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

第11章 第 11 章 “我”

李司淨見到了飛起的頭顱,霎時驚醒。

就算眼前是黑漆漆的卧室天花板,也揮散不去一個少年笑容僵硬,死不瞑目的眼見自己死于一把利刃的影像。

李司淨見過這把利刃,兩指寬,一掌長,簡單樸素,反射着銀光的鋒利鋼刃,隐隐刻有放血的凹槽。

曾經插進他卧室的枕頭,斬斷過厭惡家夥的手臂,挑開過燒成一塊一塊炭黑皲裂的屍體。

是周社的刀。

李司淨做過太多殘忍血腥的夢,以至于再度見到周社出手,考慮的竟然是——

他怎麽不記得,他什麽時候讨厭過宋醫生?

憑借以往的經驗,周社只會殺死他厭惡、憎恨的人。

夢裏的宋醫生……或者說看起來學生一樣彷徨無措的宋曦,周社為什麽動手?

李司淨伸手去摸床頭手機,仍在回憶夢境裏周社的冷漠。

宋曦吵吵鬧鬧,一句一句的喊小叔,盡是天真爛漫小孩子對小叔的崇拜與信任。

可周社,哪裏有小叔親切溫柔的樣子。

“嘶。”

李司淨沒摸到手機,指尖仿佛觸及火焰,燙得他下意識收回手,視線所及之處,見到了一縷火燎過的青煙。

輕若游絲,卷起了一小塊灰白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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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大小,邊緣如同卷過火舌一般燃着火星,在紙片完全被吞沒之前,李司淨從中看到了一個字:

“我”。

什麽東西?

我?

他愣愣地盯着微不可見的青煙飄散,難以置信的搓了搓手指。

不痛、不燙,沒有半點痕跡,仿佛又是一次習以為常的幻覺。

李司淨根本來不及細想,安靜的卧室裏突然響起駭人的嗡嗡聲。

手機響了。

寂靜夜晚的手機震動得格外突兀,李司淨顧不得什麽“我”不“我”,直接接通。

“李先生,我、我……你快來!”

電話裏宋醫生的聲音沙啞而急促,還帶着仿佛呼吸不過來的低喘。

“我……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你快來!”

他的聲調逐漸上揚,興奮焦急,好像有什麽驚天大事必須當面告訴李司淨似的,重複喊着快來、快來!

李司淨急得從床上翻身,一邊穿外套一邊問:“你現在在哪兒?不在醫院嗎?”

“啊?啊。”

宋醫生顯然剛剛恢複神智,問什麽答什麽,“我在、我在醫院,二院。”

李司淨松了一口氣,還在醫院就好。

他動作都慢了下來,皺着眉覺得宋醫生太不穩重了,瞥了一眼時間,更是心煩的問:“現在幾點?”

顯然那邊愣了愣,也許是挪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四點三十四……”

淩晨四點三十四,正常人都不應該在這個時間讓別人去醫院。

但宋醫生仍沒能領悟:“醫院不關門的,淩晨也能進!啊啊,要不我過來找你——”

“算了,你原地待着別動。”

李司淨雖然覺得他要求過分,但也不會過分要求一個剛剛“自殺未遂”醒來的病人。

“我來醫院找你。”

挂斷電話,李司淨失笑的看着手機屏幕回歸黑暗。

他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打開房門,大約知道宋醫生為什麽這麽激動,到底想跟他說什麽……

