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冷水臉
第0004章 冷水臉
04.
開往公司的路上,座椅并不寬敞的跑車裏,陳僅握着從梁辰那裏借來的一支筆,把撿到的建議表上的第四點一字不落地重新寫了上去。
寫完把紙疊起,夾在筆帽上,放在中控臺,駕駛座的梁辰瞥了一眼,沒有表态。
一路無話。
到公司,梁辰先把車開到大樓門口,把陳僅放下,意外地碰到在大廳等他的卓翎。
卓翎一臉驚嘆地拉開車門,一屁股坐在副駕上:“不愧是梁少爺,這就開上超跑了。”
梁辰載卓翎去地下車庫兜一圈,聽說這輛跑車是從梁霄寒那兒提的,卓翎“嘶”了一聲:“你爺爺不會是在借此點你叔,讓他放權吧?”
梁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旁觀者都能窺見一二,當局者自然不可能毫無所覺。
雖然爺爺這樣做的目的可能不止這一個,畢竟幾百年前的皇帝都知道綿延子嗣,無論後代之間明争暗鬥還是兵戎相見,最後都會剩下一名合格的繼承人。
作為局外人,卓翎自然不會往深處想,他只關心——
“剛才我看見那個誰從你車上下來,怎麽,你小叔把他的情人一塊兒打包送你了?”
梁辰問:“你們酒店最貴的套餐是不是買一送一?”
卓翎忙道:“當然不是!”
梁辰睨他一眼,是在說——那不就得了。
卓翎啧一聲,似乎感到可惜:“該說不說,那個誰的臉真是一絕,要是他願意到我公司當網紅……”
梁辰倒車入庫,踩剎車,解安全帶一氣呵成:“快遲到了,沒別的事你就走吧。”
“當然有事。”卓翎忙摸出文件,翻開給梁辰展示兩張圖片,“展會要用的宣傳圖,幫我看看哪張更好。”
梁辰來回滑動,各自放大看了一會兒:“這張吧。”
“理由?”
“底色幹淨,看起來高級。”梁辰指另一張圖,“而且這裏有道線,延長之後把人的腦袋一切為二,視覺上不吉利。”
卓翎看了下,确實如此,不由得感嘆:“有時候我覺得你不應該學商科,應該去學藝術。”
哪怕從未受過系統專業的訓練,梁辰卻擁有天賦般高的審美水平,無論穿搭首飾還是家裝擺設,他都能給出好的意見。
梁辰着急走,推開車門,一條腿已經跨出去:“那你當年怎麽沒有挺身而出負擔我的學費?”
卓翎嘿嘿一笑:“那你應該管我叫爺爺。”
梁辰甩上車門,繞行至副駕那邊,笑罵道:“給我滾下來。”
卓翎就滾下來了,跟梁辰一起乘電梯上樓。
原來他來這邊不單是為了請教,昨天開會讨論的那個網紅高端社區的項目,卓翎的公司也有參與,只是進度還沒推到他們這一環,所以暫時不必頻繁交流。
那麽減少綠化面積的事,卓翎當然也有耳聞,并且沒有提出異議。
這倒符合梁辰對他的印象——無論表面上看起來多不着調,但凡牽扯到利益,卓翎總能以客觀冷靜的頭腦,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就像當年他父親續弦,卓翎二話不說聯系外公外婆,讓他們幫他轉去母親老家的學校。後來又在得知繼母在暗中轉移資産,把他父親都氣到發病住院時果斷回到N市,當時還是高中生的他憑一己之力穩住局面,聯系律師打官司,最終得以保住父親奮鬥大半輩子的基業。
如今卓翎父親對他自己創業的“小打小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是源于對他的信任。
猶記當年,卓翎曾在距離N市兩千多公裏以外的西北小鎮交了個女朋友,兩人還是同班同學,卓翎回到N城後,那位小鎮女友千裏迢迢追過來,卓翎硬是閉門不見,連分手兩個字都不給人家。
電梯門開,梁辰率先出去,卓翎跟上來,他的腳步更快。
“什麽意思?”卓翎莫名其妙,“幹嗎離我這麽遠?”
