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劍落江南。

萬淵堡坐落在揚州附近的一座小鎮上。入了鎮,觸眼可見穿着領口繡着白鶴圖案的玄衣修士,教路遲林這個一身缟色衣裳的顯得格外突兀。

他本是想先去律九淵身死之地,但又念着此處離流離島近,且夢中的場景應是萬淵堡中的一處別院,便轉了目的先到了這裏。

鎮口的茶棚裏坐了幾個灰色衣裳的低階弟子。聽聞萬淵堡在鎮上安插了不少的人手,外邊的修士只要入了那道城門,那邊就會收到消息。

是以路遲林方在街道上轉悠了沒多久,就有一個玄衣修士迎面将他攔了下來。

“閣下可是臨雪堂路副堂主?”那人問道。

路遲林瞟了他一眼,神色淡漠。

那修士繼續說:“我們堡主請路副堂到堡內一聚。”

路遲林當年在律九淵身邊時,其實是鮮少在堡中與鎮上露面,除了律九淵的親信,大多人都并不認得他。那修士小心翼翼地撩開眼皮瞧着他的神色,直覺這路遲林果如傳言一般冷漠,生怕自己一有不慎就觸了這位對家的黴頭。

“他有何事?”路遲林冷冷地問。

那修士如實回答:“堡主并未說明,只說路副堂遠道而來,想一盡地主之誼。”

除卻那日因着樓雲深的交代,他與袁墨接觸了幾個時辰,此後他們便并無交集。這般湊上來未免太過谄媚了。路遲林又轉念一想,他前後都是要去萬淵堡中的,現下受了約去,也許會省下一些功夫。

他微微揚了頭,對那修士說道:“恭敬不如從命。”

穿過街巷,遠遠地便能瞧見一條狹窄河道。河上常年霧氣氤氲,朦胧得幾乎看不清河面景象。而在那條河的對岸,便是萬淵堡的所在。

袁墨站在門口,身上穿着一件錦衣,腰間配着玉環,一頭黑發用銀冠束起。然而他身量不高,身材也是平平無奇,饒是這一身的富家公子裝扮,在他那着實是顯不出半點的風流之意。

“那日孟府一別,我與路副堂已是許久未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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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帶着一絲讨好的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同路遲林有多熟絡似的。

路遲林沒有理他,視線淡淡地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又收了回來。

袁墨也不惱,繼續說道:“路副堂此番來此,還是為了……”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路遲林頓時就想起了流離島上的那位“律九淵”。他手中所拿之器,正是他讨要未果的沉璧。

他眼神一凜,眸中登時泛上涼意:“那**說沉璧是律九淵遺物,不願給我,可如今我卻在別人手中見到它,你作何解釋?”

袁墨心下一動,震驚道:“怎麽可能?沉璧一直在堡中放着……”

路遲林靜靜地看着他遣人前去查探沉璧所在,又慌亂地向自己說明那日開封所言并無虛話,心下不由覺得有些不耐。

他打斷了袁墨的話,單刀直入地說道:“你們這裏可有一處種着白梅的庭院?”

袁墨又是一愣,旁邊的修士附在他耳旁小聲低語了幾句,他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路副堂說的可是律九淵從前的那位娈寵所住的庭院?”他問。

路遲林先是一驚,然後又明顯地察覺出了袁墨語氣裏的那點諷刺味道。

什麽娈寵?

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那個庭院裏?

他憶起自己在夢中與律九淵所做之事,心下驚駭之情更甚。

那娈寵……

說的不會就是他吧。

指甲扣進皮肉之中,袖下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開始顫抖。兜兜轉轉,他與律九淵竟是那樣的關系嗎?

路遲林覺得惱,一股羞恥之情混雜着憤怒漫上了他的心頭。

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自己不僅一次與律九淵做了那樣的事情,甚至還依附承歡于他。

路遲林強忍着那點情緒,不死心地開口問道:“那個娈寵呢?”

