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社
第4章 第 4 章 周社
李司淨感受到了風。
細碎的觸感吹拂耳畔,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農村土路旁。
積水的農田,游着鴨子,渾濁的污水,漂浮着不知名的浮草。
這地方熟悉得李司淨無須特地去回憶。
是李家村。
可他皺起細嫩的眉頭,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站在這裏?
一道溫柔聲音傳來。
“司淨?”
“……外公。”
李司淨下意識轉頭回應,出聲後有些詫異。
他的聲音稚嫩年幼,奶聲奶氣,帶着幼童才有的依戀嬌嗔。
可是,他才六歲。
如果不是這樣的聲音,又該是怎麽樣的聲音?
李司淨茫然的站在原地,睜着一雙渾圓漆黑的澄澈眼睛,有着城裏小孩第一次來到農村的拘謹。
他眼見着身旁樹林簌簌作響,走出了一道消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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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穿着扣子板正的深灰色外套,戴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鏡。花白夾黑的頭發,翹起火焰燒焦一般的卷曲發梢,皮膚也如枯槁樹皮,有着一道一道蒼老的痕跡。
是外公。
外公慈祥溫柔的問:“怎麽了?”
李司淨喃喃出聲,“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仍是可可愛愛的困惑語氣。
外公聽了,笑得爽朗。
“站着也能睡着啊?這麽困?昨晚沒有睡好?”
李司淨覺得不對,“唔,我沒有睡着。不是那種睡着才做的夢,是站着能做的夢……”
外公牽起他的手,掌心粗糙,但是很暖,散發着柴火殘留的煙火氣。
他安安靜靜笑着去聽李司淨言語幼稚,描述自己剛剛做的“夢”。
僻靜安寧的農村泥路,即使有外公牽着,也是難走。
李司淨緊緊握住外公的手不願松開,又小心翼翼的去避開泥地,免得将鞋子陷進爛泥裏。
連自己的“夢”都忘記去說。
小孩子總是這樣。
才過了一小會兒,就不記得是什麽夢了。
他們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更為泥濘難走的土坡。
土坡種着一大片綠竹,無人打理,瘋狂生長,垂落了彎彎的竹枝,拱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竹影長廊。
沙沙、沙沙。
竹葉嘩啦晃動,刮起吵鬧的風。
李司淨雙手抱住外公的手臂,眺望深不見底的竹林幽徑,裏面漆黑陰沉,仿佛通往怪物的巢穴。
他有些害怕,“外公,我們去哪兒?”
外公勾起蒼老的嘴角,笑聲淺淡散于風中。
“去給外婆上墳。”
外婆?
李司淨還沒發現出疑問,抱住的臂膀忽然變得漆黑粘稠。
他仰頭見到的外公,渾身彌漫着爛泥黑影,看不清模樣,如同長滿了黑色觸手的怪物一般,向他襲來。
李司淨狠狠摔倒在地,睜不開眼睛。
像是有無數只手,從爛泥黑影裏伸出來,狠狠捂住了他的眼簾,不許他再看,堵住了他的口鼻,不許他再喊。
他幾近窒息,拼命掙紮。
但四周狹窄堅硬,仿佛是被關進了箱子中,渾身覆滿了厚厚的爛泥,害怕到顫抖,卻無法求救。
外公!
“你……不該……”
聲音模模糊糊,被狂風刮得細碎。
李司淨在自己窒息的心跳喘息裏,只剩恐懼,根本聽不清是誰的聲音,也聽不見是什麽話語。
他快要放棄掙紮的時候,忽然清楚聽到——
“你該回去了。”
振聾發聩,耳畔蜂鳴。
李司淨霎時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黏膩的汗水,泛着脫力的疲憊。
他喉嚨幹涸泛疼,仍沒能從童年夢魇回過神。
那是六歲的時候,外公第一次帶着他回李家村。
他們穿過幽暗茂密的竹林,去給外婆上墳。
後來……
李司淨擡手拂開汗濕的額發,無神的盯着眼前黑暗。
他不記得了。
李司淨眼前一片漆黑,又散布着星星點點的渾濁綠影。
他一時分辨不清,他是在夜裏還是在夢裏。
李司淨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枕頭。
柔軟的布料粗糙,沒有任何刀刃破開的縫隙。
幻覺吧。
李司淨雖然不吃藥,但他很有精神病人的自覺。
如果不是發病出了幻覺,那個人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對他拔刀……
李司淨正掀開沉重沾汗的被子。
眼睛餘光一瞥,視線一愣,靈魂本能顫抖的瞬間,見到了床邊的黑影。
他驚詫開口:“你……”
嗓音沙啞低沉,帶着高燒退卻的疼。
“嗯?”
