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狼的天性

4、狼的天性

回去的路上袁城和朗白坐一輛車,袁骓坐另一輛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邊。

袁骓有個助手叫齊夏國,是他外公王家派來給他的心腹,也是聯絡袁骓和王家的橋梁之一。齊夏國從小跟袁骓一起長大,幾乎寸步不離,很多別人不敢對袁骓說的話,他都能毫無避忌的私下裏告訴袁骓。

齊夏國一上車就升起和前座的隔音擋板,神色凝重的低聲道:“大少爺,白少今天的事情有點不一般哪。”

袁骓沉默的看着車窗外,半晌說:“我一直以為他聰明歸聰明,但是還小……我真是沒想到。不僅是我,我看父親也壓根沒看出來。”

“白少畢竟在袁總身邊長大,感情肯定是不一般的。”齊夏國更加壓低了聲音,“我本來就勸過您要小心白少,他都十四歲了,小什麽?你看他拿槍的樣子,像是十四歲的孩子嗎?”

“他平時不像對槍有什麽熱情的樣子啊……”袁骓靠在寬大的真皮後座上,眉心深深的攢在一起,“天天彈鋼琴,畫畫寫字兒,有空就跑去看那些閑書……父親每個月配給他一千發狙擊子彈,他能打掉一半就不錯了,還得是他的射擊老師逼着他打。我看他平時也不大好動,跟個小姑娘似的,怎麽一出手就……”

車廂裏一時陷入沉寂,過了好一會兒,才聽齊夏國語調平平的說:“有的人天生心腸就比別人狠,大少,我早就提醒過您,袁家沒有和睦相處的兄弟。”

袁骓抽了口涼氣,不說話了。

“您該慶幸白少的母親是個妓|女。不然,您遲早得下手把他這個隐患給除掉!”

另一輛賓利上,朗白一言不發的坐在袁城身邊,垂着長長的眼睫,似乎很專注的盯着他自己的手指尖。

袁城注視着前方,半晌才完全聽不出喜怒的誇獎了一句,“阿白射擊練得不錯嘛。”

“……我讨厭人拿槍指着我。”

袁城沒聽清楚,“什麽?”

“我讨厭人拿槍指着我。”朗白的聲音稍微大了點,但是仍然神情平靜,“——我不喜歡別人想要我的命。”

“沒人喜歡別人想要自己的命。”袁城輕輕把手放在小兒子的肩膀上,粗糙的大拇指腹輕輕摩挲着孩子精致而柔嫩的側臉。

“阿白,告訴爸爸。你平時在你大哥面前的那些表現,全是裝的?”

朗白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低着頭,盯着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那個姿态溫順而婉轉,似乎又透出一點疏離的冷淡。

“父親,袁家經營上百年家業,底下枝繁葉茂錯綜複雜,您覺得袁家是什麽?”

袁城沒想到朗白會反問他一句,“……是什麽?”

“是森林。”朗白不疾不徐的道,“袁家就像森林一樣,是一座适者生存、公平競争的競技場。天生下來就是老虎的,仰天一嘯萬獸俯首,那是老虎的生存方式。天生下來就是兔子的,只能狡兔三窟掘洞三尺,那是兔子身為弱者的生存智慧。一座森林裏只能有一頭老虎,就好像袁家只能有一個王者那樣,膽敢挑戰這個叢林法則的兔子,只會被當做老虎的午餐。”

他吸了口氣,擡起頭,“我不想被當做大哥利爪之下的午餐。”

“啪!”的一聲脆響,袁城給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朗白從座位上摔了下去,随即被袁城一把拉起來,往車後座上一扔。少年微弱的反抗跟成年男性暴怒時的力量相比不值一提,朗白重重的摔倒在車後座上。

“你行啊你朗白!”袁城按着他,臉色陰霾冷酷,“才多大點年紀,你就開始算計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了!袁家幾代就沒出過你這麽離心離德的種!”

朗白冷冷的盯着他父親:“您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再說一個字,我就在這裏把你給掐死!”袁城厲聲打斷他,“說,誰他媽教你這些話的?”

“……沒有誰。”

“到底是誰?”

