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後記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第34章 番外·後記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此……

浩劫過後, 滿目瘡痍。

關于這場浩劫的由來,大多數平民百姓并不知道其中确切的原因。只是粗淺的知道那混沌靈脈的守護者、沐家最後的傳人被妖魔引誘堕落,得了失心瘋, 妄圖染指天下。好在寒月宗身為正道魁首,并未因為他是門中弟子便對此容忍姑息。聽聞那魔頭的弟子大義滅親,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說到那沈小仙君,也是個一等一的奇才。魔頭本欲于邊鎮靈山殺盡正道聯軍,好成就自己一番霸業。因他得了魔君之力, 放眼天下竟是無一人能在他手下過上幾招。正當諸人一籌莫展之際,未曾想, 這小仙君卻主動跳将出來, 攔了那魔頭去路!厲聲喝道‘魔頭,哪走!’……”

茶樓下說書人正說得興起,一旁的觀衆亦是聽得津津有味。

樓上,卻見有茶客“砰”地一聲, 将杯子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他同行的人便嘆道:“若是聽不下去,就走吧。”

那人沉默了片刻, “嗯”了聲。另一人拍了拍他肩膀,二人一道走出了這小小茶肆。

屋外晴空萬裏,一碧如洗。

那人看了看,說:“今年清明未曾下雨。”

随行人瞅了眼那高照的太陽,面上表情微滞, 半晌後方才接了話:“是啊,今年清明竟是未曾下雨。便是老天都覺得他……”聲音驟低,剩下半句話隐于他的呢喃聲中。

周遭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他自覺失言,笑着拍了拍頭, 直言道“我的錯,我的錯!”一邊攬過身旁那人,面上又露出了輕浮浪蕩的笑容,“沈師侄,往事已矣,便別太往心裏去了。”

這兩人竟便是方才說書人口中洋洋灑灑吹侃個不停的鐘鴻與沈霜。

沈霜掃了鐘鴻一眼,冷淡地推開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朝着沐家遺址的方向走去。鐘鴻見他竟獨自走了,等也不等自己,便也顧不得再看左右風景,忙着追上去了。

沐家遺址已久未曾有訪客,若說距離上次正道聯軍來此處翻找當年沐家傳下遺本,也只不過将将過去了半年多有餘罷了。只是當初聯軍撤走得匆忙,并未曾好好整理這處遺址,因此在被風吹雨打後愈顯得破敗。他二人緩步走到沐家陵園處,只見入眼所及俱是大大小小的墳墓,多數都刻了字。只是多數墓碑都造的匆忙,看樣子應當是昔年沐家被滅滿門之時,寒月宗派弟子匆忙幫建的。

二人腳步未停,順着墓園裏的小徑一路走去,很快便見到了一處新墓。那墓極為怪異,比起周遭的墳墓看着新上許多,卻是個無名無傳的無字碑。約莫是許久未曾有人打理的緣故,墳上已是長了星星野草,與周圍陵墓相映成一色,看着頗為凄冷。

沈霜驟然看到那墓碑,腳步一滞,目光卻是黯淡了下來。

說不清是痛苦、後悔、還是憤恨的情緒交織在他心裏,讓他一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好在,自那時之後,他已經學會了如何迅速控制自己情緒不令旁人察覺。倒算是迅速地将心境穩定了下來。

只是話雖如此,他這瞬間淩亂了的呼吸心跳卻瞞不住身旁人精樣的鐘鴻。鐘鴻只觑了他一眼,便已知道對方現心中如何作想。他也不去捅破,只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白色細長嘴的瓷瓶,拔了塞子,“咕咚咕咚”地盡數潑在了那墓碑面前的土地上。

沈霜看了便問:“酒?”

“非也非也。”鐘鴻搖頭否認道,“此乃蓮華島後山的蓮花峰上千年積雪融化流下的雪水,彙聚日月精華,以季春初桃的花瓣釀制的桃花釀。”

“……桃花水?”沈霜皺眉,“千裏迢迢,你就帶了這一瓶水?”

鐘鴻聞言便笑了:“沈師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說說,你可見過你那小師叔飲過酒?”

沈霜一窒,未言。半晌方說:“未曾。”

“這便是了。”鐘鴻道,“你這小師叔呢,昔年去我蓮華島做客時,最喜此釀,是以我方才帶了這東西過來。畢竟死者為大,我總不好再強迫他去飲些他本就不愛的東西吧?”

