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生死有命

第59章 生死有命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着電視裏關于車禍的報道。

說不上現在是什麽心情,我痛恨江峰到恨不得他代替我爸去死,甚至會有一些陰暗的念頭,認為他車禍是活該、是上天有眼。

但我又不希望他真的死了。如果他死了,江荊一定很難過。

臨近中午,江荊終于給我打了電話。

突兀的電話鈴聲響徹在空曠的房間,我不由得一激靈,轉頭尋找聲音來源,找到放在茶幾上的手機。

江荊的名字顯示在屏幕上,我沒來由的緊張,深呼吸一口氣,接起電話:“喂?”

聽筒裏傳出低澀的聲音:“談蘊。”

“怎麽了……還好嗎?”

“不太好,還在搶救。”

也就是說,還活着……

我不知該說什麽,沉默了一會兒,江荊主動開口:“我沒事,別擔心我。”

“……嗯。”

“下午有工作的話,你先忙工作。”

“你呢?”

“我在這兒等搶救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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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也別太擔心。”

“我知道。生死有命。”江荊聲音低低的,帶着一點沙啞,“如果真的……救不回來。我也有準備。”

——生死有命。

六年前,同樣的安慰,我聽了許多。

我想,江荊應該會比我堅強。事發突然,等到他感覺痛苦的時候,可能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一下午的時間一晃而過,收工時剛過五點,夕陽鋪灑一地,為整座城市鍍上一層暖色。

我推開工作室的門到外面透氣。北方春天的空氣仍然挾帶陣陣寒意,太陽西沉,愈發冷得明顯。

江荊下午給我發了一條消息,說“脫離生命危險了,轉到了特護病房,還沒有醒。”

當時我在工作,沒看手機,忙完之後想回複他,一句話删了又改,最後只回了一句“好的”。

我坐在樹下的長椅,掏出手機,想了想,給江荊發消息:“你還在醫院嗎?”

幾秒鐘後,江荊回複:“嗯。”

“我收工了。方便打電話麽?”

這條發出去,屏幕上彈出江荊的電話。我按下接聽,把手機舉到耳邊:“怎麽樣了?”

江荊說:“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是,情況不太好。”

比起上午,他的聲音裏多了更多的疲倦,還有幾分絕處逢生後的松懈。我想了想,問:“那現在,醒了嗎?”

“還沒有。醫生說,48小時醒不來的話,可能會變成植物人,就算醒來,很大概率會偏癱。”

植物人、偏癱……

可能是我太惡劣了,我竟然覺得,這是不錯的結果。

我問江荊:“你要繼續在醫院等麽?”

江荊回答:“我想出去透透氣,你可以來接我嗎?”

“嗯,地址發我,我開車過去。”

去醫院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江荊有三個兄弟姐妹,江峰突然倒下,江家一定會一團亂麻。江荊尤其和那兩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不和,如果他們盯上江荊手裏的公司,有意排擠他,失去了外公的支持,他未來一段時間一定會過得焦頭爛額。

我不為江峰可惜,我只擔心江荊。我們兩個好日子都還沒過幾天,現在的我好像驚弓之鳥,害怕所有突如其來的變故。

到了醫院,找到休息室,推門進去沒看到江荊,先看到一位眼熟的高挑的女士背影。

她抱着胳膊站在那裏,仍舊是黑色西裝和優雅的低盤發,只一眼,我便認出是江荊的母親宋筝。

宋筝聞聲回頭,我猝不及防撞上她目光,脫口而出:“阿姨好……我來找江荊。”

她見是我,疲憊而緊張的神情稍有舒緩,點點頭說:“江荊去拿報告單了,進來坐吧。”

“……我在這兒等他就好。”

宋筝穿了高跟鞋,和我差不多高。我們兩個就這樣面對面站着,氣氛一時有些僵硬。

半晌,她開口問:“江荊他爸爸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拿不準她的意思,點點頭:“嗯。”

她露出很淡的微笑,說:“看着自己痛恨的人落到這個下場,心裏有沒有好受一點?”

“……”

就算我否認,她也不會相信。

好在她不打算逼迫我回答,淡淡移開目光說:“沒關系,和你同樣想法的人有很多。因果報應,有時候不得不信。”

為什麽,聽她的語氣,她好像并沒有多麽難過?