憶起往事的梁辰邊走邊說:“我怕渣男病會傳染。”
卓翎:“……”
待了不到一小時,卓翎就走了。
倒不是因為梁辰嫌棄,而是閑逛看見人事部那邊新人入職,卓翎愛湊熱鬧,笑嘻嘻地去圍觀,臉色煞白地回來,文件都忘了拿就撒腿跑了。
輪到梁辰莫名其妙,午飯前他也去人事部走了一趟,新人正排排坐接受崗前培訓,據說大部分是為工程部和開發部招的新員工。打眼望去清一色理工男,并沒有哪個長得窮兇極惡,不知道卓翎看見誰了,吓得仿佛見了鬼。
今天不想游泳,梁辰吃過飯就回到辦公室。
外面同部門的員工多在午睡,梁辰刷了會兒手機,許是受環境感染,困意遲滞襲來,梁辰打了個哈欠,腦袋一歪,以盡量舒服的姿勢趴了下來。
渾渾噩噩的,竟然做了個夢。
熟悉的場景,枝葉密密匝匝,随風招擺,高懸的月亮透過玻璃頂把光灑下來,在地面投下細屑般的零碎光影。
最亮的那道光束,落在一只手上,準确地說,是一只托着葉片的手。
那葉片寬闊圓潤,脈絡清晰,如此美麗,卻不及那手的萬分之一。
許是看不清細節的關系,另一只手将掌心的葉片拈起,舉高,迎着水霧般朦胧的光線,偏着頭,以一種虔誠的姿态,自下而上地觀察。
可惜偷窺的人不敢靠近,任那張呼之欲出的面孔隐沒在月光的影子裏。
然後在心裏懊惱,為什麽沒有把他拍下來?
為什麽當時手裏沒有一臺相機?
過于短暫的夢,卻那麽真實,仿佛一腳踏入少年時期那個暮春的夜晚,從此陷入這灘溫暖的泥沼,每當畫面伴随着浮想出現在腦海,連呼吸都變得灼燙起來。
最後是在人事部主管的呼喚聲中回歸現實,梁辰支起脖子,揉了揉眼睛,對焦上工程部經理碩大的圓臉,驟然清醒。
“總算醒了。”工程部經理姓周,笑的時候總會眯起眼睛,“有兩名新員工加入我們工程部,其中一名兼任你的助理,先互相認識一下。”
梁辰只好站起來,擺出标準笑容,心裏卻在想你們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昨天剛入職的新員工。
不過派給他的助理還算合他心意,至少不會像職場愣頭青一樣沒事找事表現自己,梁辰不喊他就不過來,讓他幫忙倒杯水他也不會自作主張倒咖啡,凡事也不愛刨根究底,雖然沉悶了點,但非常省心。
梁辰也不是那種喜歡讓人猜的領導,有話直說才能提高溝通效率。
他交給新助理的第一個任務是:“不要讓我午睡。”
新助理沒聽懂,梁辰具體解釋道:“我辦公室的窗簾常開,但凡你發現我打瞌睡,一定要立刻把我叫醒。”
新助理點頭表示明白。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洗了把冷水臉回來,梁辰問,“抱歉剛才睡懵了,沒留心。”
“簡單的簡,簡而言之的簡言之。”助理說。
梁辰笑着評價:“很好記的名字。”
得知對方與自己同齡,梁辰由衷地贊賞道:“聽說公司不收碩士學歷以下的員工,工程部要求更嚴,你很厲害。”
出生在西北小縣城,二十三歲就在國內名牌大學讀完本碩,學生時代定然下了很大的苦功。
簡言之還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我只是萬千小鎮做題家中的一員,梁經理謬贊了。”
“等等,我們部門的經理姓周。”梁辰指出他的錯誤,“以後喊我記得加個副字。”
簡言之立刻改口:“好的,梁副經理。”
