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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回到酒店又是晚上,兩人随意叫了些簡餐來吃。
可能是累得狠了,孟緒初半點胃口都沒有,草草解決就起身去洗漱。
他發着燒又起疹子不能泡澡,只能洗個頭用淋浴器簡單清潔一下。
一直以來,泡澡都是孟緒初緩解壓力最常用的方式,不像運動那麽激烈,不會讓他第二天渾身酸痛;也不像閱讀那樣需要不停思考耗費精力。
只有在無人的浴室,溫熱的水裏,他可以完全的、不管不顧的靜止放空,哪怕因為發呆走神太過而露出有點愚蠢的表情,也不會有人發現。
但今天他沒法泡澡了,壓力得不到纾解讓他更加煩悶,幹什麽都恹恹的。
從浴室出來時,江骞已經将餐桌收拾好了,客廳裏不見人影,只有卧室燈是亮着的。
孟緒初略顯遲緩地發現,現在他對于江骞出現在自己卧室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暖光自前方敞開的門口傾灑,又緩緩溢出照亮腳下的路。
孟緒初一步一步踩在越來越暖和的光暈裏,內心泛起一絲微妙的恍惚,說不清是因為這些亮光,還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麽。
房間裏床品全被換掉了,從酒店自配的純白被罩,變成印着淡淡紋路的米黃色四件套,在暖光下散發着一股被太陽曬過的暖烘烘的氣息。
江骞正坐在桌前的轉椅上,坐姿随性地翹着腿,低頭清點從醫院開回來的藥。
孟緒初将擦過頭發的毛巾挂回置物架上,彎腰摸了摸被子,比先前酒店裏的柔軟輕盈許多,像團蓬松的雲。
他壓下心裏隐約的觸動,随意道:“也不用全換了,又住不了幾天。”
按照計劃他們不會一直在這裏等到審查結束,孟緒初不可能完全放下本部的工作只在這裏當一只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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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再過兩三天,只要确保流程運作正常,穆玄誠能夠有條不紊地處理,孟緒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江骞聞言擡頭,沖他笑了下:“這套舒服,換就換了吧,原來那個你半夜肯定磨得睡不着,到時候渾身撓出血印子,還得我抱你去醫院。”
孟緒初:“……”
他想說自己還沒有嬌氣到那個程度,但看江骞目光灼灼的樣子,最終沒開口和他進行一番幼稚的争論。
終歸這套被子确實舒适很多,實實在在享受到好處的是他自己。
江骞一直在搗騰孟緒初袋子裏那些藥,好半天擡起頭問他:“是不是少了一支?”
孟緒初靠坐在床頭,手肘撐着枕頭,閉眼輕聲說:“我把外塗的軟膏帶進浴室了。”
江骞眉梢一挑:“你自己塗?”
孟緒初頓了頓,緩緩睜眼:“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江骞笑:“只是你後背能抹到嗎?醫生說每一處都要好好塗才能好得快。”
孟緒初不說話了,撐着床坐直身體,審視地輕輕看着江骞。
江骞也不回避,好整以暇地靠在轉椅裏,似笑非笑地回望孟緒初。
兩人就這麽靜靜對峙了片刻,孟緒初垂眸輕笑一聲:“确實有點困難,你幫我塗後面吧。”
江骞睜了睜眼,對孟緒初如此輕易地妥協感到詫異:“現在不害羞了?”
“所以你塗不塗?”
