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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江骞送穆蓉母女走了一小段,折返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孟緒初微微彎腰坐着,眼睫低垂,像一株伶仃的柳樹。稍一低頭,後頸骨就撐起蒼白的皮膚,一截一截清晰地凸起。

實在是瘦得過分了。

甚至讓江骞心驚了一瞬,加快腳步上前。

“還好嗎?”他彎下腰。

孟緒初在聲音中擡起頭,看到江骞略顯擔憂的眉眼,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入神了。

他站起來,搖了搖頭笑着說:“沒事,走吧,我們耽誤太久了。”

·

北山寺青磚黛瓦,莊嚴古樸,從巍峨的正門進去是一座高聳的金佛像,沿石板路往禪房走,會途徑大大小小數十座廟宇。

禪房一早就被布置好,各家住的都是各自住慣的那間。

孟緒初的房間在二樓,位于走廊深處,空間比其他大一些,窗戶外面是一片竹林。

江骞把包放進櫃子裏,洗過手回來,見孟緒初伏身坐在桌前,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支着額角,半阖上雙眼像在養神。

窗外竹影零碎地落在他臉上,臉色有些發白,應該還是累了,但聽到江骞的動靜又擡起頭,眼眸清亮。

“都收拾好了?”他問。

江骞點點頭,拿起桌上的茶杯用開水燙過,再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說:“餓不餓,給你弄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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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來拜祭會,對其中細碎的流程不太清楚,還以為登過山,到了禪房就算大功告成,後面一切都可以自由行動,只需要在晚上正式拜祭時出現就行。

結果孟緒初搖了搖頭,“天真。”

他嘴角含着一抹笑,聲量比平時輕:“你當這是在家呢,還能開小竈?”

江骞愣了愣,他的認知裏沒有“開小竈”這種東西,但大概能理解是什麽意思。

大概就是孟緒初平時不好好吃飯,晚上餓得肚子疼,悄悄讓王阿姨給他煮雞湯面,吃得微微冒汗鼻尖發紅時,被運動回來的江骞撞個正着的樣子。

如果這就是“開小竈”,那江骞會覺得“小竈”真是個可愛的東西,是需要被保護傳承并發揚光大的寶物。

這破廟憑什麽不讓開?

孟緒初不知道江骞的心理活動,只當他是自己餓了才這麽說,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稍微忍一下,馬上就開飯了,我們得去內堂和大家一起吃。”

江骞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馬上是多久?

寺廟裏開飯時間晚,現在早過了孟緒初的飯點。

江骞覺得他臉白成這樣也有餓得不舒服的原因,更加對這個遠近聞名的拜祭會失去好感,甚至連最初的一點興趣都耗盡了,只覺得由內到外都透着一種封建呆板的形式主義。

看來孟緒初一開始對它的定義十分恰當“無聊無意義且浪費時間”,江骞再暗暗補充了一個“有損身心健康”。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門前,孟闊在廚房裏轉悠半天,硬塞了幾盒速食粥進包裏,當時江骞還覺得奇怪,想着山裏條件應該不至于這麽艱苦。

沒想到居然真能派上了用場。

他在包裏翻翻找找,勉強選了盒“精炖牛肉粥”,嫌棄地拆掉外包裝,用剛打回來的開水泡上。

這種一盒裏找不出半粒真肉的速食粥,江骞從前壓根不往孟緒初眼前放,一是覺得沒營養,二是覺得這裏面的味精含量是致死量,非常難吃。

但現在沒辦法,再難吃好歹是熱的軟的不硌人的,勉強墊墊肚子也好。

孟緒初看着江骞忙活半天,最後弄出一盒速食粥,先是一愣,繼而失笑,無奈地問:“就這麽餓嗎?”

哪知江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泡好的粥攪拌了下,挖出一勺吹涼,送到了他嘴邊。

孟緒初:“?”

江骞說:“你胃疼了,稍微墊一墊。”

孟緒初訝異:“我沒說我胃疼。”

江骞:“我看出來的。”

“……你眼睛是胃鏡嗎?”