無非是夢裏見到了那個男人,見到了他無情冷酷的小叔。

如他一遍一遍複述的幻覺一樣,狠絕果斷,能殺人絕不廢話。

一刀。

再是驚慌狂喜亢奮的可憐考生,都得從童年陰影裏清醒過來。

但他醒了就好。

李司淨蹑手蹑腳,走出房門免得吵醒老爸。

直奔大門,輕關門鎖,然後一路小跑走出樓道。

李司淨忍不住如釋負重的笑出聲。

無論夢裏的周社是人是鬼是小叔還是騙子,宋醫生醒了就好。

他醒了比什麽都好。

淩晨的老舊小區僻靜,兩道停滿了早出晚歸的電瓶車,微黃的路燈照得樹影搖曳,再過幾個小時天亮了,這條不寬的老路就會被人來人往的車子擠滿。

李司淨沒有駕照,他還沒考慮好是打車還是把萬年叫醒,就在小區門外見到了熟悉的黑色SUV。

路燈照亮的高挑身影,正借着微弱朦胧的光亮平靜看他。

周社穿着一身略薄的深藍襯衫,仿佛在車邊迎着露水等了整夜。

就為了抓住他淩晨偷跑出門。

李司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如果周社為了抓他等在這裏,是不是代表:宋醫生的夢,不止是他們的夢?

“才這個點,你要出門?”

周社率先出聲,還不忘解釋,“我剛出去吃了宵夜。”

宵夜?

什麽宵夜?夢裏死屍、血海、殺人不眨眼的宵夜?

李司淨一聲不吭,徑自路過了自家的車,往路邊走去。

周社追問他:“天還沒亮你去哪兒?遠嗎?”

遠。

八小時前堪堪依靠周社的飛車,半小時到了現場。

李司淨站在路邊,在打車和打萬年電話之間,選擇了回頭。

他打開車門副駕駛,坐得是怨氣滔天,壓抑着質問周社的沖動,努力保持理智。

“我要去二院,就我們之前去的那裏。”

周社上了車,在發動機轟鳴裏笑了笑,“又去看那個倒黴進醫院的朋友?”

宋醫生确實倒黴。

生命體征穩定後,從ICU轉去了住院部,仍是包裹着石膏紗布夾板,露出一張憔悴蠟黃的臉。

睡得很香。

仿佛就沒給李司淨打過電話。

“幸好他醒了,不然以後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住院部的值班護士低聲說道:“畢竟跳樓傷到了腦子,剛才醒過來太亢奮了,給他打了針,多休息休息。你們陪護也不要把他吵醒了,不利于大腦恢複。”

“好,好。”

李司淨盯着宋醫生,恨不得動手幫病人醒瞌睡。

淩晨把人火急火燎的叫過來,他倒是休息了。

周社并不覺得淩晨探病有什麽問題,一句話都沒問過李司淨,直接坐在了隔壁空床上。

“你這朋友跟你感情挺好的。”

能不好嗎?淩晨眼巴巴的跑來,眼巴巴的看他睡覺。

李司淨瞥了周社一眼,保持着距離站在床邊。

“我經常跟他聊天,聊聊劇本,聊聊我的夢。”

他察言觀色,故意去說夢裏的考試、考卷、做不出的題。

周社聽了,卻問:“你們是同學?還聊這個?”

不像演的。

李司淨終日通過鏡頭觀察演員的神态、動作,擅長根據表情語氣抓出真實細節。

可他分析不出周社的細節。

“周社。”

李司淨叫不出那一聲小叔,“你覺得一個人在什麽情況下會夢到另外一個人?”

“應該是……現實裏産生了交集吧?”

周社思考片刻,給出了無關愛恨的回答,“正因為有了交集,才會對這個人産生夢境的映射。”

無法言明的愛,無法宣洩的恨,無法安置的遺憾、痛苦,都會成為夢境的素材。

沒有無緣無故入夢的影子。

只有放不下的記憶。

可是,李司淨對周社沒有任何記憶,沒産生過任何交集,就突然夢到了令他痛苦至極的場景。

周社是突然出現在他夢裏的。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夢裏初次見面。

他嘗試在醫院病房裏放下心防,別扭又刻意的坐在床尾,戒備的與周社遠遠隔了半張床的距離。

李司淨想,他得問問。

至少要問清楚,小時候看着他長大的周社,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病房安靜得只聽得到監測儀的滴滴聲,李司淨終于開口:

“你跟我爸聊過那麽多,說什麽小時候小時候的,我怎麽根本不記得你?”

“不記得我?”

