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玫瑰骨朵
2、玫瑰骨朵
袁城奪取大權之後,生活陡然忙碌起來。剛剛改朝換代,人事浮動很大,當地政府都明裏暗裏的觸探了好幾次,很多人都關心袁城上臺之後,袁家軍火政策和老爺子當政的時期相比,會有哪些不同。
袁城今年剛滿三十。但是他的心計手段,跟老爺子六十歲相比幾乎沒什麽差別。他一生在這個行當上作出了很多翻天覆地的變革,但是他剛剛即位的時候,卻沒有絲毫動作,給人感覺就像是換了一個老爺子上臺,一切事物照常進行,十分安穩,波瀾不驚。
這個男人給人一種可以麻痹大意的錯覺,但是如果你真的對他放松了警惕,他就會瞅準機會,一擊得手,把你的勢力一網打盡,全部吞進袁家猙獰的嘴巴裏。他的手段像閃電一樣快,你都來不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握在了掌心。
袁城是個極有行動力但是也極其能忍的男人。這個品質在他所有的後代身上都不大明顯,唯獨朗白完整而忠實的繼承了父親的這個個性。
如果朗白的出身不那麽差,哪怕他只是個普通人家女兒的孩子,他都會被袁城更加重視一些。
袁城十歲的大兒子袁骓被他外公家的人從臺灣護送回來了。
袁骓不如那個死掉的二弟那樣聰慧讨喜,但是年紀小小,非常懂事,就像個小男子漢一樣。
他到香港大宅他父親的書房去請安,路上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孩坐在抄手游廊上,穿一件大大的棉白T-恤,顯得皮膚越發白,頭發越發黑。他默默的看着開滿了荷花的池塘,側影弱小單薄,讓人覺得極其孤單。
才剛十歲大的袁骓非常好奇,偷偷問保姆:“這個妹妹是誰?”
保姆撇撇嘴,充滿不屑:“大少爺別問這個,這小子的媽可不是什麽好東西,跟你沒法兒比的。”
袁骓更好奇了。
保姆把他送到書房,袁城給他的大兒子留了半個小時見面時間,因為當父親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且男孩子沒必要太黏着父母,有老師保姆一幹人伺候他就行了。
袁城問袁骓的功課,最近看了什麽書,身體怎麽樣,老師都教了些什麽。半個小時很快過去,袁骓終于忍不住,偷偷跟父親打聽:“爸爸!外邊走廊上的小妹妹是什麽人呀?您知道嗎?”
妹妹?袁城愣了一下,“……那是你弟弟。”
袁骓兇猛的好奇心簡直壓倒一切。他身邊的小夥伴都是袁家下屬的兒子,一個個調皮搗蛋滿地打滾,在他心裏只有柔弱的女孩子才會長得那樣可愛,才會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着看水,看花,一看看半天。
袁城漫不經心的教育大兒子:“你這個弟弟比較弱,你們是一家人,做哥哥的以後要好好照顧他,要知道去保護他。”
強大的責任感從袁骓幼小的心髒裏噴湧而出,就跟噴泉似的,“是,父親!我知道了!”
袁骓從父親的書房裏出來,特地扭頭往荷塘邊望去。那個長得比妹妹還可愛的弟弟仍然坐在欄杆上,孤孤單單,格外荏弱。
袁骓張開嘴,想叫他一聲,問問他在幹什麽。
但是他話還沒出口,朗白突然側過頭,冷冷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朗白的眼睛有點上挑,眼底水光粼粼,隔了這麽遠望過來,就那淩空一瞥,竟然給人一種格外冷漠、甚至不寒而栗的感覺。
袁骓畢竟年紀還小,他打了個寒戰,模模糊糊的覺得這個弟弟似乎對自己并不是那麽友好。
那個眼神裏似乎充滿了隔閡,甚至還有一絲怨恨。
……為什麽他不喜歡我呢?袁骓迷惑不解的想。我明明,是很喜歡他的呀。
朗白從欄杆上跳下來,從書房外的茶水間裏倒了一杯普洱茶,十分當心的捧在手裏,小心翼翼的走進書房。
袁城接過茶杯,誇獎一句:“乖。”
朗白點點頭,乖巧溫順的坐到父親書桌邊的小榻上。
朗白不像袁骓,袁骓有身份有名分,未來的太子爺,一大家人把他當小祖宗,就算袁城一個字都不過問,也有人上趕着伺候他。朗白什麽都沒有,連袁姓都沒給他,除了袁城家裏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袁城曾經叫他搬到他自己的屋子去住,那是袁家大院後邊一個單獨的院子。朗白沒哭沒鬧,自己收拾收拾搬過去了,結果搬過去的當天,那屋裏的傭人就跑了一半——全都跑去奉承剛剛回港的太子爺去了。
剩下來的幾個傭人,中午吃飯的時候問他:“白少,中午想吃什麽呀?”