氣氛再一次變得僵硬,宋筝笑笑,換了話題:“這段時間,你和江荊在一起嗎?”

“嗯。”我點點頭,誠實回答,“我搬去和江荊一起住了。”

“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人阻攔你們了。”

“您……”

“江荊最需要母愛那幾年,我對他缺少關心,他嘴上不說,心裏一定對我有埋怨。這段時間,我時常想起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明明,在他剛出生的時候,我只期望他幸福快樂,而現在,他比我預想中成長得好很多,我似乎,不該再對他有更多的要求。”

宋筝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流露出只屬于母親的溫柔。

“江峰做的那些事,我代他向你道歉。如果他還有機會出院,我會和他一起,親自去你父親墓前賠罪。”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同時,我身後的房門再一次推開,江荊拿着報告單走進來,我回過頭,剛好遇上他的視線。

江荊腳步頓住:“你來了。”

我說:“嗯,我來接你。”

“等我一下。”

他走過去,把報告單交給宋筝。

宋筝說:“既然小談來了,你就先走吧,這裏有我,不用擔心。”

江荊點點頭:“我爸醒來的話,給我打電話。”

“好。”

江荊回身走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走吧。”

房門關上之前,我用餘光回看,宋筝仍然靜靜站在那裏,望着我和江荊的背影。

天已經黑了,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風,初春的夜寒意襲人。

我和江荊坐在醫院外面的長椅,他沉默不語,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過了很久,他問:“帶煙了嗎?”

我摸摸口袋,掏出皺皺巴巴的半包煙,和打火機一起遞過去。

江荊不許我抽煙,這半包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了。

他接過煙盒,抽出一根,想了想,問:“你要麽?”

我問:“我能嗎?”

江荊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最後無奈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聽我的話?”

我小聲:“我是被你念叨怕了。”

身後的醫院大樓燈火通明,照出江荊朦胧的輪廓,我就着他的手點燃嘴裏的煙,深吸一口,淡青色的煙霧随着吐息彌漫,愈發模糊了江荊的眉眼。

我問:“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江荊望着前面,回答:“搬去加州之後,一個人太寂寞了。”

“沒想過、培養一點別的愛好麽?”

“有。開公司、賺錢。忙的時候,就不那麽想你了。”

現在說起那時的事,他好像終于釋懷,不再像剛回國的時候一樣,那麽怨恨和咄咄逼人。

“我現在很慶幸,賺了足夠多的錢。”他轉頭看我,在昏暗中望着我的眼睛,“比方說,遇到現在這種情況,我可以不用擔心分不到家産,變成一個落魄富二代。那時候,就真的需要你養我了。”

他似乎想讓氣氛輕松些,牽起嘴角笑了笑。我配合他露出笑容,說:“那我也願意。”

“我爸他……是個很有野心、很會僞裝的人。在我知道你父親的事情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商人重利,不至于那麽壞。”江荊垂着眼簾,語速很慢地說,“我沒有感受過那種、溫馨的父愛和母愛。在我五歲的時候,我媽生了我弟弟,她對弟弟的關心,比對我多得多。”

“江荊……”

我搭住江荊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輕輕握了握。

他點了煙,卻只是夾在指尖,任由那一點火光在夜風中顫動,許久,擡起頭,輕輕笑了笑:“快要三十歲的人,還在耿耿于懷小時候的事,很可笑吧?”

我搖頭:“不,不是。”

“你好像也很少講,自己家裏的事。”

“我沒什麽可講的……我家很普通。我爸以前是大學教授,我媽是退休醫生。”

“他們對你,一定很嚴格吧。”

“嗯。小時候犯了錯,會讓我罰站、面壁思過、寫檢讨書。”

江荊笑笑,擡手摸摸我的頭發:“難怪,長大後的談蘊,這麽叛逆。”

一陣風迎面吹來,把煙霧吹進我的鼻腔,我低頭咳嗽,江荊掐滅手裏的煙頭,說:“起風了,回去吧。”

第二天上午,我陪江荊一起去醫院,江峰還是沒有醒來。

站在特護病房的巨大玻璃窗外,我靜靜看着裏面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每次出現在我面前時總是傲慢可鄙的人,此刻面容模糊,氧氣罩遮住半張臉,頭部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裹在厚厚的紗布之中。

痛快嗎?倒也不。

看着江峰,我想起我爸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也是這樣渾身插滿針管,一動不能動的躺在病床上。不同的是,胃癌晚期患者要痛苦百倍,止痛藥和鎮定藥幾乎無法起效,偶爾清醒的時候,他只會反複重複三個字,“讓我死”。

痛苦的回憶侵入腦海,我胃裏忽然一陣翻湧,快步轉身離開病房。

江荊跟上來:“談蘊。”

我走進洗手間,撐住水池,彎下腰劇烈幹嘔。江荊跟進來,扶住我的手臂,問:“怎麽了?”

