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
端最後一盤時蔬出來時,沈翊正将醒酒器裏的紅酒注入高腳杯,嘴裏還哼着歌,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是因為他的表白嗎?周灏垂着眼,走到餐桌前,将時蔬擺上去。
“我有話想跟你說。”沈翊放下醒酒器,在餐桌對面坐下。
周灏解下腰間的圍裙,随手挂在牆上的挂鈎,回到桌前坐好,“有什麽事,你說吧。”
沈翊拿起碗,給他盛了一碗排骨湯,邊說:“對不起啊,我笨手笨腳的,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結果搞成了驚吓。”
周灏看着他貼在碗邊受傷的食指,不着痕跡地說:“至少成功了一半?”
沈翊好一會兒才領會到他的幽默,笑了,“之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會講笑話?”
“因為你的心不在我身上。”周灏直言。
沈翊一頓,神色不自然地将湯放在他面前,解釋道:“我跟羅遠洲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而且緊張他,也是因為他小時候很可憐。”
他想說的就是羅遠洲嗎?周灏喝着湯,聽着他說下去。
“他媽媽在生他的時候羊水栓塞,沒搶救過來,他爸是警察,工作忙,沒法照顧他,所以後來在別人的介紹下,跟一個女幼師結了婚。”
“他爸原本是想找個人照顧他,羅遠洲那時也很開心,覺得自己也有媽媽了,還很期待跟新媽媽一起生活來着,可惜,那個後媽并不喜歡他。”
“那時羅遠洲才五歲,由于長期在缺愛的環境下成長,晚上經常睡不着,要上廁所,就因為不想半夜陪他去衛生間,那個後媽就編了個衛生間有鬼的鬼故事,從此以後,羅遠洲更不敢獨自上廁所了,憋不住了,就尿在花盆裏、臉盆裏、水杯裏……”
“他爸粗人一個,不懂怎麽教育小孩,只知道斥責他膽子小,沒有一點男子漢氣概,心理壓力加上後媽時不時的恐吓,直到上初中前,羅遠洲還控制不住會尿床,那時候都是我替他收拾、替他打掩護,所以,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他對我都很依賴。”
說到這,沈翊有點說不下去了,周灏從他痛苦的眼神中,同時也窺見了羅遠洲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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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好朋友不堪的回憶透露給第三個人聽,也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你不用告訴我這些。”周灏說。
“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但是我覺得我可以告訴你。”
周灏沉默。
說了又能怎麽樣呢?羅遠洲越悲慘,他就越悲哀。
“我本來也不想因為他的事影響我們的生活,但是,我實在放心不下他……”沈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等着被他寬恕。
然而,周灏不想寬恕:“那以後呢,你會永遠放不下他,然後他只要一有事,你又會丢下我去找他,他要把你從我身邊搶走,簡直太容易了。”
沈翊從未設想過這一點,實實在在地愣住了。
是啊,如果羅遠洲受傷了,他能狠下心放任不管嗎?這是周灏所在乎的,而他竟然無法立即給出答案。
“你不覺得,他只是利用自己的悲慘經歷,來綁架你的感情嗎?沈醫生,你們對彼此的感情并不對等,這種不對等造就了你們注定放不下彼此,而我在你們這段擠迫的關系中又有什麽空間可以立足呢?”
沈翊被他一句又一句的質疑問住了,也聽出來一些周灏心灰意冷的情緒,有些慌了。
難道,周灏是想退出嗎?
正茫然無措地想為他們的關系尋求一個出口時,沈明珍的電話來了,手機在他手邊嗡嗡震動。
電話來得正好,能給他一些時間想想,該怎麽給周灏一個交代。
他慌忙抽回神思,拿起手機,“阿姨的電話,我接一下。”
周灏不動聲色地擡眸看了一眼,知道沈明珍的電話意味着什麽,但他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
沈翊跟沈明珍聊了兩句,臉色驟然一變,擡眸看周灏,挂了電話。
“你把镯子還回去了?為什麽?你知道那個镯子意味着什麽嗎?”他聲線有絲絲顫抖,但周灏沒聽出什麽異常。
“我知道。”周灏說,眼睛盯着桌上自己絞在一起的兩只手,下定決心,“我們退婚吧。”
沈翊怔忪許久,嘴唇張了又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最終只是無力地問:“不是說試婚嗎?至少得給彼此一點時間?”