“可以是。”

孟緒初就笑了,眼波在暗淡的光線下如水般流動,因為疲憊顯出一種獨特的溫柔。

溫熱的粥抵在唇邊,孟緒初鼻尖萦繞着鹹香的氣息,他搖了搖頭,張嘴吃了一口,然後皺起了眉頭。

江骞熟練地哄道:“知道難吃,堅持一下。”

這粥味精味确實有點重,江骞想着反正還有正餐,就只讓孟緒初意思了兩口墊墊肚子。

可真當上桌後,江骞看着桌上的菜色目瞪口呆。

穆家親戚多,內堂裏浩浩蕩蕩擺了幾十桌,都是素菜,冷冰冰的沒熱氣。

來寺廟裏要吃素,這點江骞可以理解,但他不明白為什麽連口熱的都不給。

“緒初!”內堂中央,穆蓉占了一桌遠遠地招手:“這兒呢,給你們留了位置,快過來!”

孟緒初笑着應下,帶江骞往前走,一邊回應他的疑問:“幾十桌菜不可能每一道都現做,都是清早或者昨晚先備好,現在熱一熱就能吃,但是我們人多,等人到齊再等菜上齊,就又都冷了。”

算是解釋了一點,但江骞仍然覺得要想在人多的情況下保證菜熱,有無數種辦法。

于是孟緒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了最根本的原因:“是董事長的意思。”

江骞挑眉。

孟緒初說:“拜祭會的主旨就是增進感情艱苦樸素,董事長一直覺得現在的小輩們被養得太精細,日子過得太好,得偶爾吃一頓冷飯冷菜,才能學會憶苦思甜。”

江骞:“……”

天生享樂主義對這種大道理難以認同。

孟緒初搖了搖頭不再多說,跟姑姑一家打過招呼後落座。

等所有人都到齊,堂上靜下來,由穆海德和穆世鴻輪流發表一番感言後,衆人才能開飯。

拜祭會是絕對莊嚴肅穆的場合,開飯後幾乎沒人說話,各家都安靜地吃着素齋,周遭與其說安靜,不如用死氣沉沉來形容更恰當。

江骞掃視桌面,夾起一個米黃色的圓錐體,發現這個圓錐體底部還是空心的,眼中流露出學術般嚴謹的探究。

白桑壓低聲音說:“這叫窩窩頭,玉米面做的。”

江骞于是掌握了米黃空心圓錐體的學名叫做窩窩頭的常識,然後看向孟緒初。

孟緒初也正撐着額角笑吟吟地看着他,言簡意赅道:“能吃。”

江骞于是客氣地吃了一口。

沒什麽味道,但不難吃。

可面對這樣一桌冰涼的菜,江骞還是發愁,他倒是無所謂,但滿桌沒一道冒熱氣的,孟緒初的胃能受得了?

