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磋磨 會被時間和恨磋磨掉

第40章 磋磨 會被時間和恨磋磨掉。

陸青澤坐了起來。

他兩眼迷蒙, 姜明儀的身影似乎還在眼前,留着一個?大概的輪廓。

陸青澤揉了揉眼。

視野漸漸清晰,他看看四周。酒店的房間幹幹淨淨, 夢裏的一切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連楚樾都不在房間裏。

陸青澤打了個?哈欠。

他下床,出門, 打開酒店的房門,往外一探頭。

果然, 楚樾蹲在房門前,手裏還握着一把?漆黑的長槍。

聽到?聲?音,楚樾揚揚腦袋,一臉無辜地擡起頭看他。

像只小狗。

只是眼睛還有些兇巴巴的,看起來像只警衛小狗。

楚樾真的很少?這樣兇巴巴地看他,陸青澤有些發怵地縮了縮脖子?。

“不是告訴你在房間裏嗎。”陸青澤說。

“房間外比較好。”楚樾說,“有人來的話,房間外就能攔住。”

“他從窗戶爬進?來怎麽辦。”陸青澤邊說邊搓了搓胳膊,“走廊裏怎麽這麽冷, 這個?地方倒春寒嗎?”

走廊裏涼得能讓人脫層皮。

楚樾沒吭聲?。

陸青澤沒覺出任何不對,招呼楚樾進?屋來。

楚樾站了起來, 跟他進?了屋。

陸青澤先一步背過?身走回屋裏,沒見?着楚樾站起來時,脖子?上?一大片漆黑的鬼氣。

也沒見?着他身後牆上?地上?,是一片結了冰的黑氣。

更沒見?着他回過?身時,楚樾那張原本就神色不明朗的臉,立刻陰冷下去的面容。

“我剛剛夢見?了些東西, 晚點兒給他……給我爹打個?電話。”

權衡一會兒,陸青澤決定用這個?前世?今生都用的叫法?叫祁邕。

雖然前世?他這麽叫也算大不敬。

楚樾對他這個?叫法?沒意見?,神色不變地問:“殿下夢見?什麽了?”

“姜國師。”陸青澤拿起在桌櫃上?充電的手機, 拔掉了充電線,“告訴了我一些關于李無已的事兒,總算有點兒眉目了。”

陸青澤打了個?電話出去。

楚樾安靜地站在一邊。

電話滴嘟幾聲?,通了。

沒等對面吭聲?,陸青澤張嘴就說:“爹,是我,現在方便嗎?”

祁邕簡短回他:“方便,什麽事?”

“我夢到?姜國師了。”陸青澤長話短說,“他告訴了我一些事,我想問你……如果我說,我要親自下去祁烽的墓陵找東西,你能實現這個?願望嗎?”

祁邕沉默了片刻。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難度,祁邕沉默片刻後又咳嗽一聲?。

“簡單來說,”祁邕說,“你想下一個?墓。”

“嗯呢。”陸青澤說,“好像有點違法?。”

“誰說違法?了。”祁邕淡淡道,“你爹有錢。”

“再有錢也是在說要下墓的事兒……”

“确實,一般來說有點危險。”祁邕說,“可是二皇子?的墓陵,十幾年前就被人挖出來了,裏面的文物也都被取幹淨了,都被擡到?地面上?展出,墓陵上?面就是他的文物博物館,你知道吧。”

“我知道啊。”

“既然有博物館,那就是個?景區。”祁邕說,“如果我打個?電話跟他們說,我願意投資幾個?億,把?墓陵恢複成能對外展出的地下博物館呢?”

“?”

陸青澤肅然起敬。

“這還違法?嗎?”祁邕說,“這不違法?,偷摸進?去才算違法?,只要有錢就不必偷偷摸摸。”

陸青澤都想熱淚盈眶了,第一次由衷地叫了一聲?:“爸爸。”

“交給爸爸。”祁邕接下了他這一聲?喚,“姜國師怎麽說的?”

