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嘻

第39章 第 39 章 嘻。

李司淨無比肯定, 周社和夢裏的男人是不一樣的。

即使他們有着相同的長相、相同的記憶,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周社是他小叔, 是會溫柔解釋,克制有禮的成年人。能夠輕而易舉的融入劇組的工作氣氛,不會令人感到不自在。

面對質疑,周社會解釋。

可他面前的那個男人,對于他的威脅熟視無睹,只會走過來強硬的說道:

“夢要結束了,我帶你走。”

“別過來。”

李司淨握緊了槍,真的會開槍。

“這是我的夢,我會殺了你,夢自然會結束!”

這不是他的小叔, 不是生活裏一點一點假裝溫柔, 融入他生活的周社。

而是一個冷漠無情, 行事如同鬼魅一般随心所欲, 刺穿他的軀體,折磨他的靈魂, 真正傷害過他的人。

李司淨好不容易忘卻的恐懼,在對方冷漠眼神裏死灰複燃。

他甚至開始想念周社。

即使是僞裝出來的溫柔, 也是李司淨渴望的溫柔。

對方并不畏懼他的槍,甚至沒有分給那把槍半分視線。

“這不是你的夢。”

他徑自抓住李司淨的手, “殺了我, 你會走丢的。”

他語氣如常的冰冷, 絲毫感受不到任何關心。

手掌觸及李司淨的瞬間,李司淨仿佛被黑暗泥濘淹沒。

他感受到痛。

感受到害怕。

他感受到年幼無助的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綁住了雙手,捂住了嘴巴, 被這個男人打開了雙腿……

“砰!”

槍射出的螢綠火光,點燃那個男人的灰色風衣,像是燒除污穢的鬼火,瞬間吞沒了那張令李司淨恐懼的臉。

“李司淨。”

那個男人在火焰裏,聲線冷漠的呼喚他名字,卻用着極少聽見的語氣,他格外害怕。

李司淨不願和他獨處。

即使投身熊熊烈火,他也不要跟這樣冷漠無情的男人繼續對話。

他幾乎是赴死一般撞入燒毀的老屋,燃燒的灰燼,揚起窒息的暗塵,跳躍出可怖的痕跡。

視線突然變暗,他感受到冷風吹拂,擡眼可見竹影搖曳。

簌簌竹葉作響,李司淨竟然覺得再往前走,能夠見到外公的墳墓。

畢竟,這是上墳的路……

他念頭剛起,竟然神魂一震,猛然醒來。

李司淨躺在拍攝現場的椅子裏,眼前一片漆黑。

仿佛他就這麽睡了過去,所有人都撤離現場,沒有叫醒他。

周圍沒有人,只有拍攝用的布景、器材。

他視線所及之處,熟悉的黑泥汩汩流淌,猶如一條泥濘的夜河,彙聚東流。

那些嫩芽般的綠色,仿佛飄浮着綠色螢火,不斷從黑暗裏躍出,竟然展現出一絲絲生命的誕生與複蘇。

“周社!”

李司淨翻身起來,呼喊着周社的名字。

黑暗空曠得沒有回應。

這裏應該還是他的夢。

如果不是夢,他就該在熱熱鬧鬧的劇組醒來,見到喋喋不休的萬年,去說自己迷了路、忘了時間,還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李司淨手上沒有了槍,可他将手伸進口袋,竟然摸到了手機。

在這樣離奇寂靜的夢裏,他清楚翻到了周社的電話,撥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音令他煩躁。

“叮鈴鈴~叮鈴鈴~”

但是很快,在一片黑暗之中響起了手機鈴聲。

李司淨看向黑暗。

飛舞的螢火一只一只向着黑暗飄去,仿佛他手上這通無人接聽的電話,正在黑暗深處響鈴。

“周社?”

他完全忘記那臺老人機的鈴聲是什麽樣,畢竟周社的手機除了購買的那一天,從沒在他面前響過。

李司淨沉默凝視黑暗,直到他撥出的等待音結束。

“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黑暗裏的鈴聲也随之停了。

李司淨再度撥出電話,果斷走入了黑暗響鈴的方向。

他壓抑的蠻橫無理,在憤怒重撥裏展露無疑。

周社完了,敢不接電話。

他一定要找到這家夥,問清楚剛才的夢到底是怎麽回事,夢裏的男人跟周社到底什麽關系。

然後打死這個王八蛋!