黑影動了動,帶出了轉身的響動,傳來溫柔回應。
“醒了?”
忽然在這黑影之中,伸出了一只手,不由分說的覆蓋他汗濕的額頭。
掌心溫暖,體貼得令他惶恐。
然而,比惶恐更快的是憤怒。
李司淨狠狠抓住這只手,猛然從床上翻身,動作比想法更快!
無數次夢裏、幻想中,要将這個不知名的王八蛋徹底揍死的願望,終于親手實現。
李司淨幾乎咬牙切齒,揮拳過去!
“啊。”
一聲低沉悶哼,帶着黑影未曾預料的猝不及防,卻游刃有餘的用手掌,在視線不明的黑暗裏接住了李司淨的突然襲擊。
對方倒在柔軟床被,被李司淨死死揪住衣領。
房間響起開門聲,突然照進一道光亮,讓李司淨于光線中,看清了身下人的模樣。
眉眼輕浮。
俊臉薄唇。
沒錯,就是這個王八蛋!
李司淨揍得是冤有頭,債有主。
光透亮的地方,傳來老父親的擔憂:
“淨淨醒了嗎……”
醒了,正在對入侵的陌生人一頓暴揍,每一拳頭都被精準接下。
那個人握住李司淨的拳頭,倒床上還悠閑轉頭去回:
“我說他沒病吧,就是累了,看,現在多有勁。”
“淨淨!”
老父親慌張的跑過來,捉住好兒子的手臂。
“你幹什麽?”
“這個人——”
李司淨被父親拉了開,指着床上挨揍卻毫發無損的王八蛋。
他不能說出自己可怕的噩夢,也要憤怒出聲。
“擅闖民宅,我要報警抓他!”
“抓?”
老父親把好兒子更外旁邊拉了拉,“這是你小叔。他一回來就照顧你,你在發什麽瘋?”
“什麽小叔?”
李司淨怒火裹挾詫異,“這種人怎麽可能是我小叔?”
“不許這麽沒禮貌。”
老父親慈祥提醒,“你不記得了?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
床上仿佛沒事人一樣的家夥,慢騰騰的翻身起來。
淩亂的劉海落下來,稍稍蓋住眼梢,仍是蓋不住他的笑意。
那雙眼睛彎出慈祥柔和的弧度,說出的話親切溫柔得良善無害。
“對啊,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只剩李司淨臉色鐵青。
小叔,周社。
據說是他爸周衛的弟弟,堂弟,血緣關系論起來,就是他爸的父親的弟弟的兒子。
他的親小叔。
老父親拖着他走出黑漆漆遮了光的房間,将他強按在飯桌邊。
李司淨一身黏膩臭汗,臉色不善。
發燒的不适感退了。
腋下還夾着溫度計。
他精神奕奕的憤恨鄙夷盯着那個假裝熟稔的陌生人,不懂這家夥裝什麽溫柔體貼。
周社坐在一側,似乎全然不在意李司淨的敵視。
他俊朗近乎美豔的臉龐勾起笑,伸出手說:“時間到了,多少度?看看。”
李司淨抽出溫度計,絕不可能遞給他。
手指一轉,36.2℃。
健康準确得像是醫院測的标準體溫。
他爸還在絮絮叨叨,熱情聊天。
“周社你別管他,這麽大個人了,小病。你好久都沒回來了,上次是說去沿海了吧?”