“說了很多?。”

陸青澤想了想,把?姜國師是千年前做了法?陣,讓他自己今日能入陸青澤的夢,連帶着“李無已”真正的身份都言簡意赅地說了一遍。

“……也就是說,不是李無已從祖帝活到?了我們這一代,”陸青澤說,“是他留下的子?孫還活着。先帝留下的太子?被你殺了,你奪嫡繼位,他認為李無已蒙冤的事就這麽徹底無法?翻身了。”

太後當年不受寵,先帝将死時,她?也貪生怕死地不敢争位。

但祁邕受盡欺辱,他受不了這般逆來順受的日子?,更不甘一生位居人下,于是争儲不成後,便開始奪位。

太子?繼位當日,他殺了太子?,引起宮變,在先帝死去當日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橫刀奪過?了天子?之位。

若如姜明儀所說,李無已便是大衡祖帝的國師,能呼風喚雨。

所以,才在蒙冤流放後,讓整個大衡苦不堪言。

這麽個?“厲害”的人物,先帝不可能不告訴太子?。先帝當時康健時,應該是把?李無已的事告訴了太子?,可太子?卻被祁邕殺了。

“我奪了位,李無已的事就無法?再提起了。他家的事會徹底蒙冤,不見?天日,一切都是我殺了太子?和先帝的緣故——搞笑,跟我有什麽關系。”

祁邕聲?音涼涼,“就算是我殺了先帝太子?,我不知情,那我就肯定是永遠不知情了不成?沒人跟我說這件事,我去哪兒知道?我捂着他們的嘴不許說了麽?”

那邊傳來祁邕喝水的聲?音,又或者是咖啡。

他喝了兩口什麽東西,繼續說:“天下之事,無窮無盡,皇帝又不是什麽都知道。若是我不知道,那就一同來面聖,拿出道理和證據進?谏,說出過去一切前因後果,我會全都不信嗎?”

“若都是真的,這群人定然會說的有鼻子有眼。若說得真真兒的,我會裝聾作啞的不相信嗎?”

“我若是個?這麽不講道理的混賬,這個?位置是怎麽坐上?來的。”

“李無已就算是因為我奪位,又不知他家的事而恨我,也是莫名其妙不講道理的恨。這事兒又不能賴我,是他跟一群知情人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什麽都不說。”

“他們讓我一無所知,最後還說我無從得知,李無已真慘,一輩子?翻不了身。”

“大爺的,明明我跟我兒子?最慘,莫名其妙。”

祁邕罵人了。

他很少?罵人。

陸青澤笑出了聲?,說:“恨的不是你,是皇帝。”

“他恨的是不明緣由就将他一家流放的祖帝,接回京城來卻不查清真相讓他的冤屈得到?昭雪,只知道拿錢捂嘴的先帝。他恨的是皇帝,你湊巧是第三?代罷了。”

祁邕哼笑一聲?,不置可否。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等找到?李無已,再去指着鼻子?罵他。”陸青澤說,“還是得知道李無已的後代究竟是朝上?的誰。”

“我已經到?T市了,來都來了,就再碰碰運氣,去寺廟看看。”

“好,”祁邕說,“那我今天先聯系那個?博物館。”

陸青澤說好。

*

春風習習。

出了旅館,陸青澤發現外面其實非常暖和。

這讓他覺得剛剛走廊裏的陰冷有些詭異。

陸青澤心裏犯了幾聲?嘀咕,回頭看了看,楚樾正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

他表情冷淡,沒有前幾天剛遇見?時那樣小心翼翼的熱切了,跟在他身後時也隔開了一段距離,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着,永遠跟他隔着一段距離。

看起來還是很不高興。

可他又不肯承認自己不高興,陸青澤有些頭疼。

按着手機導航,陸青澤去了最近的一家寺廟。

*

T市有五個?寺廟。

上?午跑了兩個?,吃了閉門羹。

下午跑了兩個?,也吃了閉門羹。

去第五個?的時候,陸青澤疲憊地倒在出租車上?,不想說話。

世?風日下。

世?态炎涼。

人心不古……

真是太現實的一個?世?界了!

所有人都不肯幫他看看!

