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回京 即使臭名昭著,十惡不赦又如何?……

第24章 回京 即使臭名昭著,十惡不赦又如何?……

裴星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屏山的, 他最終沒有答應一同夜刺昭王,但也無法阻止江湖俠士伸張正義,面對罪行累累的昭王, 他找不出任何勸阻的理由。

而不論是何種結局, 都不是他想見到的,萬般糾結于心, 他下意識地選擇了離京。

逃避毫無疑問是懦弱的行為, 裴星悅素來瞧不起,卻沒想到今日自己竟也做了縮頭烏龜。

和來時一般, 他一人一騎,可相比于當時的期待匆匆,離開時卻好似踩在泥潭, 躊躇不決。

就如之前他提醒江湖豪傑的一樣, 昭王手下網羅了衆多強者, 宣宸作惡多年, 必然經歷了無數刺殺, 他們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而這些江湖豪傑出自名門, 內力深厚,心法高絕, 即使無法成功刺殺昭王, 定也能保全自己。

裴星悅能夠預見,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還有一個狂刀莫境河。

他的師父曾評價過此人,心無旁骛,天賦卓越, 天生的練武奇才,假以時日可問鼎合一境。

合一境……

這世上能邁過這道天塹的人,皆是傳奇大宗師, 能以真氣引動恐怖天象,達天人合一,現存于世只手可數!

宣宸手下就算也有至臻境的強者,怕也沒有狂刀的境界吧?

想到這裏,他驀地牽住缰繩,停下了馬。

如果昭王死了……宣宸死了……小哥哥死了……

裴星悅望着手裏的缰繩,心髒的位置頓時好似透了風,變得空落落的。

光是設想一下,細細密密的疼仿佛萬蟻噬心一般,讓他下意識地彎起了腰。

哪怕理智告訴自己,宣宸罪有應得,可是他依舊承受不起……

他曾經答應過宣宸,護好這人一生,那麽即使臭名昭著,十惡不赦又如何?

大不了一同赴死以謝天下,難道自己怕了?

理智被情感不斷拉扯,終于裴星悅的手扯動缰繩停了下來。

忽然,身後傳來聲聲鑼钹響,接着他聽到了馬蹄和車輪碾壓的聲音,由遠及近,人數很多,仿佛是軍隊出行。

發生了什麽事?

裴星悅面露疑惑,駐足等待許久,終于見蜿蜒的官道上出現了領隊的官兵,以及一輛輛負重的馬車。

“赈災出行,閑人避讓!”

前頭敲鑼的官兵見到他,立刻大聲喝道。

赈災?裴星悅怔住了,他下意識地牽過缰繩,往邊上側讓,甚至下了馬,等候在一旁。

目光落在雙馬拉行的板車後,只見每一輛車上都放着數口嵌銅圓釘箱,壘得整整齊齊,用雨布遮蓋,而官兵持槍護在兩側,面露警覺,領隊的将軍騎着高頭大馬帶着親兵,就人數和裝備來說,品級不低。

他捏緊缰繩,忽然問道:“官爺,這赈災去往的是陝州嗎?”

剎那間,官兵的槍.頭便對準了他,然而見青年雙手抱拳,彬彬有禮,單槍匹馬并不像野寇悍匪,一個校尉擡了擡手,讓手下收起長.槍回答:“正是。”

“多謝。”裴星悅面上震驚,心下激動萬千。

——星悅,我沒騙你,說今日便是今日。

昨日就籌集了銀兩,今日就送出了城,這是昭王的承諾,宣宸做到了!哪怕裴星悅曾憤怒地與他一刀兩斷!

百萬兩金銀裝車,車隊蜿蜒長長,走了很久才消失在裴星悅的視線中。

他回頭望着城門方向,再也沒有任何猶豫調轉馬頭。

可忽然,與一輛馬車擦身而過的瞬間,聽到一聲叫喚,“大哥!大哥救命啊!大哥!”