他說的頭頭是道,句句在理。沈霜一時半會也拿他無法,掙紮許久,唯有脫口一句:“……多謝。”

話罷,他并不在意身旁有人看着,一撩衣襟,竟是就地跪了下來,在那墓前結結實實地磕了好幾下。

鐘鴻見他如此,也無意來勸。他心知此事乃沈霜心中心結,旁的人是無法插手的。而唯一能解此結之人,卻早已離世了。世人皆言那人患了失心瘋,惡貫滿盈當誅,卻對他們這幾個為數不多知其內情的人而言,卻無疑是更添心傷。

說到鐘鴻與沈霜熟識的緣分,則當追尋到大戰結束那日。按理來說,二人本當是一生不可能有什麽來往的死敵才對,因得那人從中調劑,方得表面上姑且看得過去,稱一聲師叔師侄。未曾想世事無常,最後那人年紀輕輕撒手人寰,他二人反倒化敵為友,近日裏也頗無話不談了。

對鐘鴻而言,那日鋪天蓋地的魔氣驟然無形之時,他其實心裏便已知悉那人當是救不回來了。只可笑他心裏仍樂觀地抱着一絲悲切的盼望,不待聯軍們瓜分戰功,匆匆的交代了一句蓮華島諸弟子,自己便獨身一人趕向了寒月宗禁地。

而現實果真不負他心中所想,待到他來到禁地之時,卻只有一地鮮血和已然崩潰的沈霜。至于他心心念念那人,早已變作一具屍體。

鐘鴻乃何等心思通透之人,只消一眼,便已經将真相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長嘆了口氣,仍不死心問道:“他……是冤枉的嗎?”

沈霜抱着那人屍體,宛如一個已死之人,眼中竟無半分生氣。他聽到有人問話,沉默了良久,才似反應過來般:“……都是我的錯,若我當初不執意與他一起前往靈山……他便不會為救我身染魔氣,乃至……”話罷,已然泣不成聲。

鐘鴻在一旁看着,一股悲切自心中彌漫開來。他雖是那種笑看生死之人,卻無法在這等情況下仍舊肆意言笑。況且沐羽并非旁人,乃他真切曾放入心中之人。亦知對方對沈霜向來不曾藏私,是當做自己徒弟般來看待的,當是不願看到這等情形。只是他自己亦是覺得悲痛難忍,更勿提安慰旁人。許久,也只嘆道:“果真……這許多年過去,他還是不擅欺人。”

沈霜未答,卻似有所感,身體微微抽搐了一下。

鐘鴻見他像是聽得認真,也不介意多說一些:“昔年沐家傳人接替,曾邀我等前去觀祭,因此有幸曾見。那時他年紀尚幼,我也只記得那典禮十分盛大。他卻不小心搞砸了,裝傻被識破後,沐前輩追着他教訓了許久。我印象裏那時他的表情,也和當初邊鎮看見他時很有幾分相似。”

說着說着,鐘鴻忽地又幾分想笑。他便沒有遮掩地笑了,笑了一陣,卻見他身前不遠處的沈霜冷冷地看着他,而後說:“瑾陽君,你哭了。”

“我何曾會哭,便連我娘,都未曾見過我哭呢!”鐘鴻笑道,依言去拭眼角,卻拭來一手水跡,竟果真是眼淚。他愣了半晌,默然無言。

過了良久,他見沈霜猶是一副悲喪模樣,并不願起身。而禁地之外的呼聲卻隐隐有種沖破天際的架勢,便勸他道:“沈霜,你該走了。這裏不應是你的停留之地。”

“此處若都不是,那又有何處該是?”沈霜垂眸問道,“此處乃靈脈總脈,我身為靈脈傳人,當駐守此處才是。”

“勿要胡鬧!”鐘鴻見他油鹽不進的模樣,薄怒道,“你以為你呆在此處,守着他的屍身便是還債了嗎!你睜眼看看,這眼前,這天下,這世間!那才是你要還的債!”

沈霜渾身一震,竟是放下了沐羽屍身,顫抖地望向了鐘鴻。

鐘鴻見自己言語起了作用,便繼續勸道:“如今寒月宗諸妖魔已然盡數伏誅,你身為誅滅賊首那人,應當前去迎回卻雲掌門才是。而不是呆在這裏,與他願望相悖地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我這是自甘堕落?”