“對。”
周社回答得就像一個普通人。
“以前沿海做外貿賺錢,我跟着朋友搞搞海運。前段時間外貿不好做了,老板把公司轉了出去,失業了。所以我想回來看看。”
老爸又問:“這次回來準備做什麽啊?
周社回答:“還沒想好,先在網上找找有沒有合适的吧。”
親切友好,世俗無奇。
仿佛一個久出返鄉的親戚,友好的回答了一些工作上的問題。
只有李司淨坐在桌邊喝湯,眉頭緊鎖。
這個人做外貿?搞海運?失業了?
開什麽玩笑。
李司淨擔憂的看向老爸。
他眉眼彎彎,臉上洋溢着和堂弟久別重逢的開心,絕不摻假。毛線衣的外面穿着圍裙,一看就是個涉世未深、脫離社會的家庭煮夫。
說不定他連那個人的身份都沒查驗,囫囵聽了一個親戚名字就混進來了。
李司淨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查驗身份,手機就響了起來。
萬年在電話那端彙報:
“李哥,陳萊森沒事。剛才他在醫院醒了,還讓經紀人發了消息,說自己想上手腳架玩玩,結果自己沒踩穩,摔了一跤,但他沒事,明天一早就要來片場,繼續拍戲呢。”
李司淨痛苦的捂住額頭,實在是不知道許制片怎麽就看上陳萊森了。
難道,是算準了這個大明星命硬?
不會被《箱子》克死?
李司淨正想着,一只修長好看的手拿走了眼前空碗,動作熟練得仿佛做了幾百次。
他詫異擡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老父親出聲:
“周社你收拾什麽?你是客人,我來收我來收。”
周社不僅拿過李司淨的碗,跟自己用過的碗疊在一起,還順手端走桌上的菜盤,徑自去了廚房。
“這段時間要住在你們家裏,你不讓我幫幫忙,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過于知情識趣。
住我家?
挂掉電話,李司淨坐在飯廳,死盯着廚房玻璃門。
親眼看着夢裏殺人如麻的那個人,和他家庭煮夫的爸,一邊洗碗一邊聊天。
他爸感慨:“最近經濟形勢不好啊,到處都在失業,工作不好找哦。”
那個人還回:“是啊,都說三十五歲中年危機,一個不警覺,我這年齡也快中年危機了。”
真的是瘋了。
李司淨一時之間,甚至覺得自己是病入膏肓,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覺,真實的他還躺在床上做夢。
要不然怎麽會發生這麽離譜的事情。
李司淨伸手想掐醒自己。
他的手指剛觸及耳廓,還沒對自己下手,老父親穿着圍裙,推開了廚房玻璃門,眼睛期待。
“兒子,你給小叔找個工作。要是劇組裏有空缺,你就給他安上。”
這要求太過世俗,導致李司淨皺着眉,上下打量了那個人。
“……你會做什麽?”
“什麽都會點。”
周社真的親手洗完了碗,體貼賢惠的拿過毛巾擦幹手掌的水漬,慢條斯理卷下衣袖。
“搬運、銷售、文員,我都做過。”
全能打雜啊。
李司淨沉了臉,總覺得是假的。
但他極有精神病人的自覺,不會胡亂發瘋引得他老爸恐慌。
“行。”
李司淨卻沒有拒絕,伸出手,“身份證。”
想不到,這家夥真有身份證,随手一拿就遞了出來。
姓名:周社,性別:男,民族:漢。
出生年月稍稍一算,三十四歲過半了。
跟他在廚房裏,跟老爸說的什麽三十五歲中年危機,真實得就像确确實實是一個人,在為失業煩惱。
但是他這張臉,說是二十七八,也不會算大。
英俊的男人總會顯得年輕,李司淨卻怎麽看他都不會順眼。
甚至懷疑手上的是假證。
但是,身份證最後一行住址……
寫着李家村。
那是外公彌留之際,回光返照一般非要出院,千裏迢迢回去的村子。
外公的墓,依舊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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