我搖搖頭。過了一會兒,那陣惡心的感覺稍有減緩,我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了把臉。

“哪兒不舒服,還好嗎?”江荊問。

我說:“沒事……突然有點惡心。”

“下樓讓醫生看看。”

“不用,就是、想到以前的事,條件反射,不太舒服。”

這次江荊終于聽懂了。

沉默片刻,他說:“我陪你去休息。”

“嗯。”

還是昨天的休息室,今天宋筝不在。

我坐在沙發上,緩了一會兒,問:“阿姨呢?”

江荊回答:“去見律師了,現在很多事需要她出面。”

“哦……”

“你好點了嗎?”

“嗯,好多了。”

“要麽、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搖搖頭:“沒事。我在這兒休息一下就好。”

話音落下,護士敲門進來,問:“江峰先生的家屬在嗎?患者醒了。”

我和江荊一起轉頭望去,江荊站起身,說:“我去看看。”

我也跟着起身,江荊回頭,向我投來一道欲言又止的目光,我說:“我沒事,我想去看看。”

到病房,江峰病床前站着一位醫生和兩名護士,江荊進來後,他們自覺讓開,醫生說:“患者目前生命體征平穩,但意識不太清醒,還需要觀察。”

江荊點點頭,說:“謝謝醫生。”

我沒有去床前,而是站得遠遠的。一是不想靠江峰太近,二是怕他原本沒事,一看見我,當場氣死過去。

他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唯獨不能死在我和江荊面前。

不過事實證明我多慮了,江峰現在,連江荊都不一定認得。

他雖然睜着眼,但眼球幾乎不動,眼神也極其渾濁,想起醫生昨天說,“就算醒來,很大概率會偏癱”。

江荊站在床邊,遲疑許久,低聲叫了句:“爸。”

床上的人無動于衷。

醫生安慰說:“患者頭部受傷嚴重,還需要一些時間恢複。”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江荊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了攥,然後對醫生說:“好,我知道了。”

說完,他慢慢轉回身,視線交錯,我在他眼睛裏看到幾分落寞和無措。

畢竟是親生父親,再怎麽樣,他心裏一定是難受的。

“我出去,給我媽打個電話。”江荊啞聲說。

我點點頭:“嗯。”

我們兩個一起離開病房,到走廊裏,不遠處的電梯忽然叮的一聲,本以為是宋筝來了,擡眼看去,卻見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生急匆匆跑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三步并兩步跑到江荊面前,抓起江荊的胳膊:“爸醒了?!”

爸……?是江荊的弟弟麽?

我仔細看了眼,男生的五官确實和江荊有幾分相似。

江荊點點頭,說:“在裏面。”

“我進去看看。”

男生松開江荊,頭也不回地跑向病房,等到他身影消失在房門之後,我收回目光,問:“那是江徹嗎?”

江荊回答:“嗯,他昨天下午也在。”

“哦。”

“走吧,先回去吧。”

回到休息室,江荊給宋筝打了一個電話,沒過多久,房門再次推開,江徹沉着臉走進來,看了眼江荊,說:“哥。”

說完,他餘光瞟見我,頓了頓,轉過頭來。

剛才走廊裏匆匆一眼,我本以為他是個年輕版的江荊,現在面對面看,才發現他和江荊長得并不一樣,氣質也大不相同。

江荊在同樣的年紀,像杯冰鎮礦泉水一樣幹淨純粹,而眼前的男生,眉眼之間透着股遠超同齡人的敏銳和老成。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問:“你就是我哥的男朋友嗎?”

我站起身,對他點點頭:“你好,我叫談蘊。”

他沒說話,仍舊這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直到江荊出聲打斷:“江徹。”

這一句帶着警告的意味,江徹撇撇嘴,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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