沈霜聞言,忍不住一陣想笑。但他心中卻有個聲音隐隐叫嚣,對他不停地道,對方是對的。

他不傻,自然知道鐘鴻所言是對的。只是道理他全都懂,可到底意難平啊……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那時桃夭一身狼狽地跑來駐地,說自己趁亂偷走了那人的佩劍。可那遞來的檀木盒卻未曾有一絲髒污,一看便知乃是原主細心保養的珍視之物。而劍身更是細細地纏裹了絲緞免得傷了旁人。那時他只道是桃夭逃跑時順便拿走的。如今想來,若不是那人悉心準備,還特意拿了驅邪避魔的檀木盒來裝運被堕化的禦神,免得魔劍傷了桃夭,又怎可能會能在匆忙逃跑時還能準備一番這等精致華美的包裝。、

再追溯到更前,靈山祭壇之時,那被他刺中身體的一劍,想來亦是早已規劃好的。

他縱使有秘卷先天靈力傍身,但論及實力,不知差對方幾個檔次。旁人便連傷他一分都難得,他又是何德何能能傷到那人?不過是因為對方與他處處手下留情,不曾下過狠手罷了。可笑他那時還滿心憤恨,只覺得對方背叛了自己,不再是他愛的那人了。

如今細細追思,只覺得悔恨莫及。

“不錯,你這就是自甘堕落。”鐘鴻閉眼道,“我來時,聯軍已前往地牢營救寒月宗諸位長老弟子。想必掌門亦會一同被救出,你即刻便前往戒律堂吧。”

沈霜手瞬間攥成拳頭,咬牙掙紮許久。最終,如放棄般地望向了一旁沐羽的屍身,道:“那……他呢?”

“……我會守着。”鐘鴻嘆道,“多看幾眼吧。待你回來,怕是最後連幾眼也看不到了……”

他言下之意說的卻是沐羽屍身的處理問題。雖說生前無論功過如何,死後當死者為大,不可肆意以死者屍體洩憤。只是對方軀體承載太久魔君之力,若落入旁的妖魔之手恐成禍患,是以便連安葬都恐無望。或許最好的歸處,當是卻雲真人不計前嫌将其火化歸天吧。

若此,也算成了他不負天下的心願了。

沈霜亦懂他話中之意。當即眼白泛紅,定定的站在那裏,仔細地看着平躺在地上那人的容貌,努力将之刻畫在腦海深處,生怕時光最後會将這些記憶一起随風帶走。良久後,他方長出一口氣,整理好自己的心緒,沉聲對鐘鴻道:“瑾陽君,這裏……便拜托你了。”

鐘鴻颔首:“定不相負。”

沈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禁地之外。

魔氣潰散,清氣重回九州大陸。外界正是一片豔陽好時節。

沈霜獨自前往戒律堂,彼時已然人頭濟濟,齊聚在這主峰之中。他老遠便看到有數位當初未曾下山以至于被困禁在地牢之中的長老面色發白,卻仍有些精神,當是無礙。諸人見他來了,紛紛問起沐羽來。

他停滞片刻,随後答:“已然伏誅于禦神劍下。”

“太好了!”衆人紛紛嫌惡地道,“這等欺師滅祖的叛門之徒,真是挫骨揚灰亦不為過!只一劍要了他命,真是太便宜他了!”

沈霜當即面色一白,冷冷道:“死者為大,還是勿要過多讨論了。”

“什麽死者為大,我看,這種魔頭便是死了,也不足解恨!”一人憤憤然道。他仍欲說些什麽,卻在沈霜驟然投來的冰冷視線下喏喏噤聲,不敢再多加言語了。

這時,一陣輕咳傳來。衆人循聲望去,卻見是臉色蒼白的卻雲真人在弟子的扶持之下從地牢裏被救了出來。

他擡起頭來,與沈霜目光接觸,氣氛凝滞。正在沈霜不知所措之際,出聲道:“沈霜,随我來吧。”

沈霜猜不出卻雲真人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心中略有忐忑,卻不敢抗命。于是只得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二人來到戒律堂的一處偏屋,卻雲真人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揮了揮手,屏退了周遭寒月宗弟子。

他做完這些,像是又牽扯到了身上傷勢,一時間竟咳得快喘不過氣來。沈霜急忙去扶,卻被對方搖頭拒絕了,而是道:“卻塵……他是去了嗎?”

