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078

穆特諾米和圖雅披着暮霞抵達王宮時，得到充分休息的赫雷姆貝福在院子裏以飽滿的精神和熱情迎接了母女倆。

他蹲下身張開手臂，一把擁住沖到懷裏的女兒玩了兩把舉高高，然後偏頭在妻子臉上印下了一吻：“玩得開心嗎？”

穆特諾米微笑：“圖雅都要樂不思蜀了。”

“那你呢？”

穆特諾米笑意微斂，瞥了眼圖雅，不欲多談：“晚點再跟你說。”

赫雷姆貝福見狀，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些許，反倒是圖雅，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突然開口：“開心和不開心這麽簡單的問題為什麽還要晚一點說？是因為我不能聽嗎？”

即便知道她聰慧，穆特諾米每次還是會為女兒的敏銳心驚。她張口要把這個話題囫囵過去，圖雅已經先一步進行了延伸。她圓溜溜的眼珠裏流淌着大人般的沉思：“母妃今天明明不開心，但始終不肯當着我的面說理由，所以······不開心的理由和我有關？”

“沒，不是——”穆特諾米慌亂否認，理由都還沒組織好，圖雅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圖雅：“回來的路上你還突然說起賽提，也就是說，不開心的理由和我和賽提都有關系？······是不是我想讓賽提當我的王夫但是姨姨不同意？”

穆特諾米反應不及，目瞪口呆。

倒是赫雷姆貝福，怔愣過後哈哈大笑：“那圖雅怎麽想？既然賽提不願意，咱們就換個人好不好？”

穆特諾米心一驚，神色緊張起來。

哪知圖雅果決搖頭，堅定道：“不要！那些人都太蠢了，配不上我！而且，賽提沒有不願意啊，姨姨家裏崇尚自由，認為每個人都要自己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她會拒絕是肯定的啦~我們直接問賽提不就好了~”

穆特諾米心下微松，正要将話題帶過去，就見丈夫驚喜地看着女兒，一臉意味深長：“看來還是咱們小圖雅聰明，一眼看到事情的本質。你說的對！賽提的事情，就應該直接問他本人~”

穆特諾米眉心微蹙，她直覺這句話背後沒什麽好事兒，正要說一句“太兒戲了”，圖雅已經開心地抱着丈夫的脖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宣布：“那就等我下次去拉美西斯伯伯家當面問他！”

赫雷姆貝福笑了笑，沒說“好”或者“不好”，轉頭讓侍女上菜。至于話題，就此略過，無形消弭。

*

幾天後，當埃及上層貴族們齊聚王宮，召開例行會議時，驚訝地發現久不露面的瑪阿特女神今天居然也在，還到得比誰都早。她如同一株亭亭玉立的藍蓮一樣站在拉美西斯旁邊，臉上挂着幾近于無的笑容，看着就不太好親近。可即便如此，她的身邊，依然圍繞着全場最多的人。

這是理所當然的。當初新稅法幾乎将底比斯貴族來了次大換血，議會将近一半人都是因為新稅法而上位的，這幾年程風雖然游離于權利核心之外，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引領者核心權力層的2代人，更不用說，當初那場神跡帶來的震撼了。

能靠近的都是和拉美西斯交情過硬的，先以孩子拉開話題，然後歌頌了下程風創造的那些體育設施。

埃及人崇尚強健的體魄，程風那些極限運動項目，不僅鍛煉了體魄，更強化了勇猛無畏的精神，因此，他們很感謝程風的大方分享——至于聶芙特在此過程中積聚的可觀財富，在他們看來簡直不值一提。

要知道，他們每年供奉給神廟的錢可比購買這些設備的錢多多了。

等到話題漸入佳境，終于有人“想起”正題，打探起程風的來意了。

程風垂眸不語，等到赫雷姆貝福和穆特諾米姍姍來遲，議會正式召開，她才讓馬蒂拉和拜恩拉将箱子擡進來，給每個人分發了一本厚厚的如同板磚一樣的冊子。

冊子表面一列大字：埃及全民法典

字的左邊是一個天平圖案，右邊是法老手中代表權利的連枷和鐮勾。

翻開內頁，是一段簡短的序言——

我們沐浴着光輝而生

我們擁有着公平的靈魂

拉神的光輝平等地照耀着尼羅河岸的每一個人

哈托爾女神的乳汁滋養着勤勞善良的我們

不論王室、貴族、僧侶、平民······

我們将遵循着同一套倫理

消滅一切罪與惡

哪怕□□寂滅

公平與正義永存

區區百來個字的詩篇，已經讓在座不少人皺起了眉。

他們的目光不自覺定在“公平的靈魂”“平等”“同一套”等字眼上，真是怎麽看怎麽紮眼。要是能選擇，他們恨不得立馬關上書頁，将這本磚頭扔到地上踩兩腳，或者拿回家墊茅廁！