陸青澤唉聲?嘆氣——最近身邊不知道為什麽也越來越冷了,他漸漸感覺出來這股陰涼勁兒好像不是物理性?的天氣降溫,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逼近他。

危險的信號在逼近,他卻連一個?願意幫他的和尚都找不到?了。

他有點兒想去找找讓元永住持魂兮歸來的邪術。

連楚樾最近也總是用奇怪的目光死盯着他……

陸青澤偏偏頭,果然,坐在車後面的楚樾又在臉色陰沉地盯着他,目光像黑暗裏的毒蛇。

被陸青澤看見?了,他也絲毫沒有避開視線,依然緊盯着他。

陸青澤後背發毛,收回了目光。

楚樾看起來真的很生氣。

他想。

開了半個?小時,出租車到?了目的地。

陸青澤付了錢,下了車,再次讓楚樾站在寺廟門口等着,自己進?了門去。

他進?了寺廟,有個?小和尚出來,問他做什麽。

陸青澤道明來意。

因為事前打過?電話說明,小和尚立刻了然,領着他進?了門。

楚樾站在門口,看着陸青澤被小和尚帶走,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人群之中。

風聲?飒飒,樹葉漂泊。

有游客笑着說着話,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邁過?門檻,進?了寺廟。

*

小和尚把?陸青澤帶進?寺廟內院,見?到?了這座寺廟的住持。

住持正在對着佛像敲木魚,嘴裏低聲?念念有詞,在念經。

見?此,小和尚帶着陸青澤在院門前停駐。

小和尚也雙手合十,對着佛像低身禮拜。

這內院裏面沒有別人,就他們仨。兩個?活人都對着佛像鞠躬,陸青澤也不好像個?沙比似的站得跟根筷子?一般不屈不撓,于是象征性?地低頭彎腰。

彎着腰聽住持敲着木魚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十幾分鐘,聲?音才終于停了。

陸青澤都要睡着了。

小和尚拉了一把?腦袋已經靠到?柱子?上?的陸青澤。

陸青澤如夢方醒地擡起頭,一看,廟裏的住持已經站了起來。

住持從蒲團上?站起,回過?頭,看見?他,頓了一下,眼睛上?上?下下滴溜半圈,把?他打量了一下,眼神之中有所訝異。

“師父,”小和尚說,“這位是之前打過?電話的施主。”

住持點點頭,臉色絲毫未變,不茍言笑地道:“跟我來。”

陸青澤跟着去了。

住持走出廟,把?他帶到?了另一間小房子?裏。

小和尚端上?來了兩杯茶。

雖然茶都端上?來了,陸青澤卻沒抱任何期望。

畢竟之前那幾個?也是。他見?到?了住持,都請他喝了一杯茶,然後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再說上?幾句玄乎的“順其自然”“不必擔心”,“天機不可洩露”之後,就請他回了。

陸青澤簡直無語。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施主所說的事,老衲也了解了。”住持開口說,“只是施主,事關千年因果……”

又來了。

“……天機不可洩露,老衲不便多?說。但施主不必擔心,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陸青澤想翻白眼。

他嘆了口氣,說了句好吧。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擾了。”陸青澤站起來,“打擾住持了,我這就告辭。”

“施主且慢。”住持叫住他。

陸青澤起身的動作一頓,看向住持。

“雖說因果不可涉及,但有關施主眼下的事,老衲還是能勸告一二的。”

此話一出,陸青澤就默默地坐了回去。

“如果真有勸告,還請住持務必說一說,”陸青澤說,“若是有用,我肯定會來還願,投一些香火錢。”

“多?謝施主。”住持說,“我沒猜錯的話,施主現在是否遇到?了一位故人?”

那可真是太故了。

“是。”

“與這位故人,之前是否有過?種種挫折,經歷了磨難才得以重逢?”

“也是。”

“施主,雖說不是出于本意……但,也是丢下了故人一人,獨自離去了許多?時日。”住持說,“這位故人對施主一往情深,心裏明白,離去也不是施主本意。”

“但施主,明白,可不意味着能一直明白。”

“明白,會被時間和恨磋磨掉。”

住持意味深長。

陸青澤眨巴了兩下眼。

“秀元,”住持揮揮手,“送客。”

“?”陸青澤驚道,“就這些!?”

