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掃墓
掃墓
外公大舅收割,舅母竹青脫粒,舅舅把一袋一袋裝好的稻谷背到三輪車上,竹青騎回去,和外婆兩個人合力把袋子卸下來,攤開晾曬在院子裏。
有脫粒機、有火三輪,除了這塊大田,還把計劃明天割的另外一塊小田也收了。
四個人田麻麻黑才回去,夏天八點才天黑呢!算算時間,外公、大舅、舅母幾乎幹了14個小時。
外婆已經把飯做好,溫溫的,正好入口。
沒脫皮的豌豆磨粉作出的涼粉,呈現一種黃玉般的質地。Q彈、有韌勁兒,一道煮黃涼粉是專門給竹青做的,類似麻婆豆腐,麻麻辣辣、肉粒混着涼粉,好吃!另有一道蘸水涼粉,蘸水也分兩份,一份辣,一份不辣。家裏愛吃辣的,只有外婆和竹青。
吃完飯,竹青搶着洗碗,外婆搶不過她,去給她收拾房間。
“小輝只有過年才回來,你睡他這屋。床單被罩都是幹淨的,再給你點一盤蚊香。”外婆一邊鋪床,一邊絮叨:“現在的蚊子可毒啦!不曉得小輝在外頭咋樣?他也從小招蚊子,一堆人啊,蚊子專挑你們兄妹咬。”
“好久沒見輝哥了。”竹青使勁回憶,記憶裏輝哥是板寸精幹青年。謝天謝地,母系血統全部中年不發福,娘家基因好,自己中年發福的幾率也低。
“年輕人,總要去闖一闖,要是能站穩腳跟,等過個一二十年,接你舅他們過去享福;要是沒掙錢,回來家裏有田有地,總有一口飯吃。”外婆一抖,床單平穩地鋪在木床上。
“嗯。”竹青狠狠點頭,外婆也和她說過類似的話。
農忙時節太累了,吃飯、洗漱之後,大家都準備睡覺。外婆撫摸着竹青的脊背,瘦小的身子在牆上映出高大的影子:“青青,害怕不?要不要我和你一起睡?”
竹青哭笑不得,“婆婆,我十八了,不是八歲!”
“嗨,一樣的,一樣的。你忘了小時候,白天哭着喊着要歇在婆婆家,你媽抱都抱不走,晚上又哭,哭得直打嗝,你家家心疼得掉眼淚,背着你、打着手電筒送你回去。”外婆伸出兩個手指比劃:“走了兩個鐘頭!”
“哎呀,哎呀,我現在大了嘛。”竹青不好意思捂着臉,把外婆推出門去,然後抱抱她:“婆婆,晚安~”
又待了一天,大舅家稻子都收割完畢,竹青才遵從外婆的旨意,把加滿油的車還回去。車鬥裏是黃涼粉、晚熟李、嫩嫩的玉米和一個大大的臘豬腳。
“哎喲喂,幺兒,你總算回來了!不是說六點就出發了,咋才到家!趕緊趕快,抓緊快來!”一進家門,竹林就把人拉到邊上,“這身衣服髒了,搞快換一身,莊重點。”
啥?
“愣着幹啥,今天文廟刻碑,你抓緊時間,馬上就到吉時了,文廟都吹打起來了。”
啥?
竹青都懵了,是她想的那個文廟、那個刻碑嗎?
飛速換好衣服,竹林不知從誰家借了小汽車,風馳電掣趕往文廟,還沒進門,已經聽到了鑼鼓聲。
竹青像個木偶,保持微笑,被推着走。
不認識的老爺爺給竹青戴上大紅花,陳孟夏也是同樣胸前一朵大紅花,不認識的老奶奶給兩人灑了不知什麽意思的水,有人高喊什麽禮節,韻律悠長,竹青聽不懂,旁邊人小聲提醒:“走——跪——作揖——”
被簇擁着拜過文昌星君,又在偏殿拜了不知哪位神仙,然後一路到了一顆大槐樹下,一塊紅砂岩石碑前,石匠穿着一新,非常與時俱進拿了電鑽。禮儀官又唱了一段聽不懂的詞,石匠拿着電鑽在石碑上長長的名字下,添上兩個新名字——竹青、陳孟夏。
竹青和陳孟夏對視苦笑,真的!好尴尬啊!