什麽叫“公平的靈魂”？怎麽就“公平的靈魂”了？

出身即命運！神明賦予了他們貴族的身份，無盡的財富，這就是不同！

還要讓他們和那些平民一樣遵循同一套倫理······呵！真是笑話！

要是程風不在場，這些人就直接關上書頁扔到一邊了。可惜，她當年三言兩語覆滅了財政司一系幾個家族的淫威還在，哪怕臉已經漲成豬肝色，也沒人敢當着她的面做什麽過激舉動。

相反，程風不動，拉美西斯不說話，赫雷姆貝福保持了沉默，他們再不甘願，還得繼續往下看。

下一頁就是[目錄]，目錄是什麽他們不知道，但是內容倒是清晰簡潔地讓他們知道了後面大概涵蓋的範圍，從婚姻法、繼承法到民法，刑法，商法以及審判秩序等等，做了詳細的區分和規劃。

觀察細致的大臣發現，每一頁紙的右下角标了一個數字符號，對應着目錄後的數字，而這本法典，一共有2783頁，刨去序言目錄這種，正文一共2778頁，其中大頭是民法，其次是刑法，婚姻法雖然排在最前面，但占據的內容只有百來頁，不算很多。

仔細看看的話，就會發現條例部分沿用了現有的約定俗成的規定，例如對家庭背叛者的懲罰，會依據傷害的程度判定他淨身出戶或者更多，再比如婦女離婚，如果家庭和鄰居默認婦女在婚內的付出，那她離婚時可帶走一半以上的財産。

但也有很奇怪的。

比如男女結婚年齡一定要滿18歲，以及三代近親不能通婚。（這條規定的下面還額外用圖畫注明了親戚圖譜來告訴大家三代內的近親包含哪些身份）

好一陣翻書的聲音過後，有與拉美西斯關系親近的武将率先打破殿內尴尬的氛圍。他從冊子裏擡頭，心平氣和地晃了晃手中的板磚笑着說：“內容太多了，不介意我帶回去慢慢看吧？”

程風淺笑點頭：“應該的，這本法典關系到埃及的每一個人，再怎麽慎重都不為過。我已經讓人在每個城市的市政廳門口放置了一本大號冊子和意見箱，方便每一個市民閱讀讨論和反饋。下一次議會召開時，我們可以就其中的條例進行詳細的讨論。”

她的通情達理讓不少人悄悄松了口氣。

能有緩沖餘地就好，就怕她像上次的稅法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是幹！

因為這一突然的沖擊，這次議會草草結束了。所有人帶着厚厚一本大部頭争相離開，恨不得一秒閃現在家，召集部下們一起拿放大鏡逐字逐句地找出其中陷阱。

路過市政廳時，他們發現那裏果然圍了很多人，認真審視這部法典優劣勢的，看熱鬧的，玩耍的······各色打扮的人将那個巨大的冊子圍了個水洩不通，争論聲傳遍了方圓十幾米。

心态平和或者和拉美西斯交好的大臣們看到這一幕倒還好，只是覺得事情牽扯到這麽多人，恐怕“讓步”是在所難免的了。

心态不那麽晴朗的路過時就忍不住低聲罵了句“真是讓這些人吃飽了撐的！當初稅法就不該施行！”。字眼被附近的平民們聽見，引起他們不善的盯視，大臣不自覺扭頭，加快了離開的步伐。

而王宮議事廳，直到所有閑雜人等全部離開，埃及帝國最尊貴的兩對夫妻默契地留在了原位。沒有了那些雜魚的裝點，這兩對夫妻就像脫離了河水的河床，露出了繁花緊簇的枝丫下早已幹裂的土壤。

是什麽時候開始分道揚镳的呢？

或許是從一開始，這段友誼就不夠純粹吧，所以雜質越來越多是必然的結果。

幾年的中央集權已經剔除了赫雷姆貝福身上優柔寡斷的部分，他抛去那些無意義的念頭，看着拉美西斯夫妻倆意味深長地說：“我以為，你們會和上次一樣，先私下來和我通氣再對外公布的。”

“沒有這個必要了。”程風擡頭，平靜的語氣說着讓人氣血翻湧的話語，“這部法典的本質是代替神官建立一個新的‘裁決之神’，和擁趸神明體系的你是天然對立的，你不可能支持它。但好在，我用三年的時間富裕了埃及的子民，将他們的目光從泥土裏拔出來。過去的他們無暇去思考‘神谕’是對還是錯，但現在，他們哪怕不懂，也有時間能聽身邊人講一講，辯一辯了。”

“真理總是越辯越明的。”

對于這部法典，程風并沒有給自己設定時限，今年做不成那就明年，明年做不成那就交給後面的人。

很多人覺得思想的桎梏難以破除，尤其是那些窮得沒有受過教育的愚昧之人，可其實要分情況的。對于生活的美好向往和追求，是每個人骨子裏的本能。

又不是讓他們去想“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要去到何方”這種人間至理，被打了就得還手這麽簡單的道理人人都能聽懂吧？打了別人就得付出代價也能懂吧？

程風起身，攜着拉美西斯微笑和夫妻倆作別：“下一次議會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