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冰冷與炙熱

第0016章 冰冷與炙熱

16.

下午兩點,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時,梁辰正在大口大口地啃蘋果,腮幫子都鼓起來了,還不停。

發現有人進來才擡頭,見是梁霄寒,眼皮又耷拉下去。

梁霄寒是在梁建業的授意下來做說客,因此态度算不上積極。他在梁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你是怎麽想的,兩個項目都要退出?”

梁辰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頭都沒擡:“不是正合你意?”

梁霄寒笑起來:“你這孩子,盡說胡話,你爺爺把你安排到這個位置,就是想把你當繼承人培養……”

“別裝了,這裏沒有監控。”梁辰靠着椅背,仰起臉,視線朝下看對面的人,“我已經不是八年前那個十五歲的小孩了,現在我要退出,叔叔你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吧。”

梁霄寒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直到消失殆盡。

他還是冷笑一聲,哪怕眼中沒有一絲笑意:“話我帶到了,聽不聽由你。如果你堅持退出項目,在老爺子面前,也請你統一口徑,不要給別人帶來麻煩。”

梁辰只是靜靜地看着梁霄寒,不說話。

梁霄寒只當他答應了,不欲多逗留,站起來,轉身。

快到門口時突然頓步,梁霄寒轉回來,似笑非笑地問:“除了那輛車,你還想從我這裏拿走什麽?”

梁辰一怔,瞬間的反應沒有逃過梁霄寒的眼睛。

像是已經得到答案,不等他開口,梁霄寒推門離去。

梁建業正雙手搭着拐杖,坐在大堂旁邊的接待室裏生悶氣。

見梁霄寒返回,梁建業心急地問:“那小子怎麽說?”

梁霄寒走到沙發上坐下:“跟在工地那會兒一樣,說不想在這兒幹了,想換個環境。”

“前陣子還好好的,給他安排進公司的時候他也沒有意見,怎麽突然就……”

梁建業的臉越拉越長,“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好好勸他?這麽快就回來了。”

“怎麽會。”梁霄寒笑說,“他可是我的侄子,您唯一的孫子,我當然希望他好,總不能真讓他去看廠房當保安。不過——”

稍作停頓,梁霄寒說:“既然他的心思不在這裏,勉強也是徒勞,反正咱們家也不是只有這一份産業,依我看不如把他換到新開的家居用品商……”

“胡說!”梁建業打斷他的話,“小辰是梁家的長孫,當然得留在集團的主要公司,做核心項目,怎麽能下放到底下的小商場去?你不嫌丢人我還嫌現眼呢!”

聽到“丢人”兩個字,梁霄寒的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接話道:“您說的對,是我欠考慮,想着讓他去基層磨練磨練也是好事。小辰樣樣都好,就是太年輕,心性有些浮躁。”

似是發覺自己剛才語氣太重,梁建業輕咳一聲:“總之你幫我好好勸他,擺事實講道理,無論如何讓他打消退出項目組的念頭。”

梁霄寒應了下來。

沒多久,梁建業就起身離開。實際上他原本就沒打算來公司,只是因為梁辰突然“發瘋”,讓他不得不走這一趟,提點小輩們幾句。

梁辰心意已決,什麽都聽不進去,梁建業就只好拿梁霄寒開刀,把壓力都放到他身上——這一點倒是和上次一樣,梁辰不願意用強硬手段解決“釘子戶”,梁建業就私底下讓梁霄寒找人去解決。

好一個“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梁霄寒坐在沙發上,良久一動未動。

直到午後的光線一絲一縷被收走,整具身體都被黑暗掩埋。

又到下班時間,陳僅接到梁霄寒發來的消息,說半個小時後在樓下等他,一起吃晚餐。

略顯強硬的态度,陳僅知道這次躲不掉,收拾桌面文件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拖到近七點,才從電梯裏出來,一眼就看見梁霄寒站在路邊,手裏夾一支煙,火星在暮色中明滅。

見陳僅來了,梁霄寒快速抽兩口,把煙摁滅在旁邊的垃圾桶,然後繞到後座親自為陳僅打開車門,笑說:“想約你吃頓飯真不容易。”