“我自己想到的。”

袁城盯着朗白精致而平靜的臉,目光讓人不寒而栗。如果這位立足于軍火業權力之巅的男人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別人,那個人會活活吓死也說不定。

然而朗白毫不畏懼的跟他對視,少年漂亮的眼睛仿佛雪水,清澈到底,也寒冷徹骨。

袁城生下來到現在三十多年,什麽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什麽人都見識過,唯獨沒見過他小兒子這種,嬌養在家裏直到十四歲,卻有着四十歲人的成熟而詭秘、疏離而冷酷的心思。

他都不知道這孩子是跟誰學的,誰教了他這些,還是他天生就喜歡琢磨這些人性中陰暗的心思。

袁城自己十四歲的時候也知道提防那些叔叔們堂弟們,但是那是在他經歷過幾次不明暗殺之後,跟現在天下太平的情況完全不同。袁骓的十四歲則被保護得很好,他對父親很尊敬,對弟弟又很愛護,沒什麽特別需要人操心的地方。

他以為朗白的十四歲也一樣被保護得周密而妥善。他對這孩子這樣好,什麽都為他想到了,什麽都為他做盡了,結果某天猛然一看,這孩子已經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悄的長成了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袁城心裏十分清楚,朗白這種個性完完全全就是個黑道世家太子爺的模板。小小年紀,無師自通,忍得住性子又下得了狠手,假以時日絕對不可小觑。

但是朗白越這樣,他就越是惱火。

這個孩子的成長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不,是早就已經跟他設想得完全不同了。

誰都有可能成為袁家出色的繼承人,但是,為什麽這個人是朗白?

為什麽是這個世人眼中溫柔文靜仿佛少女一般的朗白?

到袁家大門口的時候車停了下來,保镖為袁城打開門,他卻坐着沒有動。

他沒有動,朗白當然也不敢動,只低着頭坐在他身邊。

“阿白,你沒有必要這麽防着袁骓,他不會把你當做威脅。”袁城摩挲着朗白一邊紅腫的側臉,居高臨下的盯着他,“——你知道為什麽嗎?”

朗白擡起眼睛,對他父親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輕巧的、卻又不容拒絕的拿開父親的手,不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這樣慢條斯理而又波瀾不驚,就像他用那把77式對着人開槍一般,正常得如同平時喝茶。

“我知道,爸爸。誰會把一個妓|女的孩子當做是威脅呢。”

朗白轉身下車,剛好袁骓從後邊那輛車上下來,快步迎上前。

袁骓表情古怪的注視着弟弟臉上明顯的掌印,但是朗白只對他微微一笑,擦肩而過。

“爸爸……”袁骓疑惑的看着他父親。袁城從不對孩子動手,袁骓如果犯了什麽錯,自然有人拿家法處置他。

袁城置若罔聞。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朗白單薄的背影,在午後刺目的陽光下越行越遠。

袁骓心裏有些發毛。

那一刻他父親的神情……實在太不像是個父親了。

.

所謂一個軍火業教父,袁城知道朗白想問他要什麽。出身差沒名分的小兒子在向他要求和大哥一樣的名譽、地位,以及父親的器重。

朗白其實還是太年輕了。如果他再年長幾歲,他可能會更加忍耐,一直忍到他的大哥對他亮出獠牙再說。

但是現在,十八歲的袁骓還挂着憨厚兄長的面具,十四歲的朗白就已經忍不住對父親伸出他磨得鋒利的小爪子了。

還是嫩了點。袁城想。

其實名譽地位或者是器重這種事情,給還是不給,也不過就在袁城的一念之間而已。朗白這樣聰明并且有天分,他完全可以把小兒子的身份通告全港然後扶持這孩子成為袁家大權在握的繼承人之一。但是朗白也這樣漂亮,這樣有意思,他也可以把小兒子豢養在身邊,就像他房裏黃金鳥籠中雪白的珍珠鳥,或者是珍貴的純種波斯貓一樣。

袁城有權力在這兩種可能之間随心所欲的選擇。他只是感到奇怪,袁家虧待過這個小公子嗎?他這個父親冷落過小兒子嗎?生活優渥、無憂無慮的嬌養在家裏,到底是什麽刺激了這個孩子對于權力、地位和血腥的欲望呢?

