服務員對上視線,她就倍感壓力,沒想到母親會訂這樣一個餐廳。
硬着頭皮走進去,報了包間的名字,跟着服務員到了門口。
說實話,她好想逃。
可來都來了,她壓下心中的不滿,做好了和母親大吵一架的準備推開了門。
包間內是不大的四人座,她一眼瞥見母親那微微發白的頭發,時間在母親的面容上留下微小的痕跡,也留下了母親在她心中刻下的傷疤。
她沉默地坐在母親對面。
“來了。”
“嗯。”花李言盯着面前的水杯。
“聽說你辭職了?”
花李言微蹙眉頭,“你聽誰說的?”
“招月告訴我的。”
花李言并不意外,中秋節李招月來找她,得知她搬家後用新賬號加了聯絡方式,她姑且和對方說了一下搬家和辭職的事。
李招月不敢完全與親人切斷聯絡,找不到花李言,那就只能找關系最好也最開明的姑姑了。
只能說不愧是她印象裏的二表姐。
“還是招月這名字好聽。”母親又說:“你心裏也別怪罪她洩密,是我威脅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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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脅?”花李言倏地一笑,“你還會幹這麽丢面子的事啊。”
“你招月表姐她才丢人。”母親沒有被花李言的話語激怒,不疾不徐地說:“你以為她是怎麽帶着女兒去別的城市生活的,她把家裏的金條當了換了錢就跑。”
花李言沉默一瞬,難怪之前李招月說什麽“逃出來”,她還以為是誇張句,沒想到是事實。
“那些親戚不想再讓街坊鄰居笑話,就不敢報警。”
花李言擡眼,母親說這句話時語氣中帶着炫耀,眼中盡是培養出得意門生的驕傲,她微蹙眉頭,“現在當金條可沒那麽簡單,是你教她這樣做的吧,你也知道她會來找我,你借此威脅她就是想知道我的情況嗎?”
畢竟李招月一過節就來找她,這次數過于頻繁,還總是在她面前說母親好話。
“我可沒這麽說。”母親彎起嘴角,滿意地看向花李言,就像是在看一張滿分試卷。
“這次來你要幹什麽?”花李言不想再和對方聊天,又補上一句,“我不回去,也不給錢,親戚也不見,有葬禮也不——。”
“我離婚了。”
輕柔的聲音堵住了花李言的話語,那輕飄飄幾個字壓在花李言的心上卻又格外沉重,想到母親的目的後她有些反胃,壓下心中的怒火,毫不客氣地說:“你想說你以後只有一個人了,想讓我回去照顧你嗎?我不會這麽做的。”
“你就算離開家又有什麽用呢?”母親用憐憫的目光看向花李言,“你根本沒擺脫我。”
花李言微睜雙目,她憤恨地咬着嘴唇,嘗到了熟悉的橙子味時她不由得攥緊手,讓自己冷靜下來。
“別說廢話了。”
“我今天來,想把名下的房子給你。”母親莞爾一笑。
花李言眉頭微微皺起,母親的反常令她奇怪,她仔細端詳對方的面容,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樣。
“我沒得病,這是我早就計劃好的事。”
“我不要——”
“我一個人住不下兩套房,一套是我們倆個常住的公寓,還有一套就是應付親戚時假裝一家四口的那套房,你自己選一套吧。”
花李言依稀記得那套房是母親當初湊的錢,還是給那位沒怎麽見過的“哥哥”買的,那時候大家都在說母親教導有方,把一個不學無術的哥哥養得那麽孝順,她聽得心裏直翻白眼。
也不知道母親如何把房子要回來,或者說那房子一開始就沒給所謂的“哥哥”,她懶得去問,說到底母親的一切動機都是為了面子,若不是當初戶口本上有着四個人的信息,她都要懷疑母親根本沒有結婚。
這房子她哪一個都不想選,基本上就沒有任何開心的回憶。
母親又說:“你把房子賣了還是出租都行,随你處置,反正都轉到你名下。”
“你——”
“你要弄清楚,你現在産生的抵觸情緒是你應激了。”母親抿了一口茶水,“我以前是在三十歲時懷你,今年我也到退休年齡了,退休金很豐厚,養老也不需要你,留個房子總有個着落。”
花李言呆愣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對方笑起來時眼尾帶着淡淡的笑紋,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不像以前那般緊繃着神經又壓抑着怒氣。
以前她們見面時像是吃了火I藥一點就炸,現在只有她一個人提防警惕,像是笑話一般。
母親變了。
可那些留在她心上的疤痕沒有任何變化,那些疤痕依然還在,永遠存在,永遠無法抹去。
“你收下一套房後,以後我再也不會找你了。”
花李言差點笑出聲,這是她這輩子以來聽過的最惡心的話。
憑什麽。
憑什麽這麽輕易地揭過去,最後還要裝作大度的模樣,像是一位開明的母親。
恨。
好恨啊。
花李言幽幽地盯着母親,面前模糊一瞬,母親的神情微微松動帶着幾分懊惱,像是在看任性的孩子。
既然是這種結局的話,那為什麽以前要那樣嚴格地對待她呢?那為什麽當初她被霸淩時不出頭呢?為什麽總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
不可笑嗎?
一輩子活在世人的目光裏,費盡心思地僞裝做戲,就是為了自己的面子,這樣活着不可悲嗎?