去的是岚庭,這回只有他們兩個人,入座的時候陳僅才放松下來。

點的還是上次的那些菜,雞汁蒸筍絲放在陳僅面前,陳僅夾一筷子放進碗裏,兩三根一次慢騰騰地往嘴裏送。

梁霄寒看着他笑:“這麽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

記得那年第一次去中部山區的農村,飛機轉火車再轉大巴,最後步行四五公裏才抵達目的地。

村長帶着幾名學生在村口迎接,陳僅就在其中,瘦瘦小小的一個男孩,頭發有點長,蓋住了眼睛。被問到學習怎麽樣,他畏縮着不敢擡頭,聲音卻很有底氣:“我是全校第一。”

中午在當地學校食堂吃飯,村裏為迎接客人殺了一頭豬,燒了滿滿一大鍋紅燒肉。村裏的孩子們平日少見葷腥,看見肉都眼冒綠光,一哄而上舉着飯盆争搶,喧嘩聲中,卻見陳僅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碗裏放着鹹菜豆角,夾一小筷放在米飯上,再連一大口米飯扒進嘴裏。

當時的梁霄寒就覺得這孩子有意思,走過去坐到他旁邊,問他怎麽不吃肉,陳僅眼皮都沒擡一下:“不夠吃。”頓一頓,加上一句,“我不餓。”

後來陳僅到N市讀大學,第一次到梁家拜訪,已然褪去小時候的青澀,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不過仍然寡言少語,吃飯的時候一聲不吭,只夾自己面前的菜,離得遠的菜看都不看一眼。

從前梁霄寒只當他是膽小怕生,後來次數多了才發現陳僅是懶得,能吃就湊合吃了,何必胳膊伸那麽長,就為吃一口肉。

這樣的性格放到工作上,就是不夠有野心。

哪怕他已足夠努力,自發地向上進取,卻不願從其他人手裏搶奪,明知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條,把其他競争者踹下山崖才能第一個到達終點,他卻能為了不讓無辜的人受傷而放棄。

當年曾發生一件事,陳僅考入高中那一年,他的姑姑把存有善款的存折從他奶奶那裏偷走,由于不知道密碼取不出錢,還跑到他們祖孫倆家裏大鬧,揚言這錢不分她一半她就不讓陳僅繼續上學。

陳僅這個姑姑慣會耍無賴,連村長出面都擺不平。最後是陳僅打電話向梁霄寒求助,梁霄寒派助理帶一名律師過去,用法律條款震懾住姑姑,才将這場風波了結。

等到陳僅後來考上N大,和梁霄寒的關系也發生變化,梁霄寒曾為了哄他開心,問需不需要幫他教訓他姑姑。也不要她的命,就讓她們家種不了地,再收了她們家在村裏的房子,當年她怎麽把陳僅和奶奶逼上絕路,現在就怎麽還回去。

陳僅拒絕了,他說:“沒必要。”

梁霄寒看得出來,他并沒有那麽恨姑姑,他知道她也是生活所迫,因此不想趕盡殺絕。

陳僅從來都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道主義者。

而梁霄寒和陳僅截然相反,他認為這世上的人要麽于他有用,要麽就是他的敵人。

何為無辜?

擋他路的人都不無辜。

陳僅擡眼,幾分疑惑的神情,似是沒明白梁霄寒的意思。

梁霄寒仍然笑着,哪怕眼底像冰凍的湖面一樣平靜。

“那個釘子戶的事,我仔細想過了。”他轉換話題道,“Plan B也很好,設計圖我看了,修改得很用心。”

陳僅眼皮一跳,一時拿不準梁霄寒此話何意。

索性梁霄寒沒打算讓他猜,接着道:“先前派人去不過是想吓唬吓唬他,讓他在同意書上簽字,我也沒想到那些人手段那麽惡劣,竟然把人弄傷了……聽說現在已經出院了,我會再派員工上門去慰問,給老人家送點東西。”

陳僅正欲說什麽,梁霄寒突然伸手,握住了陳僅放在桌面的一只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事,我向你保證。”

這是梁霄寒第二次向陳僅承諾,第一次是“我絕對不會傷害你”,至今未破,所以這次陳僅選擇相信。

吃過飯,送陳僅回去的路上,梁霄寒從司機那裏接過藥瓶,往掌心裏倒幾粒。

陳僅拿着礦泉水瓶,猶豫要不要遞:“怎麽又開始吃藥了?”