“他是臨雪堂派來的人,自然是回你們臨雪堂去了。”

他的語氣本是平淡的,挑不出什麽錯處,可路遲林卻偏偏讀出了一絲戲谑。

他控制着自己的手,怕下一秒自己就要扣上袁墨的脖頸。

“路副堂既然想看,那就讓林梁帶您過去看看吧。”

林渠正是先前提醒袁墨的那位修士。他得了話,言笑晏晏地走到路遲林身前,擡手做了一個“請”地姿勢。

“不必,我自行前去。”路遲林本能地不願與他過多接觸,出聲拒絕。

“那庭院座落在西南邊,緊挨着萬淵堡的邊界。路副堂可別迷了路。”袁墨目送着路遲林離去的背影,換下了先前的假面,露出了一絲不屑地笑來。

林渠小聲說:“堡主,他……”

袁墨:“不過是律九淵從前的娈寵念着舊情回來睹物思人,不必理會。”

路遲林依言來到了那處庭院。夢中的紅牆已經褪了顏色,上邊還沾着淺淺的幾條水痕。綠藤瘋狂地占了滿牆,伸出的白梅落了花,只剩下了幾片綠葉。

像是有一面鼓,木錘徐徐敲動。路遲林察覺到自己的心正發了狂似的跳動起來,怎麽也壓不下去。

他推開落了漆的木門,感到一陣涼風撲面而來,讓他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他發現自己的手在抖,也許是因為太冷了。

庭院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葉落了滿地,鋪成了薄薄的一層毯。路遲林踩在上面,依稀還能聽到“沙沙”的聲響。

他看到那個雕了花的柱子,想起夢中所見——自己就是靠在那裏閉眼休息,然後瞧見了逆光而來的律九淵。

鬼使神差地,他走上前去伸手摩挲了一番,仿佛這個舉動就能喚起他的記憶似的。

回過神來,又暗罵自己蠢,默默收回了手走上臺階。

屋門落了灰,角落裏還有蜘蛛結了網。路遲林捏了個訣,将上面的塵土都清理幹淨了,這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內的擺設仍然同他夢中的一樣。

被褥鋪得整齊,他想起系列劇就是在這張床上與律九淵呼吸交纏,恍然間便被夢迷了眼,隐約地看見了一個赤裸的人,正背着他上下聳動,熱汗從他腰上劃過,沒入股間。

淡淡的紅在他臉上暈開,他心虛地撇過頭打量起別處布置。

目光掃過桌旁書架,架上擺着幾本書,架下是一個暗櫃。路遲林走上前蹲**打開了櫃門,險些被喂了滿嘴灰塵。

櫃裏放着一塊玉和一盞掉了色的花燈。

玉是暖玉,玉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兔。玉質細滑,玲珑剔透,白兔腳下垂着一條天青色的流蘇。路遲林轉着玉看了幾遍,發現它除了材質,着實是挑不出什麽新奇之處。他将玉擺回原處,轉手又去拿那只花燈。

燈做成了蓮花的形狀,燈面上有幾點蠟痕,許是用過的花燈。

路遲林。

他看着燈面上寫着的自己的名字,不由地又開始心蕩神移。那字寫得極好,落筆利落,筆鋒淩厲,像把出鞘的铮铮長劍。

這盞花燈是誰寫的?

自己為何要收着它?

心裏的那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咬了唇就想将它塞回去。

不料,他這一動作,花燈頓時散了架地散了開來。路遲林手上一頓,一張黃紙從裏邊掉落在地上。

那張紙夾在花瓣之間,若不是他的粗暴動作,還真沒那麽容易發現。

路遲林将花燈擱置一邊,撿了那張紙攤開細看——

正月十五,杭州燈市。

再無其他。

路遲林覺得有些遺憾,他本以為這張紙上能有別的什麽線索,卻沒想到只是這毫無用處的寥寥幾字。他小心地将那花燈一圈圈地固定好,将紙疊了放進花心。

他起身打量了一會架上的書,随手抽出一本地理經注,随意地翻動了幾頁。

他并不喜歡看這類的書籍,可這本書的每一頁卻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批注。

不一會,書便翻到了頭,路遲林的目光卻是凝在上面,再也移不開了。

末頁上墨汁暈染,但仍是可以依稀看出原先的字跡——

山有木兮木……

是從前的他一筆一劃寫下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或許是寫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擾,又或許是突然醒悟的自己心生羞意。但在這一刻,路遲林終于找到了他向旁人追問許久的答案。

書被蓋在書架上,路遲林順着矮櫃滑坐在地上,偏着頭看着床榻,思緒不知飄了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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