喧嚣的熱鬧消散得非常快,竹青剛和陳孟夏說笑幾句,那些盛裝華服的禮儀人士已經脫了衣裳,擦幹淨臉,穿着平常汗衫、襯衣,毫無痕跡融入人群不見了。
陳爸爸和竹爸爸相互恭維,一個比一個笑得大聲,一個比一個走得快。
竹林全程懵,小聲問:“這是咋了。”
“搞快,搞快!今天是黃道吉日,前後數兩三個月都沒有今天這麽好,還要去看你媽,祭品我都買好了,抓緊,抓緊。”
不知要抓緊什麽,竹青動作也快起來。
“紙錢、花圈、冥幣、元寶;白酒、雞蛋、豬腦殼、鹵鴨子,還有金紙巧克力。”竹林清點一遍,把輕巧的讓竹青拿着,自己左右兩只手拎着黑色塑料袋,手指勒出印子。
母親埋在城郊的公辦墓園,沒有埋在老竹家的祖墳山上,這是爸媽的又一大罪狀。
竹林領着女兒,先用濕帕子擦幹淨墓碑,再把東西一一展開、擺好。
“芬兒啊,我把閨女帶大了,十八歲成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成績還好,今年全縣高考理科狀元,你要是在,得滿城放炮,家裏狗都要通知到。”竹林轉身自以為不着痕跡擦擦眼睛,對竹青道:“給你媽作揖。”
竹青跪下來,給母親上香,心裏默默祝禱:“媽媽,你放心,我很好。謝謝你保佑我重來一次,彌補遺憾。”
“好了,起來,起來,新時代,不興這種大禮。”竹林攙起女兒,望着墓園蕭索的景象,“你小孩子家家,盡了心意就行,去那邊柏樹下歇着,別曬傷了。”
竹青知道爸爸有話單獨和媽媽說,起身往下走。縣城的墓園在一處山坡上,類似梯田,墓碑一層一層往上摞,最下面是一條大堰,形成背山靠水的好風水。
墓園并沒有維護的人,早年可能有,但小城財政入不敷出,墓園的管理人員漸漸撤完了。
夏日炎炎,墓園卻自帶孤寂蒼涼。竹青慢慢往下走,簡陋的墓園只在門口靠圍牆一圈栽種松柏,可以乘涼。
突然,門口傳來驚呼和嗚咽,“來人啊!救命啊!你們放開!”
竹青一激靈,小跑着靠近門口,一個女人倒在路邊。
“姑姑?!”竹青跑過去扶着人,這不是陳麒的媽媽嗎?
“陳麒,外頭,兩人,刀!”陳麒媽媽抓着自己的手不停發抖,說話只能說單個詞,甚至能聽見牙齒打架的聲音。
“先報警!”竹青摸出小靈通,邊撥110,邊對陳麒媽媽喊:“去上頭喊我爸,我爸在上頭!”
竹青在墓園門背後找到一把缺角鏟子,倒提着鏟子從虛掩的木門門縫裏往外瞧,外頭兩個身形瘦弱的男人拿着長長的西瓜刀,正在圍攻陳麒。
陳麒左臂血糊糊的,拿着一把掃帚邊跑邊揮,可惜抵擋不了什麽。
怎麽辦?救湯嘉岷的時候,已經死過一次,竹青沒有勇氣沖上去。
可是,自己搶了陳麒的狀元啊!她不知道狀元會在文廟刻碑,不知道親朋好友會這樣看重,這些對孤身在老家的陳麒母子肯定意義非凡。
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我怎麽打得過兩個男人?竹青害怕,她真的不敢。
就在此時,行兇的男人猛揮西瓜刀,陳麒仰面掉進大堰裏。大堰兩米深,三面用水泥糊上防滲水,能保障半個縣農業用水。
等不了了,竹青大喊:“媽!老漢兒!快來!就在這兒!”
竹青把鏟子在石階上敲得邦邦響,那兩個瘦高個回頭看一眼,沒看到人,但聽說有人來,撒腿就跑。
竹青舉着鏟子跑出去,大喊:“站倒,警察馬上就來!”
站住才有鬼呢!瘦高個飛快跑遠,竹青不管,她沿着大堰追陳麒。
夏天水大,堰幾乎是滿的,陳麒在水面上沉浮、呼救。
跑,遞鏟子,沒抓住。
再跑,再遞,還是沒抓住。
竹青跑的更快、更遠,身子匍匐在堰邊,使勁把鏟子深得更遠,抓住了!
竹青被帶的滑了半邊身子出去,她死死摳着堰邊凸起,大喊:“爸!爸!爸爸!”
危急關頭,竹青想不起來叮囑陳麒不要掙紮,想不起來已經報警,她只是本能地喊:“爸爸!爸爸!”
竹林連摔帶爬往這邊跑,女兒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水那麽急,她也會被帶下水的。竹林飛跑過來拉着女兒先把她拉到堰邊,又兩人齊用力抓着鏟子,把陳麒拉上來。
陳麒媽媽的哭喊聲漸近,沖過來,抱着陳麒大聲嚎啕。
“你沒事兒吧?”竹林第一時間關心閨女。
“沒事兒,沒傷着,陳麒,你怎麽樣?”竹青揉揉胳膊,大水+男人,這麽大的沖擊力,胳膊肯定青了。
陳麒被凍得大夏天牙齒打顫,嘴唇白中帶紫。
“爸,外套脫了我給他包紮!你快去開車!”竹青直接命令,竹林的衣服全是汗味,不能用作包紮紗布,只能當止血帶用,綁在胳膊近心端止血。
“幹淨的衣服,幹淨的衣服……”竹青碎碎念,上哪兒找幹淨的衣服。
陳麒媽媽虛弱遞上一張手帕,“行嗎?”
行!
竹青把手帕展開,壓在他胳膊傷口上,解了自己的鞋帶當繃帶,簡易包紮傷口。從褲兜裏掏出兩塊金紙巧克力塞他嘴裏,“嚼!咽!咽下去!墳上供過的,我媽肯定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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