整個下午,梁辰都在“補課”。
工程部作為地産公司最重要的部門之一,主要的工作內容是提供專業标準和技術支持,配合市場營銷部完成可行性研究,正好有新人入職,梁辰和他們一起看材料,翻案例。
下午四點來鐘,梁霄寒那邊的孫助理打來內線電話,請梁辰上樓一趟。
梁辰以為又開項目會議,沒有簡言之看着怕自己睡過去,找同事借眼貼敷了十分鐘,才不慌不忙地乘電梯上樓。
頂層除了梁霄寒的辦公室,還有一間會客廳,多數時候承擔會議室的功能,空閑的時候作為接待室使用。
梁辰到的時候不湊巧,孫助說梁總下樓巡視去了,梁辰便去到會客廳等他,坐下之前把門口的屏風拉開,這樣即便有人經過也不會注意到他,省去了寒暄的麻煩。
為了提神,梁辰微信找卓翎聊天。
lc:我有助理了
Feather:恭喜恭喜
lc:是個帥哥
Feather:……
lc:不是說男色領域缺人嗎,怎麽一點也不興奮?
Feather:除了你,我看不上其他任何男人
梁辰今天第二次讓他“滾”。
對話結束得太快,梁辰撐着腦袋,開始琢磨剛看過的一個案例。
剛起了個頭,聽見腳步聲走近,好像不止一個人。
“還在生氣?”梁霄寒的聲音。
抱着一沓文件的陳僅在會客廳門口站定,平聲道:“沒有生氣。”
梁霄寒語含笑意:“那中午怎麽不來我這邊午休?”
陳僅沒回答,梁霄寒柔聲道:“昨天晚上是在開玩笑,你知道的,我沒辦法跟女人結婚。”
陳僅還是不說話。他看似乖巧,實則比誰都要倔,梁霄寒只好轉換話題:“手上拿的什麽?”
“新的綠化設計圖。”
“這麽快就改好了?”
“草圖,您确認過之後再細化。”
“不用給我看了,直接拿去工程部吧。”
梁霄寒對陳僅的工作能力向來放心,也不是沒有像體貼的情人一樣哄過陳僅。但是這麽多年來,陳僅從來沒見過梁霄寒無緣無故對人做小伏低。
果不其然,見陳僅轉身要走,梁霄寒喊住他:“後天晚上有安排嗎?”
陳僅頓了頓,說:“沒有。”
“我有個局,還在上次的岚庭酒店,就一起吃個飯,沒有其他活動。”
“……嗯。”
梁霄寒似是松了一口氣:“那後天下班之後在樓下等我,晚上吃完跟我一起回去,有東西給你看。”
陳僅垂着眼,又“嗯”一聲。
這時,孫助理從辦公室出來,說有梁總的電話,梁霄寒便讓陳僅去忙,然後先行離開。
陳僅沒有立刻下樓。他突然有種疲憊感,比連續加一周的班還要累。
旁邊就有座椅,陳僅走進會客廳,在最靠門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然後一瞥眼,就看見木質屏風的背後,藏着一個人。
梁辰原本趴在桌上,聽見聲音才擡起頭,打哈欠的同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目光巡視一圈沒找到鐘,梁辰迷迷糊糊地問陳僅:“現在幾點了?”
陳僅看一眼手機:“五點。”
梁辰“哦”一聲,撐着桌子站起來,幾分搖晃地往門口走去。
陳僅也起身,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電梯間。
電梯到站,門開,梁辰先進去,陳僅站在靠按鈕的位置,先按下15,再問梁辰是不是回工程部,梁辰說是,陳僅收回手,垂在身側。
上班時間電梯不忙,直達15層,出去的時候碰上工程部的周經理,他笑着問:“你們倆怎麽在一塊兒?”