——就這些。

小和尚送他到?內院門口,笑容滿面地指着來時的路告訴他,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在第三?個?路口往右拐,繼續一直走,就可以出寺廟了。

陸青澤風中淩亂。

寺廟中客人無數,這個?寺廟在T市是個?不錯的旅游景點,許願很靈,每到?節假日就有許多?客人前前後後地來上?山許願。

不過?今天是工作日,人倒是沒有那麽多?。

陸青澤嘆了口氣,回過?頭,小和尚已經消失不見?。

想來是在他剛剛愣神的時候,就自顧自跟他打了招呼,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陸青澤往寺廟外走。

走到?門口時,他見?到?迎面進?來的一對情侶正在迷茫該怎麽出去——看來,是在寺廟裏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門口了。

陸青澤上?前随口搭話,告訴了他們出去的路,順道就跟這對情侶一起出寺廟去了。

*

日落西山。

到?最後一個?寺廟來時,時間已經不早了。

楚樾蹲在寺廟門口,手裏握着一把?漆黑的長槍。

夕陽斜斜落在山上?,把?來來往往的每一個?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

除了楚樾。

他沒有影子?。

寺廟門口的吵鬧,裏面肅穆的佛種,連略顯蕭瑟的風聲?,都與他沒有什麽關系。

風吹動他額前的發,天色漸暗。一片葉子?随着風呼呼搖搖地東倒西歪地飄走,一個?行人的一道影子?斜拉地在地上?拉長。

看着地面上?漆黑的影子?,楚樾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衡國覆滅,千年以後。

那年還不是近現代,是蒼朝。

蒼朝和大衡一樣,但比大衡更長命。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太平。

太子?祁昭,由于成為祭品,被鎖于法?陣之中,往後生生世?世?的命格八字都受了影響,不再像從前那樣大富大貴。

到?衡國覆滅的第一千年後,祁昭轉生成了普通人家的一位公子?。

這一世?的祁昭碰上?千年的法?陣再鑄。

李無已的長生法?陣到?了磨滅之時。他需要重新再鑄法?陣,找來祭品。

他要這一世?的祁昭再為法?陣流幹人血。

中途經過?如何,楚樾記不太清。

他跟了那一世?的祁昭很久,一如既往。

他守着他,護着他,即使?祁昭也一如既往地根本看不見?他,楚樾做的一切一如既往地都沒有回應。

蒼朝人說那日天地失色,天雷滾滾,飓風四起——其實是楚樾在和李無已拼命。

他手持長槍,拼了命地毀了法?陣,壞了李無已長生的美夢。他讓李無已被法?陣反噬,毀了嗓子?,半張臉布滿鬼紋,腰都挺不直。

李無已也一手掏了他的心髒。

法?陣毀掉,楚樾終于沒了所有力氣,倒在地上?。

法?陣在祁昭家門前。

起陣之日,是個?月黑風高夜。

楚樾直直倒下,他空蕩的心口裏流出的血染紅整片地,流成了血河。他張着嘴,呼吸聲?嘶喝,說不出話,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無已倒在他附近。

法?陣毀了,他成了鬼,瘋了一樣大喊大叫着無法?接受。

李無已吵得他耳窩子?都疼。

楚樾仰躺在地上?,疼得渾身骨頭都抽抽,卻前所未有地心安。

法?陣毀了,祁昭有千年的安寧。只要把?李無已熬死,太子?祁昭就生生世?世?都能無憂無慮地活。

天邊熹光微亮,遠方泛起了魚肚白。

天亮了。

吱呀一聲?,一旁的門開了。

楚樾一怔,轉頭望去,太子?祁昭走出了門來。

他目光焦急擔憂。

楚樾眼前一晃,眼中泛起光來。他下意識地咬牙擡起手,向祁昭伸過?去。

祁昭向他跑過?來。

他的腳踩上?他的手,腳步從他身上?刀子?一樣貫穿過?去,落到?地上?。

——祁昭離開了。

他焦急地披起沒穿好的外袍,嘟嘟囔囔地要去給他母親買藥。

楚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聽見?李無已的喊叫聲?一頓,變作肆無忌憚的、歇斯底裏的大笑。

風聲?蕭瑟。

寺廟裏,突然遠遠傳來陸青澤說話的聲?音。楚樾站起身,朝着寺廟門口走去。

他聽到?陸青澤的輕笑聲?。

擡起眼皮往那處一看,楚樾怔住。

一對情侶走在後面,陸青澤走在前面。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向他走過?來。

寺廟門口又進?來兩個?觀光客,他們從楚樾身體裏穿了過?去。

見?到?這兩個?人進?來,那三?個?人一同避開。

而那走過?去的兩個?,也和他們說了聲?——“不好意思,讓一下”。

楚樾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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