“我覺得這是個無解的問題。”周灏給出答案,“你和羅遠洲、我和你……沈醫生,如果你給我的愛不是百分之百,那我寧可不要。”
沈翊坐在那兒,半晌無聲,嚼着淚光将杯中的紅酒飲盡,一杯接一杯……
就在周灏擔心他要醉死過去時,沈翊說:“能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處理好跟羅遠洲之間的事。”
周灏靜默地看着他,心髒忽然有些絞痛,不明白沈翊怎麽就執着了起來,明明不喜歡他,幹嘛不索性一刀兩斷,還要多此一舉地挽留,讓他生出徒勞的希冀。
“你不用因為我喜歡你而有負擔,我做這個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跟你訂婚前後的這段日子,說實話,我很開心。”
不僅僅是開心,就像做了一場幸福的夢,想也不敢想的夢。
“不是……不是……”沈翊使勁搖頭,有些醉了,也有點哽咽。
周灏不知道他想說什麽,還在等下文,沈翊卻忽然終止了話題:“你再給我一段時間,好吧?我喝多了,也累了,我去洗澡睡覺了。”
他踉跄着起來,離開餐桌,周灏緊張地看着他,直至他安穩上樓,才放下要追上去的心。
沈翊選擇了逃避,這是他沒想到的。
周灏坐下去,看着一桌子幾乎沒動的菜,心底泛起一絲酸楚。
靜坐了大概一個小時,他起身上樓,發現沈翊沒在床上,去浴室一看,竟然躺在浴缸裏睡着了。
他無奈将他從浴缸裏撈起來,擦幹身體換上睡衣,抱回床上。
給沈翊掖好被子後,周灏打開衣櫃,取出早就打包好的行李箱,提着下了樓。
路過餐桌時,他擡手看了眼手指上的訂婚戒指,低頭在戒指上親了親,然後取下,放入桌上那杯沒喝的紅酒杯裏。
戒指在紅色的液體中墜落,帶起一粒粒小小的水泡,最終沉到杯底,一切塵埃落定。
周灏拖着行李箱出了門,冒着重重夜色,驅車離開了這座跟沈翊同居了一個多月的房子。
……
從自家床上醒來時,周灏還感覺如在夢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反應不過來。
他從床上坐起,看了眼空空的中指,心裏也空落落的。
呆坐半晌,葉徵的電話才将他發散的思緒聚攏回來。
“考慮好了嗎?”葉徵問。
周灏想了想,答:“我看還是算了吧,我才疏學淺,就不拍什麽紀錄片讓人看笑話了,你找別人吧。”
那頭短暫沉默,接着問:“你今天有空嗎?”
“……有事嗎?”
“我找到你師傅當年拍的紀錄片花絮,要看嗎?”
師傅去世後所用的物品都被付之一炬,連張照片都沒留,聽說有師傅的紀錄片花絮,他當然心動。
“要看,你在哪?我去找你。”
“二十分鐘後在你家小區門口等我,我去接你,你先陪我去個地方。”
葉徵要去的地方,是他師傅陳作韞的老家,但目的地是一個木雕作坊。
這個作坊似乎廢棄了,院內院外雜草叢生,他們踏過遍地的碎磚瓦石,穿過半人高的雜草,走進庭院,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榕樹,樹根垂到地上,紮破地磚,深入土壤汲取養分,庭院中地上堆滿了建築木雕,不知道是殘次品還是沒賣出去,經過風吹日曬,都有些腐化了。
再往裏走就是片低矮的瓦房,走近才聽到裏面有錘子鑿擊的聲音,叮叮當當好不清脆,就是在這荒野叢中顯得孤單了些。
循着聲音找過去,只見一排破敗的老房子下方,一個耄耋老者,戴着老花鏡,眯着眼睛伏身雕刻一只木燈籠,看上去很吃力的樣子,這房子塌了一半,頂上拉了一層防雨布,生活條件不容樂觀。
聽到腳步聲,老者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專注他手下的工作,邊說:“怎麽又來了?不是說不拍了嘛?”