裴星悅一愣,只覺得這聲音耳熟,他循聲望過去,只見身後一輛雙馬拉馳的馬車呼嘯着揚起塵土,而周圍還有八名護衛騎馬相随。

一名少年正扒在車窗上,伸出手不斷搖擺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滿臉焦慮急切,若非沒有武功,恨不得直接跳窗逃走。

這模樣像是被人劫持了。

裴星悅見此,二話不說再一次調轉方向,雙腿夾緊馬肚追了上去。

馬車的速度不比單純的騎馬,很快雙方的距離拉近。

裴星悅側身彎腰,手掌從地面撩起一把石子,手心一捏,凝聚內力擲向前方的護衛,只聽到接連幾聲慘叫,護衛紛紛吃痛掉下了馬,而他則輕巧一躍,翻過了馬車到達車頭,一拍車夫的肩膀道:“停車。”

短短不過幾個呼吸,背後就出現了這麽一個人,車夫驚得立刻拎起缰繩,把奔馳的兩匹快馬停了下來,然後戰戰兢兢地看着裴星悅。

裴星悅沒理他,打開身後的車門,“宋明哲,可以出來了。”

沒錯,這個求救的少年竟然是尚書令的獨子,裴星悅同父異母的弟弟。

雖然不知道堂堂宋府公子怎麽會被人劫持,但既然求救了,裴星悅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然而車廂裏走出來的不僅有宋明哲,還有另一名男子,裴星悅認出來卻是宋府的管家。同時八名護衛已經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對着裴星悅委屈地喚了一聲,“大公子。”

裴星悅的目光在他們的腰牌上一瞥而過,驚訝地發現竟全部都是宋府的人。

他皺了皺眉,雙手抱胸疑惑道:“你們唱的是哪出?”

宋明哲跳下馬車,面對着苦瓜臉的管家,理直氣壯道:“我娘非要把我送到江州周氏的本家,我不願意。”

裴星悅看了他一眼,“為何?”

宋明哲瞪了瞪眼睛,“我走了,宋家怎麽跟昭王交代?沒幾天就要去龍煞軍報道,我爹上哪兒再找個兒子出來?萬一昭王一怒之下,滅了宋家滿門怎麽辦?”

可周茹也舍不得兒子送死,左思右想,只能趁着宋成書随皇帝前往皇陵的時候出此下策,還卡着城門關閉的時間,就是鐵了心讓宋明哲別再回來了。

純粹一片愛子之心。

宋明哲立刻扯住裴星悅的衣袖,躲在他身後,警惕地看着管家和護衛說:“還請大哥明日将我送回家,我不能做逃兵。”

裴星悅:“……”他捏了捏鼻梁,無言以對。

*

天色漸漸暗下,無論管家如何勸說,宋明哲就是不肯走,僵持好一會兒,最終他們就近先找了一個驿站歇息,雖然簡陋,但好在夏日天熱,傍晚微風習習極為舒适,倒也不怕受涼。

管家護衛忙乎着整理房間,定飯菜,宋明哲幫不上忙,就拉着裴星悅在大堂裏歇息,為了不被抓走去江州,他緊緊跟着裴星悅,恨不得貼在一塊兒。

“大哥,前日你去過如軒樓嗎?”

裴星悅對這倒黴弟弟實在沒什麽好說的,便問:“怎麽了?”

見他神色如常,宋明哲松了口氣,又湊近了點道:“你沒去就好,聽說那日昭王駕臨如軒樓,呆了一整天,我真怕你撞上他,萬一有所冒犯,可就麻煩了。”

都說江湖人豪放不羁,不畏強權,可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哪怕是條龍都得給昭王殿下盤縮着,畢竟真龍天子已經不吱聲了。

不論見到何人,凡是關于昭王,都是殘暴、恐懼的負面評價,裴星悅都聽得麻木了,不由地問:“他……真有那麽可怕嗎?”

宋明哲瞪大眼睛,難以置信道:“你在京城好歹也有三天了,難道沒體會?”

裴星悅:“……”那可太有體會了。

昭王所到之處,人群作鳥獸散,趙奇被他毫不留情地斬殺,甚至故意埋伏龍煞軍,等着江湖人入網。

這個時候有人替天行道把這惡賊鏟除,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裴星悅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可知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宋明哲不疑有他,他瞥見管家正往這邊看,于是忍不住又往裴星悅身邊挪了挪,回答:“知道呀。”接着語調一轉,感慨道,“其實吧,昭王也是個可憐人。”

裴星悅端着茶杯的手一頓,“可憐?這怎麽說?”

宋明哲一出口就後悔了,面上不禁猶豫起來,說昭王是非,他還是有些害怕的。

裴星悅心裏抓耳撓腮,但面上則不動聲色,“這也有忌諱?難不成是秘密?”

宋明哲搖了搖頭,“也不算什麽秘密,但萬一傳入昭王的耳朵,我們如此議論他可就死定了。”

裴星悅朝周圍掃了一圈,“那你小聲說。”

見裴星悅實在好奇,宋明哲按耐不住,最終壓低聲音道:“其實這些我也是聽爹偶爾提及的,你知道雙星克紫薇嗎?”