那道鈴聲似乎察覺了李司淨的暴戾,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

李司淨幾乎是跑着去追的。

他的視野漆黑一片,仍能察覺到自己正在爬山。

敬神山的石階,每一級都那麽相似,他卻在自己追逐的喘息裏,意識到這是去半山腰的路。

敬神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土地廟。

跟外公的墳墓一樣,山北水南,陰氣逼人,是外公曾經晝夜不停修路的終點。

在那個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他們這樣的一群人來到李家村,起早貪黑,伐木搬石。

是為了修建一條簡陋的山路,直通那座破舊的土地廟。

李司淨覺得不可思議。

他幾乎懷疑土地廟是後人修建的建築。

但是土地廟漆黑的焚燒痕跡,又給了他更好的解釋——

也許這條路并不是為了上山祭祀,而是為了毀掉祭祀。

李司淨思緒混亂,執着追逐。

他聽不見手機鈴聲了。

無論怎麽撥出號碼,無論如何“嘟……嘟……”作響,也沒有他想要的回應。

李司淨有些慌。

他加快了步伐,隐約能在黑暗前看見盡頭微弱光線,照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周——”

他快步上前,甚至沒能喊出聲,就被對方伸手抓了過去,幹淨利落的狠狠綁住雙手!

“王八蛋!”

李司淨在痛罵周社。

再一擡眼,月光清涼如水,照亮了拿繩子綁住他的家夥。

對方短發利落,更顯得消瘦臉龐歷經了坎坷,突起的眉骨在眼前投下一片陰影,仍是藏不住鋒利如刀的眼神。

“嚴城。”

李司淨只見過這人兩次,依舊印象深刻,他妄圖掙脫雙手,依然被捆縛的繩索控制得紋絲不動。

“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好像總在問對方這個問題。

在飒飒秋風裏,嚴城脫去了夾克外套,僅有一件極薄的背心,用一條一條白布纏着手臂,穿着怪異,似乎不覺得山裏冷。

他不回答,只抓住李司淨,強迫他看向另一個地方。

泥濘的石板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波,延展而去的地方漆黑又熟悉。

是李司淨去往外公墳墓的那段竹林路。

那個男人騙他。

李司淨想。

如果不是騙他,怎麽可能在別人的夢裏,出現他恐懼得如同進入怪物巢穴的竹林幽徑。

這就是他的夢。

“叮鈴——叮鈴——”

一道古怪的聲響,像極了喪事送葬的樂聲。

竹林掩映的路上,出現了一列隊伍。四個穿着紅衣的身影埋頭擡起一方轎椅,椅子上坐着一個身穿紅衣,蓋頭覆面的新娘。

她一頭黑色的長發,梳出長辮,看不清容貌,只能見到一雙如玉的手,捧着什麽東西似的,規矩的擺放在膝上,随着轎椅一晃一蕩。

李司淨見狀,心頭一緊。

媽媽!

他難以克制的向前,卻被嚴城一把抓了回來。

“你想死嗎。”

嚴城終于出聲,對他恨意不減,“害死你媽不夠,還想害死更多人?”

李司淨知道嚴城在指責什麽。

正如他的噩夢一般,是他害死了媽媽。

可他絕對不是在這種家夥面前,自怨自艾的脾氣。

“你知道這座山會吃人,還是帶她回來了!”

李司淨對自己的恨意,轉換為對嚴城的敵視,“我害死了她,你也是幫兇。”

嚴城的表情并沒有變化,只是看着那一列送嫁的紅衣。

“對,我害死了她。現在,我要救她。”

李司淨一愣,急切問道:

“怎麽救?”