葉徵:“不來不行啊,您這把手藝,十裏八鄉的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傳統手藝活這東西能掌握的人本來就不多,後來手工被機器代替,年輕人也不肯沿用辛苦落後的生産方式,手藝也就沒人繼承了,換句話說,葉徵能拍攝的對象并不多,而且大多都是老人,所以,他說找不到人,确實不假。
老者吹走刻刀下的木屑,感喟道:“後生仔,你拍這個有什麽用哦,這都是老古班的東西,沒人看了。”
葉徵走到他旁邊,半蹲下,邊觀看他雕刻邊笑答:“誰說沒人願意看?現在好多人對傳統文化感興趣,手工做出來的東西,機器始終沒有辦法代替。”
“那倒是,不過也只能留作紀念了,到我這一代,這門手藝就斷了。”
“這就是我要拍你們的目的,片子播出去,有欣賞它們的人看到,自然就有人找上門找您學了。”
“是嗎?”老者來了興趣,停下動作擡起頭,“現在有年輕人喜歡這個?我不信。”
“當然有了。”葉徵指了指右後方的周灏,“那不就是?”
老頭瞥了周灏一眼,不以為意地笑笑,搖了搖頭,“以前也拍過,拍完了什麽都沒改變,就評了個什麽傳承人的稱號,有什麽用?落後的東西就該淘汰啦,我做完這些也該退休了,別枉費心機啦!”
葉徵不這麽認為:“我是個門外漢,不懂你們這裏邊的門道,但我知道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現在的工藝雖然變簡單、變得快捷,但說來說去還是得有個基礎,就像學跑步要先學走路,要搭房子先打好地基,所有東西都有個根源,根都丢了,這門手藝就徹底丢了,您說是不是?”
老者仍搖頭:“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我老了,沒有那些精力去拍了,你還是找其他人吧。”
葉徵站起來,改而問:“黃師傅,您認識陳作韞師傅嗎?”
老者一愣,手上的動作停下來,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像穿過十幾年的時光看回當初那樣:“陳作韞?”
“是的,他跟您是老鄉,還跟您一起拍過《手上工夫》,我後面這位就是他的徒弟,繼承了他所有的本事。”
老者這才正視周灏,打量他許久,贊賞地點點頭:“老陳也算是後繼有人咯!”
“您跟我師傅熟嗎?”周灏問。
他對師傅在家鄉的事知之甚少。
“熟!”老者直起腰,仿佛陷入回憶裏,“當年我們一起學的藝,後來聽師傅說這行飽和了,他就做锔繕去了。”
“我們想了解他學藝的這段經歷。”葉徵接入一句,看了周灏一眼,問:“黃師傅,你能否給我們說說?”
……
聽了一下午陳作韞和黃少宗當年學藝的故事,黃昏時分,周灏跟葉徵驅車回城。
車子停在周灏小區門口,葉徵拿起扶手箱上的碟片遞給他:“這個就是當年的花絮,刻錄下來分給那些參演者當紀念,我好不容易找來。”
周灏伸手去接,才碰到光盤葉徵又收了回去,笑着看着他,“所以,你要不要陪我拍紀錄片?”
他這是拿光盤來交換的意思。
周灏無奈笑笑:“行,我拍。”
反正他現在無牽無挂,手上的活也快做完了。
“完美!”葉徵興奮拍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周灏拿過光盤,準備下車,葉徵忽然握住他的肩,“等等!”
他疑惑回頭,只見葉徵在他臉上身上一打量,說:“我們先拍你師傅學藝時的經歷,他當時十七歲,每天在街頭瞎混,後來闖了大禍被家人送進刀頭寨學藝,你這段時間試試能不能找回十七歲時的狀态。”
周灏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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