袁城百思不得其解。

從那天以後朗白又恢複了他無欲無求的表象,對人溫柔友善,平素養花種草,沒事看看書,彈彈琴。當然他也仍然去靶場,不過他對射擊的興趣遠沒有對拆卸槍支的興趣大,袁城配給他的那支77式沒幾天就被他拆了,似乎他對槍支的設計和構造特別好奇,看到什麽槍都忍不住要研究一番。

袁城身邊有個智囊團,其中有個人叫王奕,紐約大學政治系碩士出身,專門研究裁軍和武力制裁,輔修一門機械構造,鑽研微型手槍的物理結構。一切都跟朗白的興趣愛好詭異的不謀而合。

有一天中午袁城路過射擊場,突然發現朗白坐在射擊場邊的草地上,卷着襯衣袖子,光着腳,頂着一頭炙熱的陽光卻渾然不覺。王奕坐在他邊上,手裏拿着一把拆得七七八八的95式,西裝上衣随手扔在石頭上。

王奕今年才三十多,可能是用腦過度,頭頂已經光禿禿的成了一片地中海,在大中午刺眼的陽光下猶如一只大功率電燈泡,反射出雪亮的光。

袁城的目光被那只電燈泡刺了一下:“王奕那小子在跟白少說什麽呢?”

他身邊一個保镖點點頭,悄無聲息的離開。過了兩分鐘不聲不響的回來,低頭彙報:“狙擊步95式的卧射角度,以及1991年蘇聯解體中的八一九政變事件。”

“……他在教我兒子用95式搞武裝政變嗎?”袁城額角抽搐,“你把他給我叫過來。”

“是,袁總。”

沒過五分鐘,王奕一手夾着西裝,氣喘籲籲的跑過來,汗珠順着光亮亮的腦門滴溜溜往下淌:“袁、袁總!”

袁城坐在車上,好整以暇的問:“你在教我兒子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王奕深吸一口氣,“……報告袁總,俄羅斯近代文學!”

“拿95式當教鞭?”

“啊?”王奕表情帶着真誠的驚異,“那是九五式?”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知道我是專業是學微型手槍的,狙擊步它實在是太大了!”

袁城冷冷的盯着他,盯得王奕腦門上汗珠嘩嘩的掉下來。足足過了好幾秒,才聽他低聲警告:“你要教就給我好好的教。”

王奕一哆嗦:“是是是。”

“要是讓我發現你把他往歪路上引,你就小心自己的腦袋!”

王奕摸了摸腦袋,打了個寒顫:“是是,一定!一定!”

袁城升上車窗,頭也不回的吩咐:“開車。”

汽車駛出去老遠,心腹司機從車後鏡裏偷偷看袁城的臉色。看了好幾眼,忍不住說:“王奕專門搞政治的,以前老爺子在的時候就說他是個人精。讓他去教小公子真的合适嗎?白少他小着呢……”

“不合适什麽?”袁城淡淡的道,“王奕這人精是在美國吃着牛肉喝着牛奶修煉出來的,朗白天生下來就是個精怪。王奕那修為,我還嫌他過幾年就不夠用了呢。”

.

晚上吃飯的時候,袁城坐在餐桌一頭,朗白坐在他身邊,神情乖巧自然仿佛白天什麽都沒發生過。

袁城給他夾了個蝦子,問:“這兩天看了什麽書?”

“畫冊,歷史書,人物傳記。”

“哪些人的傳記?”

朗白頓了頓,說:“……戈爾巴喬夫。”

叮的一聲,他身後的老管家手一抖,把餐刀掉到大理石地面上去了。

“抱歉抱歉。”老管家急忙招呼人來收拾,又幹淨遞給朗白一把新餐刀。

袁城哈哈一笑,不以為意。朗白接過餐刀,手卻帶着肉眼很難發覺的微微的顫抖,一時沒能把蝦子頭切下來,倒是滋出去滿盤子的汁,差點濺到他自己的衣領上。

袁城無比自然的俯過身,一手抓住朗白的手,握着那把餐刀,穩穩的切下蝦子頭,又剝了殼,親自喂到朗白的嘴裏去。

父親握慣了槍的手指有着粗糙的繭,隔着餐巾,輕輕觸到了朗白柔軟的唇角。

“跟爸爸吃飯,你緊張什麽呢。”袁城坐回到座椅上,和藹的微笑着。

朗白垂下長長的眼睫,似乎也帶着溫順而羞澀的笑意:“是,爸爸。”

父子倆一來一回自然無比,就像普天下最慈愛的父親,以及最單純的孩子那樣。

就仿佛天倫美滿、其樂融融,跟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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