梁辰說:“路上剛巧碰到。”
陳僅看了他一眼,沒做聲。
事實上,梁辰并不确定自己剛才演得像不像。
只是比起演技拙劣,他更不想被人當成偷聽狂。
陳僅把新的綠化設計圖給項目相關人員傳閱,梁辰也在其中。
雖然以梁辰入職兩天的資歷還不足以完全看明白,他只覺得這張圖紙表達齊全,标注清晰,在減少綠化面積的同時做到了均衡布局,高低灌木和花樹草坪錯落搭配,既有園林設計的美感,又結合N市四季分明的天氣,确保無論哪個季節都有花可看。
貫穿其中的人行道動線也十分合理,梁辰把自己帶入其中,假設自己是這裏的住戶,工作之餘應該很樂意下樓,沿着這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走一走。
周經理給予這張設計圖很高的評價,說細化完直接可以當作施工圖來用。
梁辰突然想起不久前和簡言之的對話。
他和簡言之前後腳入職,職級卻天差地別,感慨簡言之履歷優秀,給他當助理是浪費人才的時候,簡言之卻把自己歸類為“小鎮做題家”,并不覺得自己有多麽了不起。
當時梁辰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眼下才确信,那影子是陳僅。
陳僅也曾是N大高材生,同樣來自山區小縣城。梁辰還記得當年陳僅考入N大,第一次來到梁家,為感謝梁霄寒的資助,不遠萬裏帶來了自家産的玉米和大豆油。
也記得節假日梁霄寒喊陳僅來家裏吃飯,但凡碰見,陳僅都手不釋卷,不是在背單詞就是在畫圖刷題。
有一次春節,除夕夜團圓飯,吳媽問起陳僅的去向,梁霄寒說他找了份兼職,春節工資翻倍,這會兒應該在飯店端盤子。
梁建業嗤笑一聲,大有不理解的意思。畢竟梁家家底殷實,多養一個陳僅跟多養一只小貓小狗那麽輕松,根本不需要他那麽辛苦打工掙錢養活自己。
聽到爺爺輕蔑的笑聲,梁辰心裏說不出的不舒服。
想到陳僅在寒冷的冬天,合家團圓的時候在外面辛苦打工,而自己坐在地暖和中央空調齊開的別墅裏吃着堪比滿漢全席的豐盛年夜飯,周遭溫暖的空氣仿佛都化作刺痛皮膚的針,讓梁辰難受到幾乎坐不住。
他提前離席,一個人去到屋外的院子裏。
這裏安靜極了,梁辰呼出一團白霧,仰望夜空,冬日的夜晚星辰寥寥,月亮嵌在深藍色的天幕裏,任烏雲在它身邊來回穿行,它自巋然堅定。
好像終于能明白陳僅如此要強的原因——陳僅的人生沒有容錯率,沒有人能為他兜底,他孤注一擲來到這裏,只能靠堅持不懈的努力拼命往上爬,不然就會掉下去,掉回深淵谷底。
心知陳僅大概不需要他這個半吊子的贊賞,梁辰放下設計圖,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沒過多久,陳僅敲門進來,拿着設計圖:“你也過目一下。”
梁辰說:“看過了。”
陳僅站在桌前,把文件推過來:“那簽個字。”
梁辰從筆筒裏取一支筆,拔筆帽,落筆的同時,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往一旁移去。
按住文件的手指細長白皙,指骨分明,連塗了斑斓色彩的指甲蓋都是漂亮的圓弧形。
輕易與他夢裏拈着葉片的那只手重合,像是用高清攝影機,纖毫畢現地複刻了那場夢境。
“錯了。”陳僅傾身過來,指下面一行,“應該寫在這裏。”
梁辰回神般地怔了一下,然後劃掉剛寫下的大名,在正确的位置重新寫了一遍。
動作不慌不忙,比剛才假裝睡醒時還要從容淡定。
直到陳僅合上文件,離開辦公室,目送他的背影走遠,梁辰才仰倒在座椅上,用手蓋住自己的眼睛。
好像又得去洗冷水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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