裴星悅搖頭。

“這是太蔔令曾給先帝算過的一卦,意思是若後宮誕下雙生子,會克……制帝星,動搖紫薇!”

裴星悅啼笑皆非,“這也能信?”

宋明哲唏噓道:“先帝追求長生啊!他一心向道,最信這種怪力亂神之語,而且那時候後宮之中還真有人懷上雙胎,具體的……”說到這裏,他朝管家喊了一聲,“忠伯。”

管家手裏正端着吃食,天氣熱,驿站裏也沒什麽好東西,聞言便走了過來,擱在桌上,“大公子,二公子。”

“忠伯,你給大哥講講昭王的事吧。”宋明哲拿過一個餅,分了一半給裴星悅,後者接過來,沒吃就看着管家。

忠伯臉上露出些許詫異,不過他還是坐下來将二十三年前的宮中風雲娓娓道來。

“……當時的端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後娘娘在分娩之後,便将八皇子留在了在宮裏,對外宣稱九皇子已溺斃而亡,聽聞先帝還派人去看過,的确是個死嬰。但誰也沒想到她會如此膽大包天,偷梁換柱,反而秘密地将孩子藏匿到了宮外,誰都不知道,一直到五年前才向先帝和盤托出。之後先帝震怒,将她打入了冷宮,新帝登基才放出來。”

裴星悅聽到這裏,神情怔然。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宣宸自小被囚禁在深宅裏無法出門,過個兩三年就得換一處住所,原來他是這樣一個身世。

他又記起宣宸第一次跟他從密道出去看元宵燈會後,被一個面白無須的男人罰跪一整天,當時就覺得這個人很怪,聲音又尖又細,想來是個太監。

可就因為這無稽之談,讓金枝玉葉的皇子從小流離在外,有家不能回,有親不能認,成為見不得光的影子……

裴星悅簡直氣笑了,同時心肺仿佛被一把攥緊,扯得生疼,他為宣宸心酸委屈。

但他又很疑惑,既然一直被秘密地養在宮外,五年前的太後又為什麽要不打自招,以至于落了個冷宮下場?

這個疑問一出,忠伯長嘆一聲說:“五年前,昭王是被西南王送回宮中的。”

裴星悅一愣,“西南王?”

“沒錯,也不知道昭王為什麽會出現在西南王府,總之此事被人發現之後……”忠伯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然後放下心繼續說,“便有人向先帝告密,宣稱西南王有不臣之心。”

裴星悅震驚道:“先帝難道就信了?”

西南王可是大舜的定海神針,世人皆知其忠心。

宋明哲雖然天真,但對朝廷那點彎彎道道卻比裴星悅懂,他伸出一根手指擺了擺,“大哥你想啊,先帝連一句真假不知的卦語都信,西南王府留下的那位還是卦象中會克帝星的……孽種,不是妥妥的不安好心?”

忠伯點頭,“本來先帝就忌憚西南王府四十萬兵馬,一直想着收回兵權,正好就有了借口。不過好在西南王及早察覺,主動把昭王送回宮裏,這才免了一場風波,只是苦了昭王……”

這身嘆息讓裴星悅全身僵硬,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宋明哲見他怔愣的模樣,不禁奇怪地看着他,“大哥,你怎麽不吃啊?不餓嗎?”

天色早就已經暗了,晚霞不見蹤影,外頭只有一抹弦月隐約挂在天空。宋明哲哇哇喊了一路,早就饑腸辘辘,甭管這裏的食物好不好吃,三兩口就吃完一個餅。

裴星悅這會兒哪兒還吃得下東西,他沒搭理宋明哲,只是看向管家,“昭王回宮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忠伯說:“衆所周知,先帝為煉長生不老丹,養了一堆道士在宮裏,整得朝堂不像朝堂,後宮不像後宮,聽說……”他頓了頓,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也不知是誰提議用皇嗣的血當藥引,服用之後可延年益壽,所以……”

皇嗣的血?那不就是……裴星悅難以置信。

“先帝在位時的皇子也好,公主也罷,其實活得連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為了這丹藥,都病死了幾位!昭王不在宮裏,其實反而是一件幸運的事,可惜他還是回來了,而且帶着克帝星的咒名,這下場……”管家搖了搖頭,餘下的無需多言。

宋明哲端着水杯,跟着惋惜道:“所以雖然昭王一朝得勢,殺了很多人,但想想他的經歷,再正常的人恐怕也會變态。如今只手遮天,弄得大臣戰戰兢兢,怕也是對這五年來無人搭救,無人作為的一種報複吧,倒也不難理解他了,是吧,大哥?”