“要,當然要。”江骞笑起來:“等我,馬上回來。”
說着大步走進浴室,翻翻找找從置物架的角落找出那管剛用過的,還帶着水汽的軟膏拿。
回來時,卧室的主燈卻熄了,孟緒初坐在床邊半彎着腰,手指壓着床頭燈的調節器。
他剛洗過澡,只在身上套了件暗色的綢質睡袍,大概是不想壓到腰上的疹子,腰帶系得很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膚,修長的小腿微微彎曲陷在被子裏。
和主燈明亮的色調不同,床頭燈是朦胧的,暗沉的,像深夜星星稀疏時,獨自照耀漆黑夜空的月暈。
孟緒初側臉、胸前的皮膚都被這光映出優柔的色彩,連那些折磨他的紅疹,此刻也像是某種親吻留下的痕跡。
他聽到動靜略擡了擡眼眸,眼裏波光盈盈閃動,手指卻一撥,将那僅剩的光源也調至最暗。
江骞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而後緩緩上前,抽出一張紙巾将軟膏擦幹,放到床邊,蹲下來輕聲問:“要我在這麽暗的地方給你擦藥嗎?”
孟緒初眼尾輕輕翹着。
很少的時候,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像一只狡黠的貓或者狐貍,提出一些讓人分不清是獎勵還是懲罰,卻甘之如饴的要求。
比如現在,他把軟膏扔進江骞手裏,理所當然道:“節約用電,你視力不是很好嗎?”
江骞揚起唇角,蹲在孟緒初身前向前靠了靠,下巴搭到孟緒初膝蓋上,問他“那如果我塗錯了怎麽辦?”
比如沿着腰椎不小心向下太多,或者沿着肋骨不小心向上太多,性質可就變了
孟緒初垂着眼皮,懶懶的,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可以試試。”
江骞眼睛眨了眨,大致猜測了下自己可能接受到的懲罰,随即伏在孟緒初膝蓋上低低笑起來。
孟緒初通常不懲罰人,但對江骞卻有很多招數。
他知道身外的一切對江骞來說都可有可無,所以克制江骞,他大概會再次把他打回院子裏種花,并無限期禁止他靠近二樓。
江骞仔細想了想,覺得這确實算得上殘酷的懲罰。
“好,”他認真道:“我會努力的。”
江骞站起身,拿起軟膏,孟緒初就将睡袍退去一半,抱着枕頭趴在床上。
他後頸肩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紅疹,但後腰最嚴重,把細膩的皮膚弄傷成紅腫的一片。
江骞先是靜靜看了一會兒孟緒初肩頭長長的傷疤,這道疤前向鎖骨蔓延,後又猙獰地撲向肩胛骨,是這段漂亮的肩膀被生生折斷過的證據。
是當年穆庭樾為了得到孟緒初而留下的,孟緒初少有談及這段往事,也沒放在心裏記很久。
畢竟肩膀是他為了逃脫桎梏自己折斷的,人們總說肩膀象征翅膀,是人的羽翼,孟緒初卻沒有那麽多純真的幻象,斷了就斷了,再好看也不過只是一段骨頭。
只是緊接着他就把穆庭樾的腦袋開了瓢,又生生打斷他身上七根骨頭,徹底絕了這個人再作亂的可能性。
後來他們遇到了那場船難,再後來……穆庭樾就死了。
孟緒初像是睡着了,閉着眼倚在枕頭上,側臉潔白無瑕。
他心裏沒有童真,卻有一副極具欺騙性的純真的面容,隐去了眼底的暗沉後,像永遠活在光明的下的天使。
江骞借由塗抹藥膏,在他的疤痕上很輕地撫摸了片刻,而後俯下身,耳廓貼着孟緒初的側臉,似乎要落下一個虔誠珍重的親吻。
距離咫尺時卻又停下,眼裏湧過幾許晦暗複雜的情緒,最終沒有落下去,只餘幾息若有若無的嘆息。
江骞走後,室內徹底暗下來,黑暗中,孟緒初緩緩睜開眼,凝視着虛空出神。
他根本不可能睡着,先前注射的抗敏藥含有糖皮質激素,雖然不至于引起嚴重的胃腸道反應,卻依然隐隐的不太舒服。
