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怎麽辦啊……

第8章 第 8 章 怎麽辦啊……

宋姓醫生跳樓自殺,原本不算大事。

如果他不是在南街十六號傍晚時分,人來人往,忽然縱身躍下,無辜路人連110、119都來不及撥打,直接挂在咖啡廳精致雨棚上,驚吓了無數優雅的臨窗細品咖啡的小年輕。

大約也輪不到李司淨從手機上收到消息。

宋醫生仍是穿着白大褂,帶着胸牌,任誰也能看出他的身份。

如此身份明确的一躍而下,發布在網上就是“醫生跳樓自殺”。

頓時引發了許多網絡共鳴。

“現在醫生太慘了,讀書博士起步,好不容易畢業還要被醫院pua,拿那麽點錢卻要賣命賣血!”

“一看他這麽年輕,就知道是醫院的規培生,工資兩三千,沒日沒夜做牛做馬,能不跳嗎!“

都在議論,醫生壓力大,醫生好可憐。

李司淨卻看得比任何人都要焦躁。

宋醫生的收費标準很高,接待的病患不是混日子的富二代,就是有錢有閑無病呻吟的大款土豪。

他每次去都撞上宋醫生的咨詢室有空閑,可以說生活優越、毫無壓力,一個月接待兩三次客戶就能衣食無憂了。

這種人怎麽會想不開自殺!

他都比宋醫生想不開!

“怎麽了?”老爸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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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事,要去醫院。”李司淨看着老父親一臉擔憂,趕緊補充道,“我一個朋友病了,急診,送去醫院了,我去看看。”

李司淨急着走,周社立刻離桌,跟老父親說:“哥,你就在家等消息,別急,我陪他去。”

周社仿佛知道他的抗拒:“現在是飯點,不好打車。你也不用叫萬年,我可以開車送你去。”

李司淨詫異萬分,“你還有車?”

到了小區停車位,李司淨遠遠見到熟悉的黑色SUV閃了閃前燈。

好,有車。

他爸的車。

李司淨第一跟周社單獨出門,警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習慣的坐上副駕駛,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坐駕駛席後座才安全。

但是晚了,他做不出當着別人的面,展露嫌棄的換去後座這種事。

周社上車、發動,亮起的音響播放起老爸喜歡的老歌。

李司淨拿出手機,點開地圖要導航:“他在的醫院應該是南街附近的二院,那裏最近,而且他的搭檔醫生也在那裏……”

“我認識路。”

周社一句話,車子就飛了出去。

熟練的轉向,綠燈飛馳,竟然一個紅燈都沒遇到,四十分鐘的行程,不到半小時就飛進了二院的地下停車場。

李司淨坐得臉色蒼白。

這時候想起萬年的好來了。

至少萬年開不出這種瘋狂的急剎、加速。他甚至懷疑周社要收四五個超速扣分,直接原地重考駕照。

但是,他确實很急。

這麽瘋狂飙馳的車,除了讓他有點頭暈想吐,也沒有別的缺點了。

醫院地下車庫永遠是慘白的白熾燈,照亮每一個角落,爛泥仍在彙聚,仿佛生和死糾纏不清。

他們沉默下車,沉默走入電梯間。

等候電梯到達的間隙,李司淨忽然想起,上一次見到周社的時候,也是在醫院的地下車庫,他一路追着幻覺出去,卻找不到任何影蹤。

李司淨終于問出口。

“……你真的是我小叔嗎?”

“叮。”

電梯到了,沉悶腐朽的打開銀灰模糊的大門。

周社的聲音融入冰冷空蕩的電梯裏。

“你要是覺得喊我小叔不适應,叫我周社就行。”

避而不談自己是,或者不是。

沒等李司淨再出聲,電梯趕進來好幾個人,焦急萬分。

“怎麽回事啊,突然病情又不穩定了……”

“人老了,病就是這樣。”

他們絮絮叨叨的讨論,充滿了生老病死的焦慮憂愁,談話盈滿了電梯間,讓氣氛變得擁擠吵鬧。

李司淨再沒有提問的機會。

很快電梯到了一樓,李司淨率先熟練的走去急診科。

宋醫生跳樓沒多久,再怎麽安排也該先在急診的搶救室,他篤定的快步向前,直接去問急診臺的護士。

“有沒有一個跳樓的醫生送過來?他姓宋,胸口還別着胸牌,叫宋曦。”

他描述得如此精準,護士甚至沒有核實他的身份。

“你就是劉師姐聯系的人?宋師兄還在ICU,你找劉師姐!”

只有在醫院,李司淨才知道他以為沽名釣譽騙點咨詢費的宋醫生,有多神通廣大。

急診臺的護士叫他師兄,ICU還有個劉師姐幫宋醫生聯系家屬。

但是聯系不上。

“宋師兄以前就交代過,如果他出什麽事,叫我們幫一下忙。”

ICU的劉師姐,也是宋醫生的師妹,她見了李司淨和周社,遺憾的感嘆。

“我還以為真聯系上家屬了,但你們跟師兄沒親戚關系,幫他簽不了字啊。”

“簽什麽字?”李司淨急着問。

“病危通知書。”

劉師姐說得平靜,仿佛見慣了這些事,帶着李司淨和周社進了辦公室,空蕩冷清的辦公室,電腦屏幕上安靜播放着ICU裏的視頻畫面。

“手術已經做了,今晚如果醒不過來,就難了。”