帶着孩子在舞臺上演繹着沒有觀衆的獨角戲,讓孩子成為你心中的演員,最後在落幕時輕易地把孩子抛下。
不可笑嗎?媽媽。
她可還沒盡興呢。
媽媽還沒受盡折磨,還沒有為當初那些傷害還債,還沒有後悔也沒有痛苦……
她怎麽可能輕易地放母親離開這個舞臺呢?
“當媽媽太沒意思了。”
冰冷的聲音把花李言膨脹的恨意打散。
花李言耳邊轟鳴,她花了幾秒拆解那句話的意思,恍惚間,她想起從高樓跳下去時,那呼呼的風聲托着她的背脊,像是在阻止她的墜落,可她還是落了下去。
好痛苦。
如果當時死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如果當時死在那個時候,母親會後悔一輩子,她會成為母親人生中永遠不可磨滅的污點。
死去的女兒會給母親戴上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
可這個女人就這樣輕易地抛棄她,她就像是那條被困在巷子裏的狗。
“孩子注定是不完美的。”
花燕羽用指腹摩挲着杯檐,沉默地注視着女兒,看着對方不甘地忍住眼淚時她淡淡一笑,心中只剩下無盡的惆悵。
太像了,花李言太像她了。
費盡心力地想要避免孩子重蹈覆轍,卻走上了同樣的道路,唯一遺憾的是花李言比她善良,就算再怎麽恨也永遠不會傷害人。
“李言。”
花燕羽生硬地念着女兒的名字,她已經很久不叫女兒的小名了。
從那發紅的雙眸中,她看見了女兒對她的憎恨與厭惡,還有……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花燕羽憐惜地注視女兒,把之前說過的話語重複一遍,“不要用這種方式博取我的關心。”
她看見女兒呼吸一滞,那恨意背後溢出的是無盡的委屈。
可憐的言言啊。
若是女兒像她一樣狠心就好了,狠心抛下一切再重新開始。
但這永遠不可能了。
她到現在為止,也依然能夠聽見她那死去多年的母親拿着戒尺,站在她身後狠狠地拍打着她的背與肩膀。
一輩子做完美的人,一輩子也逃不出牢籠。
注視着花李言落下的淚水,花燕羽忽然意識到這輩子的污點不是那不完美婚姻,也不是不完美的女兒,更不是不完美的未來。
那真正不完美的……是她自己。
沒感受過愛的人沒辦法正确地去愛一個人,沒有感受過母愛的自己,才是最不完美的作品。
這樣的她,怎麽可能教好花李言呢?
可憐的女兒,可悲的母親。
“也好,你是同性戀。”她望着花李言,又沒看着花李言,她自嘲一笑,“這樣就少了一個受害者。”
“神經病。”花李言的聲音咬牙切齒,她憤恨地抹去淚水,“你真是我見過最自以為是最可悲的人,我才不要你給我的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以防萬一嗎?”
“你在說什麽?”花燕羽故作無辜的樣子。
“你自己把你的母親抛棄了,就害怕我也會對你這樣,從小到大總是在我面前賣慘,就是想讓我覺得你很愛我,就是想讓我記着你的好,到涉及你面子的時候又是另一幅嘴臉。”
花李言冷笑着,指甲在手臂上刮出紅痕,疼痛令她清醒,她繼續說。
“這次也是這樣吧,給我房子說着任我處置,就是希望以後真的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會記着你給的這些錢,然後去照顧你。”
“過程錯了,結果對了。”花燕羽緩緩拍起了手,“你都不想回家了,那我也沒必要留着那個家,剩下的一套房我打算賣出去後去旅游,另一套給你也是為了防止以後死了屍體沒人認領。”
這是一場十分合算的交易。
花李言微睜雙目,花燕羽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無情和自私,甚至花燕羽更加可笑。想着用利益維系母女關系,卻不知此刻強迫女兒收下房子的母親看起來格外卑微,就像是死死抓着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抹聯系。
可悲,真可悲啊。
原來,面前的女人才是巷子裏的那條狗啊。
狗可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啊。
花李言扯出笑容,那将要脫口而出的嘲諷話語在瞥見母親的雙手時頓住,那變得發皺幹癟的手在訴說着身體的衰老,她忽然想起那位獨自一人居住的房屋太太。
她又想起以前的花燕羽會用那雙手抱着她,然後蹭蹭她的面容說着“愛她”。
當時的愛是真的,當時幸福也是真的,當時的她們是母女。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還是說一切都注定好,像是早就埋下的種子,不狠下心拔除就會無限生長。
花李言湧出一股無力感,她最清楚該如何選擇。不接受的話花燕羽不會善罷甘休,對方都把話說得這麽清楚,成年人最懂得取舍。
若是母親對她有半點無私的愛意,她只會更加痛苦。
這樣切斷關系也好,至少不用再擔心花燕羽會擅自來找她了。
“我就要我們住的那套吧。”花李言疲倦地說,頭又一次痛了起來。
“行。”花燕羽翻開菜單,“之後我聯系你給房子過戶。”
“嗯。”花李言站起身,“你自己吃吧,我有事先走了。”
花燕羽拿菜單的手一頓,直到門被關上後她才回過神。
陽光透過花窗在花李言離開的位子上印下了一朵花,花燕羽喝了一口茶,冰涼的茶水入腹。
“……好冰。”她喃喃自語。
沒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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