“最近總是睡不好。”梁霄寒攤開手,笑說,“想讓我就這麽幹咽下去?”

陳僅只好把水放到他手裏。

眼看梁霄寒一口氣把四五顆膠囊都吞下去,陳僅問:“這件事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你還知道是在為難我?”梁霄寒幾分無奈地說,“公司看似是我掌權,實際上老爺子和董事會,都可以對我下達指令。我并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大的權力。”

陳僅沉默片刻,小聲說:“我沒有想象。”

梁霄寒揚眉:“真的嗎?”

陳僅點頭。

“那你上次對我那麽兇?”

“……”

“好了不逗你了。”梁霄寒拉過陳僅的手,摸到他腕上的鏈子,手指勾纏,“總之這次我頂着很大的壓力,你知道的,我向來公事公辦,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話雖沒說完,陳僅已然聽懂。

接下來無非是要他的回饋,無論是好好工作,還是陪那個趙總喝酒,又或是其他的安排需要他配合。

等價交換在商業活動中随處可見,難道在感情生活中也是必需品?

可惜感情不是設計圖,後者陳僅天天接觸,熟練到不看鍵盤也能按快捷鍵,掃一眼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裏。而前者陳僅毫無經驗,碰見新問題只有茫然的不确定。

下車之前,陳僅還是提醒:“如果睡眠好一點了,就停藥吧,這個藥很傷身體。”

梁霄寒微怔,似是沒想到陳僅注意過他以前吃過哪種藥,甚至知道功效。

很快恢複常态,梁霄寒笑說:“小僅長本事了,敢管着我了。”

陳僅抿唇,不自在地別過身去。

梁霄寒送他下車,交代道:“明天來家裏吧,我那裏有很好的過敏藥,看你眼睛紅的。”

陳僅想說今天同事給他買藥了,只是效果不大好。料想梁霄寒沒興趣聽,便什麽都沒說,點頭應了下來。

往巷子裏走了兩步,陳僅回頭,終于下定決心:“今天中午在會客廳,是不是你……親我?”

梁霄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當然,不是我還能是誰?”

停頓片刻,陳僅問:“那為什麽不叫醒我?”

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不應該在不清醒的狀況下發生。

“看你睡得那麽香,不忍心吵醒你。”梁霄寒笑說,“不是困了嗎,快回去休息吧。”

陳僅點頭,幾分猶豫地轉身,往前走。

在他身後,梁霄寒站在斑駁裂縫的水泥牆下,臉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中午有一場商務飯局,和施工監理以及公司各部門領導一起,梁建業也從工地趕到了宴席現場,給大家鼓舞士氣。這類飯局先前也有過兩次,梁辰從不出席,眼下他都要退出項目組了,自然更不會參與。

況且,知道陳僅會在頂樓會客廳午休的人,一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會是誰呢?梁霄寒想,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隐沒在夜色中的五指收緊,似在按捺席卷而來的怒火,又仿佛在試圖抓住什麽,不讓這一切繼續脫離掌控。

面對可能會失去一切的巨大威脅,一個能夠阻止事态往不利方向發展的辦法,在梁霄寒腦海中萌生。

一切皆可被他利用,尤其是感情,最無用也最好用。

哪怕可能會有流血和犧牲,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多得是時間療傷和補救。

望着陳僅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中,梁霄寒面沉如水,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有種形同鬼魅的漆黑陰冷。

另一邊的陳僅行至拐彎處,停住腳步。

立在昏蒙的一盞路燈下,他很輕地呼出一口氣。

懸着的心髒落地的同時,陳僅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怪異,好像始終有哪裏不對勁。

幾乎是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很難想象,梁霄寒的體溫冷血動物似的冰冷,吻過來的時候竟會如烈火燃燒般炙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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