“殺了你。”

嚴城握緊了捆束李司淨雙手的繩子,提着他往前。

“那個人沒有告訴你嗎?一個人換一個人,是山裏的規矩。”

李司淨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周社。

周社也清楚說過,要換外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因為周社就是代價。

李司淨沉默随着嚴城前行。

他明知道這樣的規矩,依然坦然的要看周社去死,是不是過于殘忍無情。

嚴城沒聽到他吵鬧,見他沉思,嗤笑一聲。

“怎麽不怕死了?我以為你為了拍那個邪門歪道的電影,怎麽害人也要活下去。”

“我不會死。”

李司淨被他捆住了雙手,也敢盛氣淩人的說:“我外公在這裏,我外婆在這裏,我媽在這裏,我小叔也在這裏。”

“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嚴城的眉骨蹙起,突兀出狠戾的光。

似乎沒想過李司淨會把“全家都交代在了這座山裏”,說得那麽理直氣壯有靠山。

最終,嚴城沒再說話。

他只是抓起綁了李司淨的繩子,拖着他追上緩慢前行的送嫁隊伍。

那列送嫁的隊伍,像極了外公在《守山玉》寫的模樣,但少了敲鑼打鼓的熱鬧。

走在漆黑山裏,一搖一晃,有着魍魉鬼魅的異樣。

“沙沙。”

頭頂竹葉飄落,反射着月光鋒利的銀色。

李司淨仍能見到滿地漆黑泥濘,裹挾着幽綠螢火。

他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更分不清眼前是外公所寫的送嫁,還是嚴城謀劃的又一次草菅人命。

但他清楚的知道,轎子放下,新娘就會捧着懷裏的守山玉,自己走向那汪深不見底的幽潭。

沉入水底,永遠消失在山裏。

不多一會兒,那一列送嫁隊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靜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寫:

深邃幽綠,泛着冷冷的光。

可李司淨看得極為痛苦。

這地方的水,應當早就幹涸了。

因為他接連幾次過來,都只見到豁口的泥石淺灘,得有一場連天大雨,才可能蓄積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這方幽綠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轎椅,沒有揭開紅蓋頭,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淨不知道那是不是媽媽,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

但這是他的噩夢,鮮活的一個人,即将在愚昧的信仰裏走向死路,他怎麽可能不救。

“不要過去!”

李司淨揚聲喊道,引得潭邊的轎夫驟然回頭。

他們沒有臉,沒有表情,卻在那一刻瘋了一樣如鬼魅黑影,轉身撲來。

嚴城怒斥:“死了幾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嗎?”

李司淨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運,但絕不認可《守山玉》裏的謀殺。

“我媽也死了,難道不救?”

“啧。”

他聽到身旁嚴城一聲輕斥,在黑影來臨前狠狠抓住捆縛李司淨的繩索,将他往後一扯。

李司淨差點沒能站穩,等回過神,已經見到嚴城拆下手臂纏着的白布,甩成了堅硬的長杆,像是一支招搖的船帆。

他出勢如槍,直掃黑影。

也許是夢魇的陰影,轎夫紅衣如空蕩衣物,失去依仗,被嚴城一竿子紮入泥地。

可李司淨仍能見到漆黑污穢的影子,張開爪牙,狠狠裹上嚴城手臂。

霎時血流如注。

李司淨焦急的嘗試掙脫,然而捆住他雙手的繩子跟鐵鏈一樣堅固,令他煩躁不已。

槍。

如果他有槍就好了。

先殺了這群轎夫,再解決嚴城!

他嘗試出槍的一時半兒,嚴城已經解開了另一只手臂纏繞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袅袅的焰刀,刮過殘暴的黑影。

李司淨還沒見到爛泥燃火,就見焰火帶着刀鋒,直劈向他。

“瘋子!”

李司淨擡手去擋,不知道這個家夥為什麽又調轉刀口。

卻在“啪啦”一聲後,緊緊纏住他手腕的繩子,燒了個幹淨。

他重獲自由。

嚴城一把砍碎李司淨的桎梏,沖他喊道:“跑。”

李司淨覺得這人是個瘋子。

見面就綁了他,要殺他做祭品。

這時候見勢不對,又拼命護着他,還叫他跑?