朗白沉默一會兒,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麽,然後淡淡的說:“我不餓,你們自便。”
底下傭人當然能省事就省事,人家少爺自己都說不餓了,也就沒人再關心他要不要吃東西。幾個人立刻一哄而散,有的出去逛,有的湊一桌打牌。
結果那天下午,恰好袁城過來看小兒子。
他進屋一看,冷鍋冷竈,朗白這麽小一孩子,孤零零坐在房間裏看書,連口水都沒得喝!
袁城問他吃過沒有,他搖搖頭。
問他傭人去哪兒了,他又搖搖頭。
袁城暴怒:“人都死哪兒去了?!這麽小一孩子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他們想活活弄死他嗎?”
朗白一下子哭出來:“爸爸不要生氣,姆姆他們去看哥哥了,我肚子餓,就沒有跟他們去。”
他不這麽說還好,這麽一說,袁城幾乎立刻就要讓人把那些傭人拎過來活活捏死。
這樣的百年黑道家族裏,什麽人是要讨好的什麽人是可以不用理會的,那些傭人看得門兒清。如果不是袁城還挺挂念這個年幼的小兒子,可能朗白被活活折騰死了他都一點不知道。
朗白對袁城來說,是有那麽一點不同的。畢竟他這麽小,嬌嫩柔軟,比養女兒還要更脆弱。
袁城暴怒之下,把那些保姆全都趕出了袁家。之所以沒見血,是因為朗白還小,對小孩子來說見血是不好的事情。
袁城把朗白帶回了自己的大宅,讓人在自己的主卧外邊收拾了一個小卧室,晚上父子倆睡隔壁。有時候朗白怕黑,就抱着他的小枕頭去敲父親的房門,一邊敲一邊小聲叫:“爸爸!爸爸!”
有一天晚上袁城正跟他的情婦辦事,朗白又敲門,一邊敲一邊小貓一樣啜泣:“爸爸,我做噩夢了!爸爸!爸爸!”
袁城火氣一下子竄上來,“滾回去睡你的覺!”
朗白是真正的哭了:“我不敢,求求你,爸爸!……”
袁城幾下快速解決,匆匆忙忙打發情婦走人,然後一開房門,朗白只穿着一件單薄睡衣,抱着他的小熊維尼枕頭,吓得瑟瑟發抖,臉色都青白了。
袁城的怒氣在觸及小兒子淚水粼粼的眼睛時,一下子消弭得無影無蹤。朗白猛的撲來抱住父親的腰,啜泣得連氣都喘不上來:“爸爸,我怕,我害怕。”
“你怕什麽?”
“怕鬼,怕死人,好多好多死人躺在地上。”
袁城把他攔腰抱起來,重重扔到自己的大床上,“不怕,爸爸在這裏。”
他想去沖個澡再回來,可是朗白拉着他的衣角,打死都不松手:“爸爸不要走,陪我,我聽話。”
袁城從沒見過這麽黏人的孩子,一口一個爸爸,仿佛自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他滿心滿意都是自己,眼裏只看見自己,就好像爸爸是他的整個世界。
袁城心裏微微的熱起來,臉上卻只笑了一下:“你是男孩子啊,怎麽這麽膽小,以後沒有爸爸了怎麽辦?”