此刻的裴星悅已經完全怔住了。

他想到宣宸的脈象,那般虛弱混亂,一看臉色就知道氣血大虧,甚至坐上了輪椅,他說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原來竟是這樣來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竟如此對他!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父親!相比起來,宋成書都算慈父了!

“其實這卦象倒也沒錯,昭王回宮五年,先帝突然暴斃,不就應驗了?”宋明哲聳了聳肩。

裴星悅內心震撼無與倫比,手腳頓時冰冷。

他忽然回想起八年前離開密道時對宣宸的承諾。

他要宣宸等待,他說他會變得強大,會保護他,可是在宣宸真正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兒?

那個時候,他的小哥哥究竟有多痛苦,有多絕望!這五年,宣宸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他恨自己嗎?

裴星悅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封被他珍之重之的信留在了如軒樓裏,猶如這份感情被他舍棄。

當時以為宣宸誇大事實,故意騙他回京,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咽下了無盡的苦楚,輕描淡寫後的結果。

他的小哥哥,自始至終字裏行間只有一個意思——想見他,和他在一起……卻沒有一絲怪罪。

裴星悅眼眶不知不覺染上了濕意,雙手開始顫抖起來。

明知道宸哥哥本性善良寬容,突然性情大變必有所隐情,為什麽他就不能多問一句?反而視他為騙子,逆賊,以冷漠相對!

誰都可以罵宣宸,可他裴星悅有什麽資格?

他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後悔和痛恨充斥在他的心頭,一張臉刷白。

“大哥……你,你沒事吧?”

宋明哲看裴星悅忽然将腦袋埋在雙臂之間,肩膀顫抖,拳頭握得死緊,用力得連同指節都泛了白,可見心情有多糟糕,仿佛壓抑着極度的痛苦。

這個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他正想拍一拍裴星悅的肩膀,忽然,後者猛地站起來。

“大公子?”管家驚訝地看着他。

裴星悅面沉如水,“明哲,明日你和忠伯再回京,我先走一步。”

“啊,你要進京?現在?”宋明哲一臉震驚,心說怎麽這麽突然,他看了看外頭天上升起的殘月,幹巴巴道,“可城門都已經關了,大哥你怎麽進去?”

“區區城門攔不住我。”裴星悅說話之時,已經出現在驿站外,解了缰繩,翻身上馬,接着雙腿一夾馬肚,就朝着京城絕塵而去。

宋明哲:“……”這就是武林高手的底氣嗎?

*

裴星悅一路快馬狂奔,額頭沁出虛汗,雙腿不斷夾着馬肚。

該死的,他之前竟然還想一走了之!

幸好他走的不遠,城門不一會兒就在眼前,而這樣一匹快馬招搖地接近,城樓上的守衛立刻就發現了,頓時舉着火把看過來。

守将喊道:“來者何人?”

裴星悅的目光往上,丈量着城高,對這聲喊話充耳不聞。

守将看着不對,擡手一揚,士兵們迅速聚集,正當弓箭手小跑着到達垛口之時,只見火光随風搖晃,一襲紅衣已經從馬上一躍而起。

此人身輕猶如鴻毛,卻轉瞬到達城牆腳下,足下輕點,衣袂翻飛之中便順着城牆一路攀升,不過兩息,身影一晃便已至守将身邊,接着側身而過。

“将軍!”周圍的士兵仿若見了鬼魅一般驚恐。

夜半殘月下的紅衣,影影綽綽,身形飄忽,實在像極了神鬼話本中必不可少的索命之鬼。

裴星悅跳入城內之前,還安撫地拍了拍守将的肩膀,低聲道:“不必聲張,明日自來尋你說清緣由,勞煩幫忙照看一下我的馬。”

接着青絲劃過盔甲,錯身的瞬間,人已經消失了。

守将:“……”渾身汗毛豎立。

士兵哆嗦了一下:“将軍……您……”莫不是做了什麽,遭鬼惦記?

夏夜的風一吹,守将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回頭看向皇城方向,然後深呼吸一口,接着對下屬道:“下面的那匹馬,好生伺候着。”

絕頂高手齊聚京城,今夜,怕是有大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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