李司淨見到了病床上的宋醫生。

他覆蓋在格子薄被下面,腦袋和四肢都纏着白紗,關節都裹上了石膏。

一張臉枯黃疲憊,又蓋着氧氣面罩,李司淨都認不出來。

只能見到床頭标簽寫着:宋曦。

這麽虛弱的宋醫生,李司淨還是第一次見到。

印象裏的宋醫生,有着海歸的傲慢,但聊起天來耐心細致,算得上一個好醫生。

劉師姐說:“宋師兄是從自己的咨詢室跳下去的。他的咨詢室我去過,是外開的窗戶,上了安全鎖,除了自己取下安全鎖,不可能失足……”

李司淨知道。

那是咨詢室專門防止病人發瘋跳樓做的裝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宋醫生故意掰開窗戶安全鎖、擠出窗戶之間的縫隙,絕對沒機會不小心踩滑掉下去。

但他篤定的說:“他不可能自殺。”

劉師姐聽了,感慨道:“這些事情說不清楚的,我在醫院見過很多病人,也送走過很多病人。臨到死了,也有人不會信,好端端的人怎麽沒了。”

好端端的人怎麽沒了。

好端端的宋醫生怎麽自殺了。

這時候李司淨才知道自己對宋醫生了解很少,除了知道他是心理咨詢師之外,一概不知。

他和周社都不能替宋醫生簽字,除了隔着ICU看一看,沒什麽能做的。

走回車庫的電梯間,李司淨視野裏的爛泥,長出綠油油的草影,招搖晃動,擠在角落,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功績似的,一張一翕。

“宋醫生跟《箱子》沒有任何關系……”

李司淨覺得自己的情緒并不穩定,“他也沒有自殺的理由。”

周社站在一旁,安靜得沒有任何回應。

李司淨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轉頭能夠看見周社的眼睛,平靜溫柔,在周圍擠滿的黑影裏,顯示出一種了若指掌的坦然。

他俊美的長相有了藐視衆生的罪。

他波瀾不驚的态度成為了殺人的證據。

“是不是你幹的?”

李司淨克制不住,問出了心裏的問題,“許制片出車禍、陳萊森被刀捅、宋醫生跳樓,是不是你幹的!”

“司淨。”

周社的眼睛在狹窄冷清的電梯間裏,黑沉如夜,凝視着他。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聲音沉穩安寧,并不自證自己的清白,卻讓李司淨證明了他的清白,顯得李司淨的提問可笑又癫狂。

許制片出車禍、陳萊森被搶劫,李司淨不清楚周社在哪裏。

但他清楚宋醫生跳樓的時候,周社在哪裏。

在他家,在廚房,在飯桌上跟他爸閑聊。

說着超市折扣,牛肉豬肉。

他爸還笑着說不許虧待周社,一個月開多少工資。

李司淨總能在失控的情緒裏,重回鎮定。

他不是什麽好人,他甚至顯得冷血。

在周社冷靜的回答之後,他一言不發,走出電梯,坐上副駕駛。

再也沒有宋醫生會對他說:“一切都是巧合,和你沒有關系。”

他只會更為篤定的去想:

是我害的。

車載音響的老歌,唱了一路。

李司淨走回房間,鎖上房門,腦海都在回蕩着“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淨淨怎麽了?”

“他朋友進了醫院,病情有點嚴重,心情不好……”

他的小叔很正常,他爸也很正常。

不正常的只有他。

坐在熟悉的床上,愣愣的盯着衣櫃角落永遠洗不淨擦不掉的爛泥黑影,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是我害的。

生死無常。

李司淨甚至狠下心,直接給許制片發了消息:“陳萊森沒法參與《箱子》的拍攝,我要換人。”

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見,更不是商量。

他要換人。

不能等到跳樓、車禍、遇刺的變成了自己,才開始後悔,為什麽不換人。

李司淨一邊去想宋醫生為什麽會出事,一邊等着許制片的回複。

渾渾噩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也不記得他睡前具體在想什麽。

只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夢。

奇怪的教室,奇怪的安靜,奇怪的隔着一豎排一豎排的學生,埋頭去寫桌上的試卷。

考試。

一場李司淨沒有印象的考試。

他讀書的時候,考場桌子是黃色藍色綠色。

眼前的考場桌子是紅色。

血紅血紅,襯托得一張張試卷白如紗布,裹在滲血的傷口上似的,令他很不舒服。

李司淨在這樣不舒服的考場邁開了步子,他只知道自己的職責,是尋着規定好的路徑,一個一個去看這些學生做得怎麽樣了。

這樣的體驗很奇怪,也很壓抑。

他沉默的走着,視線垂落,就能見到坐在角落位置的考生,怪異的低着頭,頭都要貼在桌子上了,偏偏握筆的手一動不動。

李司淨走近,清楚瞥見了血紅桌子左上角浸滿紅色的考生信息。

名字是——

宋曦。

宋醫生?

李司淨詫異得多端詳了幾眼,不敢相信這個坐在考場倉皇無措的少年,會是咨詢室裏游刃有餘的宋醫生。

“我不會做……”

宋曦的臉色蒼白。

“這道題我學過的,但是我不會做……怎麽辦啊……怎麽辦啊……”

李司淨站在原地,沒有擡手看表,也沒有看挂鐘,但他竟然清楚的知道——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

宋曦喃喃不止。

“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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