周社聲音帶着笑,在淩晨的病房回蕩着縱容和無奈。

“可能因為你小時候特別腼腆,內向得很,都沒拿正眼看過我,所以不記得了。”

他依靠在床頭,懶散笑道:“我倒是記得清楚,你總在你外公身邊打轉,像個小尾巴,怎麽喊你都不願意離開他半步。”

他語氣熟稔,像極了親眼見過李司淨的長輩,李司淨找不出一絲破綻。

又聽到他說:“畢竟你是城裏長大的孩子,在我們鄉下待不慣的。”

“除夕的時候,我看別的孩子都圍在一起玩畫片、炸鞭炮,你安安靜靜的,遠遠的看着他們玩,你就只喜歡跟着你外公。”

李司淨的記性很好。

好到周社一說起這些事,他就想起來了。

李家村偏僻窮困,也只有過年的時候熱鬧。

外公會帶着他去一家大院子的屋裏吃飯,大人們擺着桌子凳子,打牌、唠嗑、吃瓜子兒。

記憶裏的院子,總是髒兮兮的黏着雞鴨的糞便,無論怎麽沖水去洗,都是濕漉漉的地板,映照着灰蒙蒙的天。

比他更小的孩子,裹在襁褓裏哭。

比他大些的孩子,呼朋喚友的在院子裏玩,石子兒亂翻、粉筆亂畫,嘻嘻哈哈。

只有李司淨纏着外公,要看書。

書上的字李司淨根本認不得,偏偏要纏着外公教他讀,教他念,最後耍賴耍混,又變成外公給他講故事。

“李家叔,讓小孩去玩呗,你也休息休息。”一旁有人建議。

“外公、外公!”

外公還沒答話,李司淨就急着去喊。

惹得外公笑着回絕別人的好意:“不用,司淨陪我看書,我就是休息了。”

挺讨人嫌的一個小崽子。

李司淨聽着周社說從前,又對自己的內向腼腆有了更深的了解。

周社說:“那時候我跟你說話,你還不愛理我。我一喊你,你就往你外公那兒躲,說你害怕。”

李司淨痛苦的倚靠在床尾,只覺得這小孩兒真的是太讨厭了。

确實是他會幹的事。

周社還不緊不慢地補充道:“本來我試着帶你出去玩,剛走出田埂,你就哭得撕心裂肺,你外公趕緊出來喊你。一喊,你馬上不哭了,回去又說害怕,要外公抱。這些事,你可能不記得了……”

李司淨陷入真實的記憶裏,“我記得。”

越是真實越是清楚。

越是感到害怕。

如果這是他的小叔,親小叔。

那他在夢裏夢見的男人算是什麽東西?

做這種夢的他,又是個什麽東西?

李司淨在極度恐慌裏,聽着周社聊他的小時候。

童年沒有多少記憶的小山村,漸漸在閑聊裏變得鮮活。

周社來他家快一周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和對方聊天,摒除了之前的回避、憤怒和羞恥,夢裏帶來的恐懼,都在周社徐徐安靜的聲線裏,逐漸消散。

淩晨的住院部,燈光永遠大亮,時不時有人走來走去。

李司淨清晰聽見病房外的腳步聲,說話聲,護士臺叮咛叮咛的音樂聲,漸漸意識模糊起來。

有點困。

只是有一點困……

等到眼前光亮刺眼,李司淨下意識往暗處躲了躲,卻感受到一種陌生而又溫暖柔軟的觸感。

他困倦的睜開眼睛,先看見一道深藍色的衣縫,綴着眼熟的銀色鈕扣,壓出了深淺不一的褶皺。

這是什麽?

他還沒想明白,頭頂傳來一聲詢問:“醒了?”

他一擡頭,見到周社近在咫尺的臉,一只手撐着頭,一只手将他半圈在懷裏,哄孩子似的無奈的出聲。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單人床,實在是有點擠。我總怕你睡着睡着掉下去,所以——”

極度弱勢的姿态,令李司淨的恐懼回籠。

他猛然推開周社,撞在了隔壁床的圍欄,發出好大一聲響!

自己也撞在身後的護欄,好險差點掉下病床。

鋼管子撞後腰的痛,李司淨剎那補全了周社沒說完的“所以”。

——所以他把病床兩側的防護欄都給擡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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