乍然提及沐羽,沈霜心中又是一痛,卻避無可避:“……沐師叔,去了。”

他本以為卻雲真人叫他過來,是準備詢問自己殺掉沐羽的詳細過程。不曾想,卻雲真人聽到他回答,短暫地愣了片刻,竟是閉上了雙眼。沈霜細細看去,眼周竟微泛紅色,似是在勉力控制自己情緒一般。随後果不出他所料,對方問:“他……可有說些什麽遺言?你與我說說看。”

“師叔說……請不必為他……這種人傷心難過,請……忘了他。”沈霜聲音低啞,“靈脈傳人這責任……太過沉重,他錯行至此,唯有以此……謝天下衆生。”

卻雲真人乍睜開雙目,聲音顫抖:“卻塵他……真如此說?”

“是。”沈霜道。

“果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自在地牢中見到他數次來看……”卻雲真人覆面顫聲道,“他始終是他,從不會變的。十多年前的那個傻孩子,怎麽會走入歧途呢……師尊啊,我當真是負了您的期待了。弟子不肖啊……”

沈霜在一旁看着卻雲真人這般神色,又想起禁地裏鐘鴻曾說的那些過往,只覺得唯有他如同一個被隔離在外的局外人一般。這讓他在心中産生了一種又是暢快又是嫉妒的情緒。只是這股痛苦憎恨亦在他的內心紮根盤桓,深深地傷害着他自己。

他站在屋裏,當了一陣子透明人。在等卻雲真人終于略緩過來些情緒時,方提問道:“掌門,沐師叔遺體現今仍留在禁地。當如何處置?”

卻雲真人本便在虛弱之中,仍需時間回複。乍一提及如此尖銳問題,不免呼吸又是一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似乎不為所動的沈霜,只道:“此事不可聲張……只是恐葬入沐家陵墓之中會被邪魔利用,反倒悖了他的遺願。便……将其火化,歸送天地吧。”

卻雲真人所說果與鐘鴻所言別無二致,沈霜心中并無波動,應下:“弟子遵命。”

罷了,便要退去。

“慢……”卻雲真人見他欲走,當下叫住了他。沈霜回頭望去,他卻停滞了片刻,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此次我傷勢未愈,恐不能主持大局。此事便交由你處理吧,火化後……不必抛灑骨灰,你偷偷找些替代的換下來,讓他……回歸祖祠吧。”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這麽些年了,他幾乎從未回過那裏。若是死後也在這天地間漂舶無歸處,總是太過狠毒。若能與宗族為伴,當是多少會好些。”

卻雲真人嘆了口氣。

他說完這些,像是已經極累了,只等到沈霜開口應諾,便揮手讓他退了。

後來,便是沈霜遵掌門之命,代為主持大典。親手火化愛慕之人屍身,将之送歸沐家陵園。

再後來,因為卻雲真人在大戰中受傷頗重,沈霜又因為此戰名震天下。便漸漸将門中事務交由沈霜來處理,隐隐有将其立為寒月宗下代掌門之意。

…………

……

“你也別太傷心了。死這種事,唯有當事人才知曉其中辛酸苦痛。”鐘鴻靠着牆壁,搖着手中桃花釀嘆道,“這擔子對他來說太過沉重,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種逃脫之法。要是我,哼……如此勞心勞力、吃力不讨好還要受那幫所謂正道君子聲讨诘難,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沈霜與鐘鴻相處已久,早就摸頭了他的嘴賤性子,是以并未理會他所言。時值天色已晚,他望了望即将西沉的太陽,抿唇道:“走吧。”

鐘鴻聞言,站起來拍了拍衣袖,樂道:“這麽快啊?不準備和阿羽多說幾句啦?”

“若師叔仍在,化作孤魂野鬼只會令我等同心。若是不在,也早已魂歸他方,當輪回轉世了。”沈霜沉聲道,“不過是心裏寄托而已。”

鐘鴻細想也是。對于他們這幫生者而言,若是知道對方仍孤身一人在這世界流浪徘徊,才是最為心痛之事。當即道:“是了,那……走吧。”

他說完,從乾坤袋裏拿出幾根柳枝,插進他帶來的那個細白瓷長頸瓶裏,擱在了那無名碑旁,低聲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阿羽,我們走啦。”

沈霜見狀,微微閉眼,轉身離去。

他想,他以後當是不會再來此處了。

正如他之前所說,若仍在這茫茫世間徘徊無歸,只會令他們徒增心傷。若已輪回轉世,那也唯有一心祝福,願其來世不再遭受這等苦楚,得一世幸福安康。

雖然對沈霜而言,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欺騙人心的謊言罷了。

上古有神劍禦神,可斬神誅魔,無往不利也。

殉滅此劍之下者,當神魂俱裂,永世不得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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