意外的是,孟緒初吃得挺好。

至少全桌沒一個人察覺出他有不對勁的地方,就連江骞都訝異,因為他甚至比平時在家裏吃得還要順暢。

一頓飯結束,孟緒初和姑姑簡單聊了幾句,道別後回房午休,讓江骞去幫他打一些熱水過來,說想洗個臉。

他目送江骞轉身,門關上的瞬間,臉色唰地變了,捂着嘴沖進洗手間。

簡陋的洗手間內一片昏暗,孟緒初甚至來不及開燈,撐着洗手臺彎下腰,臉上是再也掩飾不住的痛楚。

冷菜确實不适合他的腸胃,第一口下肚的時候,胃就已經開始疼,偏偏今天米飯還特別硬,孟緒初每吃一口,都像在往胃裏倒碎玻璃。

往常香噴噴的米飯在那一刻仿佛長了尖刺,每一粒都像要在他胃壁上拉出血淋淋的口子,痛得他幾乎發抖。

他幹嘔了兩下,胸口悶悶的堵着,胃裏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逼得他浸出幾滴眼淚。

他支起身體緩了緩,覺得頭暈得厲害,又想到江骞應該快回來了。

他生病時不得不被人照顧已經足夠狼狽,現在至少腦子是清醒的,多多少少還是想留下一些幹淨體面的形象。

孟緒初咬了咬牙,右手握拳抵在胃上,發狠用力按了下去,霎時在劇烈的痙攣下戰栗俯身,喉頭顫抖地滾了滾,“哇”一聲吐了。

·

江骞回來時,屋子裏靜悄悄的,孟緒初已經上床了,白色的蚊帳放下。

他睡眠不好,通常情況下,江骞不會在這時打擾他。

但現在禪房裏的寂靜莫名讓他感到一陣心慌,不知從何而起,也難以用語言形容,就是突兀地在心底騰起,剎那間讓他頭皮都發麻。

他把熱水壺輕輕放到桌上,小心地拉開帷幔。

孟緒初居然沒有躺下,而是靠在枕頭上半坐着,眉頭緊鎖。

他聽到聲音睜開眼,江骞就看到那雙發紅哭過的眼睛。

再往下,是已經換好的睡衣,領口寬松地敞開,孟緒初脖頸上浮着一層虛汗,額邊碎發也是濕的,臉色糟糕透了。

“你,”孟緒初咳了聲,虛弱地掀起眼皮:“不經允許掀我簾子?”

他嗓子啞的厲害,顯然狠狠吐過一回,但就這樣還要先在嘴上占領道德高地。

江骞頓時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完全不接他的茬,一屁股坐下:“胃疼?”

孟緒初撇頭:“還行。”

确實是還行,他出來就吃了止痛藥,現在比起說痛,更多的是一種虛無的麻木。

江骞黑着臉:“剛才怎麽不說?”

孟緒初輕描淡寫:“就是吐了一下。”

“去醫院吧。”

孟緒初忽視江骞強硬的态度:“沒那麽嚴重。”

他這種油鹽不進蔫頭耷腦,馬上就要昏昏欲睡拒絕交流的模樣,徹底觸怒了江骞。

江骞只覺得火氣在身體裏亂竄,影響理智,動搖神經,掀翻大腦,攥住孟緒初的手腕咬牙切齒的:“小孩兒難受都知道說,怎麽你就這麽倔!”

他這一下沒收住力,疼得孟緒初皺了下眉。

孟緒初擡眸看向他,眼裏滿是愕然。

他分明還很虛弱,滿臉蒼白,長睫濕濡,冷汗在眉眼處凝結出透明的水光,整個人像一團輕靈的,即将消失的雲彩。

江骞喉頭一哽,心都顫了一下,随即油然而生一股懊惱。

孟緒初卻在這時笑了。

江骞愣住。

笑意從嘴角爬上孟緒初眼梢,因為江骞剛才的一句話。

他說小-孩-兒,沒有兒化音。

江骞将這三個字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脫口而出。

還因為帶着強烈譴責孟緒初的怒火,說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

孟緒初才發現,他原來根本沒學會兒化音,他唯一會說的只有黃花兒魚。

竟然還一直裝得有模有樣,害孟緒初以為他中文水平過分提高焦慮了好一陣,結果他壓根就不會。

這個幼稚的發現讓孟緒初産生了一種離奇的驚喜,他壓住上揚的嘴角,讓他:“剛才的話,你再說一次。”

如果說江骞上一秒還在因為兇了孟緒初而自責,那他現在就徹頭徹尾化身一個人形問號。

孟緒初居然在笑?

他閉上眼睛,睜開,再閉上,再睜開。孟緒初還是在笑。

輕輕牽動着唇角,微微發紅的眼眸彎着,浸過生理淚水後閃動瑩潤的光澤,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溫柔到極致的神性的光輝。

江骞僵在原地,“我說小孩兒,小孩兒都——”

孟緒初笑意更深了。

他長長的睫毛掩下來,在距離江骞頸側的咫尺間,翩然輕盈地扇動着。

鼓勵地拍拍江骞的肩:“說得好,多說。”

江骞魂都飄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蒙在鼓裏)(頭暈目眩)(七葷八素)被兇了都不生氣,還對我笑,怎麽會有這麽乖的寶寶啊,果然我們是雙向奔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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