嚴城手中火焰燒灼,瘋狂撲來的黑影,似乎畏懼那一團火,總是嘗試避開它的鋒芒。

李司淨不會跑。

這是他的夢,他不會又像個孩子似的逃跑。

在嚴城與黑影纏鬥為他開辟道路的時候,李司淨想也沒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經走入水中。

幽綠的池水,沒過了她的膝蓋,再往裏走一點兒,她就能如願赴死。

然而,李司淨不管不顧,伸手将她拖了出來。

蓋頭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終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長發,痛苦的眉眼。

穿着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媽媽,是陳菲娅。

嚴城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李司淨救過陳菲娅一次,又要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陳菲娅近乎崩潰的尖叫,似乎并不願意上岸,妄圖掙脫李司淨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見到的不是李司淨,而是夢魇裏的惡鬼。

李司淨鬧得狼狽不堪。

十五歲的女孩子,再怎麽瘦弱,力氣也足夠驚人。

他踩在濕滑的池底,好幾次都要摔倒。

終于理解了嚴城為什麽見面就綁他。

要是他知道陳菲娅這麽不想得救,他就該帶着繩子來綁,省點力氣!

“哈哈哈!”

水聲嘩啦的争執間,傳來了尖銳的笑聲。

似乎有人看着他狼狽的救助一個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暢快,嘲笑着他的努力。

李司淨在那道刺耳笑聲之中,力氣變大了許多……

不對,是陳菲娅停止了掙紮。

幾乎昏過去的陳菲娅,哪怕落進水裏,李司淨都能輕而易舉的将她拽到岸邊。

一場看起來簡單的救助,令李司淨疲憊不堪。

他理解陳菲娅的孤獨無助,恨不得去死的絕望,但他希望陳菲娅不要那麽輕易的做出選擇。

至少,不要死在這座大山。

“嘻。”

李司淨驟然聽到一聲笑。

陰冷潮濕,仿佛從寒潭深處傳來的笑聲,比起剛才哈哈大笑的嘲諷,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猛然起身,凝視幽綠的池水。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在自己的倒影中,見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堪堪彙聚成一道人形。

沒有面容、沒有表情,仿佛是漆黑淤泥裏産生的鬼魅,從深不見底的水池裏走出來,散發着瑩綠的光芒。

李司淨臉色蒼白,恐懼的後退。

那團人影般的光,似乎察覺了他的害怕,遠遠停在原地,蕩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紋,發出凄厲的嘲笑。

“李銘書連命都不要,就教出你這樣的笨蛋。”

嘲笑鄙夷,冷漠得如同李司淨的童年夢境。

他指尖冰涼,仿佛被施加了定身術一般,無法動彈,只能盯着那道幽光身影,抱起昏迷的陳菲娅。

兩道身影仍是瘦弱,李司淨無法阻止她們的離去,卻在身影消失之前,忽然能出聲了。

“外婆!”

那是他的外婆。

是他從來不敢面對的可怕女人。

可是外婆在這裏,那麽外公就應該也在這裏。

李司淨焦急的呼喊:“外婆!”

那道背影并不回應,漸漸消散。

李司淨感受到徹骨的冰寒,費勁的想要追過去,他好不容易能夠挪動步子,又失去了方向。

外婆是往哪兒走的?

她要把陳菲娅帶去哪兒?

媽媽呢?

外婆在這兒,她是媽媽的媽媽,只要追上她,就能找到媽媽……

李司淨的所有念頭,都在尋找那道消失的身影,他雙腿灌了鉛一般沉重,也無法阻止他的前行。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後一拽——

“你想死嗎!”

嚴城一聲呵斥,李司淨終于回神。

眼前深潭陰沉,他大腿已經沒入了寒冷的池水,再往前一步,就将徹底落入池底。

而這片孤苦凄清,死過許多女人的寒潭,已經不見了外婆和陳菲娅的蹤影。

“……你帶陳菲娅來做什麽?”

李司淨對嚴城,總有數不清的問題。

“她和我外婆又是什麽關系?”

不對。

李司淨更應該去問:

“我的外婆……”

他的外公心心念念帶他去探望的那個存在,形如鬼魅,狀若精怪,絕對不可能是人。

“到底是什麽東西……”

“她們屬于這座山,像你的媽媽一樣。”

嚴城的手臂鮮血橫流,混入寒潭冰冷的水中,依舊牢牢的抓住李司淨,唯恐他一個猛子紮進寒潭。

“女人走進祭壇,能夠實現願望,男人走進去,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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