情婦沖完澡穿上衣服,腳步輕輕的出來告辭。她跟了袁城不少年,卻是第一次見到袁城這個年幼而嬌慣的小兒子,忍不住伸手去摸朗白的臉:“哎呀,好漂亮!我還以為是個女兒呢。”
朗白警惕的盯着她,把臉往後微微一縮。
袁城微笑着把她揮開了,“這孩子你可摸不得。他嬌慣着呢。”
情婦趕緊退開,陪着笑點點頭,一刻也不敢耽誤的走人了。
其實朗白這時候已經快滿十歲了,很多黑道上的男孩子在這個年紀都早熟得不得了,袁城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第一個女人,還是老爺子送給他的。
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不願意朗白過早接觸到這些事。他始終覺得這個孩子還是太小了,關鍵是,太幹淨了。
簡直不像個黑道世家養出來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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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城逐漸統一了南方軍火流通渠道,甚至開始自己研發重火力武器。
這個戰略性的發展把袁家産業洗白了一半,但是改革總伴随着鮮血,不把守舊老派的勢力清洗幹淨,就沒法讓袁家洗白上岸。
那天下午袁骓去跟他父親彙報功課,正好朗白也去找袁城,兩個人在門口碰上了。袁骓這時候已經是意氣風發、翩翩少年,朗白五官身量卻還沒長開,兩個人站在一起一對比,根本不像是只差三四歲的兄弟。
朗白臉上還是沒什麽多餘表情,淡淡的禮數周到的對袁骓欠了欠身,說:“大哥。”
袁骓趕緊點頭:“啊,是你啊。”
袁骓心裏犯嘀咕,這真的是弟弟不是妹妹嗎?會不會是父親喜歡男孩子所以愣把女兒當兒子養啊?話說回來這小子不是一直在父親身邊長大的嗎,難道有誰苛待他不成,算算今年也不小了,怎麽還是一陣風就能吹跑的樣子呢……
袁骓沒嘀咕完,突然只聽門裏傳來“砰!”的一聲,随即跟着沉悶的重物倒地的聲響。那聲音袁骓實在太熟悉了,是槍響!
朗白也一驚,手上一松,一杯茶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袁城在門裏厲聲問:“誰在外邊?”然後呼的一下,一個保镖猛地打開門。
袁骓只往門裏看了一眼就驚住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親殺人,倒在地板上的那個男人他認識,在軍火集團裏位置還不低。那人胸前開了個血洞,還在汩汩的往外冒着血。
袁骓玩過槍,但是他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到死人,還是他父親剛剛殺死的人。
他猛地掉過頭去,哇的一聲吐了。
袁城的保镖立刻把太子爺往外拉,扶着他坐到沙發裏。袁骓全身上下都在發抖,臉色青白,心髒嘣嘣的跳,眼神到處猶疑,哆哆嗦嗦的不敢往門裏看。
他看到朗白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扶着門框,眼睛呆呆的盯着門裏那具躺在地上的屍體。他就這麽看了一會兒,慢慢的喘了口氣,放開門框,自己站直了,然後轉過頭去淡淡的吩咐傭人:“父親的茶水打了,再去倒一杯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神情語氣竟然無比平穩。然後他似乎看到袁骓,又加了句:“——多倒杯茶來,給我大哥壓驚。”
那個傭人已經駭呆了,半晌一動不動。
朗白突然厲聲喝道:“你傻了嗎?還不快去!”
袁家嬌貴怯弱的小少爺從來沒這麽嚴厲的說過話,那傭人似乎被吼得一驚,猛地一個激靈:“是……是!少爺!”然後轉身就跑,半分鐘不到就用一個小茶盤,顫顫巍巍的倒了兩碗黃芽來。
朗白接過茶盤,先端一碗放到袁骓手邊的茶幾上,又把剩下的一碗端着,穩穩當當的走進那扇門,走過那具尚且溫熱的屍體,來到袁城面前。
袁城似乎是有些驚訝,又饒有興味的注視着他漂亮的小兒子。朗白把茶碗端給他,指尖因為用力過大而略微變色,但是手指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滿地都是血。他站在血中,白襯衣,黑褲子,皮膚越發的白,就像個冰雪堆砌出來的小小的美人。
袁城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兒子實在是很有意思。
他以為他的小兒子是嬌貴的小白花骨朵,得放在溫室裏精心照顧,養着哄着。誰知道這個骨朵某天綻開了一丁點,裏邊竟然是血紅帶刺的玫瑰。
實在是出乎袁城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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