更要命的事,激素讓他精神亢奮心率加快,即便已經累到極點,卻依然無法入睡。
白天的緊張、壓迫、還有那些讓他自己都心煩意亂的情緒又卷土重來,沉沉悶悶地堵在心口,讓人無法忽視無法纾解。
孟緒初等了很久,企圖靠倦怠來戰勝藥效和心結,但失敗了。
門外靜悄悄,連江骞洗漱的動靜都消失了很久,他卻仍然異常清醒,太陽穴胡亂地跳着,緊繃的神經像鋸子一樣撕扯着大腦。
終于,孟緒初忍不住了,夜深人靜下悄悄起身。
他不敢開燈,這家酒店的門和家裏的不同,底下縫隙開得不小,哪怕門緊緊閉上,光源也能從中洩露。
要是把江骞吵醒了,那人又得繞在他身邊不停轉悠。
但孟緒初視力不好,夜視力更是幾乎為零。
曾經,王阿姨相信多吃胡蘿蔔可以治療夜盲,有段時間聯合孟闊江骞,舉全家之力給他投喂胡蘿蔔,飯桌上一頓不落,所有人都用一種期盼他重見光明的目光看着他。
只是哪怕孟緒初差點被喂成只兔子,該看不見依然看不見,那麽多胡蘿蔔進他肚子裏,不長肉不養生,像被暗處的某只幽靈貪吃鬼截胡了似的。
最後還變成孟緒初安慰大家,表示他體質大概只能這樣了。
總之,離開卧室的短短幾步,孟緒初摸黑走得很艱難,最艱難的是,差點找不到拖鞋。
出了卧室扶牆壁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到了客廳,窗外夜景閃爍勉強給他指了條明路。
他體重輕,腳步也輕,正常走路時不用刻意收着聲,慢慢踱步在客廳裏來回溜達,把每個角落每個擺件都看遍了,心裏卻還是不得勁。
最後,孟緒初在廚房的冰箱裏找到一打啤酒。
他拆了一罐出來,找了個小酒杯倒了半杯,擺在流理臺上出神。
其實在腸胃徹底壞掉前,孟緒初酒量還算不錯,紅的白的混着喝半斤不上臉,啤酒可以對瓶吹。
現在想想既像是昨天,又像在做夢。
孟緒初糾結很久,最終拜倒在無處釋放的壓力下,端起酒杯用嘴唇稍稍抿了一丢丢。
就像小時候林承安開玩笑教他喝酒時,用筷子沾白酒在嘴唇上輕輕劃一道一樣。
區別只是白酒可以吸到香氣,将年幼的孟緒初嗆得滿臉通紅,啤酒卻難有這種效果。
孟緒初興致缺缺嘆了口氣,剛要把酒倒進水槽裏,身後忽然響起開門聲,吓得他直接摔了杯子。
“咔嚓!”寂靜的夜裏,玻璃脆響響徹整間屋子。
下一秒屋裏燈光此起彼伏地亮起,照亮孟緒初茫然蒼白的側臉,和酒精混合玻璃碎片的滿地狼藉。
江骞一步一步走來,先上下看了眼,而後在孟緒初身前停下,抱起胳膊,眉心緩緩蹙起。
“你喝酒了?”
霎時,孟緒初感到一種身份調換,仿佛對方才是那個會發工資漲工資的頂頭上司。
而他自己卻成了拿着三千工資,還要被上司訓話的倒黴蛋新職員。——哦,可能連新職員都算不上。
看江骞那眼神,他充其量是個連五險一金的都沒有的、樂觀開朗的實習生。
這種視線讓習慣于從高處俯視的衆人的孟緒初,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荒唐,再由荒唐演變為無言的愠怒。
“你喝酒了。”
江骞還是這句話,卻由疑問句變成了陳述句,用毫不退縮的壓迫感和孟緒初對峙着。
孟緒初冷冷吐出兩個字:“沒有。”
緊接着嘴角被人刮了下,江骞把沾着酒漬的手指遞到他眼前,無情地拷問:
“所以這是你流到嘴角的眼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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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