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四回:為請假如意赴壽宴,鬧門神衆神……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為請假如意赴壽宴,鬧門神衆神……

第五十四回:為請假如意赴壽宴, 鬧門神衆神勸下臺

這一晚,如意一生難忘。

她知道了九指秋胡戲小姐身子丫鬟命的身世、知道了惹不起的九指背後的真相、知道了石浤後人長生宿命般的從長壽湖裏撈出來慶賀石浤周歲生日的大老鼈、知道了蟬媽媽思念了四十六年的父母其實在第一年就去世了……

淚水如夏天的暴雨般落下,如意心道:人吶, 想要平平安安的度過一生怎麽就那麽難呢?

鄭姑娘早死、長生燒傻了、九指叔獨自撫養傻兒子、蟬媽媽再也見不到父母了……

蟬媽媽父母臨死前對女兒的祝福,“逢兇化吉,吉祥如意, 安樂無憂”, 這世上怕是沒幾個人有這樣的福氣吧。

人世間,多的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如意正思忖着, 東門小厮催促道:“快點吧, 吉祥小弟,再不關門落鎖,我們要被上頭責罰的。”

吉祥今天不當班, 本來連門後的影壁都進不去的,小厮們看在大家都是看大門的份上, 讓他進去在影壁後面和如意說話, 已經是通融了。

吉祥說道:“我走了, 天冷,你也快回去吧,把木蟬交給蟬媽媽。她給我的五兩銀子跑腿費, 我一分沒花, 就當行善積累了,這會子把銀子退給她,她肯定不要, 等過些日子再說吧。”

吉祥溜出去,給了看門小厮們一吊錢,“不好意思耽誤大家落鎖休息了,這是我的小小心意,拿去打酒吃。”

錢也是一種關系,有了關系,彼此就沒那麽客氣疏遠、公事公辦了,小厮們笑道:“這怎麽好意思呢,等吉祥小弟當班時,我們也會有急事求你的。”

吉祥笑道:“怎麽不好意思,到時候你們再請我吃酒呗。”

吉祥走後,東門大門立刻關上落鎖了,如意把木蟬放進荷包裏,擦幹了眼淚,長吸了幾口冷氣,把急劇起伏的心情強行平複下來,轉身回去。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烏雲罩月,好在十裏畫廊的兩百個氣死風羊角燈籠是亮的,如意行走在銀河般的長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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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走銀河長廊,心境完全不一樣了,再也無心去欣賞美景,也無心去計算一晚上就要燒掉她八個月月錢的燈油錢,她滿腦子都是石家的後人和石家的家奴們的悲劇人生,走馬燈似的一輪又一輪。

到頭來,主子和家奴都沒有好下場,就像這長壽湖裏冰面上的積雪一樣,覆巢之下,大雪壓下來,白茫茫一片,什麽主子家奴,大家都一樣被壓在積雪之下,看起來都一樣。

如意滿腹心事,就沒有注意到前方畫廊裏有兩人迎面走來,她只顧着想事情,差點一頭撞進前面人的懷中。

“如意?”相撞的瞬間,那人停下腳步,扶住如意的肩膀。

如意如夢方醒,“王嬷嬷?潘嬸子?”

正是王嬷嬷,身後還跟着上夜女人總管——潘婆子。兩人都穿着喜慶的大紅缂絲襖,插戴着全套金嵌寶石頭面首飾,外頭還罩着出風毛灰鼠皮大氅。

當然,潘婆子喜歡綠色,她插戴的是一套金嵌綠寶石頭面首飾。

甚至,王嬷嬷還擦了粉,嘴唇上塗了胭脂,潘婆子也擦了粉,但是她天生皮膚黑,擦粉之後的臉在夜裏有些怪異,就像紙糊的假人似的。

如此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出去吃席。

如意趕緊退一邊去,把路讓出來。

王嬷嬷卻沒繼續往前,停下腳步,十裏畫廊燈火輝煌,如意臉上的淚痕,還有哭紅的眼眶無處隐藏。

王嬷嬷問道:“大冷天的,你哭什麽?誰給你氣受了?”

如意不想把蟬媽媽扯進來,說道:“我想我娘了,她手藝好,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蒸很多漂亮的花饅頭,有花、有魚、刺猬、龍啊鳳啊什麽的,分給朋友鄰居們,擺在桌上好看,還會做些一些炸貨,我娘炸的麻花可好吃了,又脆又酥又不硌牙,香而不膩,往年這時候我都在竈下幫她,今年,只有我娘一個人操持,想着想着,就哭了。”

精妙的謊言,總是半真半假,如意确實想娘了,但她想的是萬一還有一天,她和娘就像蟬媽媽和父母一樣從此失散,該多麽痛苦啊!

王嬷嬷聽她的聲音都有一股哭腔,看來所言非虛,說道:“瞧着怪可憐的,看在你替班的這兩天表現不錯的份上,我準你一天假,你明天可以家去待一天,但是不準在家過夜。”

啊?!

如意沒想到随口的謊言還能帶來這個結果,歪打正着,忙道:“多謝王嬷嬷準假,我一定在頤園落鎖之前回來。”

王嬷嬷說道:“既然今晚你我在這裏碰上了,你就跟我赴宴去吧。”

“啊?什麽宴?”如意腦子轉的飛快,“難道……是東府二管家來祿的壽宴?”

胭脂傍晚去承恩閣給吉祥傳信的時候,就告訴過如意,今天來祿辦壽宴,因過小年事情多,所以壽宴提前辦了,紅霞愛湊熱鬧,聽說姨爹來祿的壽宴有好戲看,就纏着大小姐房裏的姚黃請了一晚上的假,答應明天一早就回頤園當差。

王嬷嬷欣賞的點點頭,”說你不錯,你就錯不了,正是來祿的壽宴。“

如意直覺,今晚壽宴,很可能是鴻門宴、殺豬宴,所以立刻推辭道:“我就不去了吧,您看我眼睛哭得像個桃子似的,臉也哭皴了,難看的很。”

王嬷嬷對身後的潘婆子說道:“把你的好東西給如意用一用。”

潘婆子的丈夫潘達是東府馬廊總管,當然有資格去赴宴吃席。

潘婆子從荷包去取出一個漚子壺,倒出玫瑰鹵般的甜香的漚子,“在臉上用手心抹開了,臉就香香軟軟的,不皴了。”

如意是真心不想去啊,說道:“臉上看不出來,眼睛還是看得出來的,給人家錢庫總管祝壽,眼睛卻是哭過的,終究不好看。惹人閑話,說是拜壽呢還是哭喪呢。”

王嬷嬷笑道:“就憑你?還沒資格給來祿拜壽呢,誰會注意你呀,你在一旁看着,長長見識,學些眉眼高低。”

如意還要再找理由,王嬷嬷說道:“今晚跟我赴壽宴,明天就可以請假一天,你去不去?”

“我去!”如意忙道。她真的好想娘啊,尤其是在知道蟬媽媽父母的結局之後,她恨不得立刻投入娘的懷抱。

為了一天假,別說赴宴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去的。

王嬷嬷慣會拿捏人,拿捏如意,是手把手掐。

如意用手掌使勁往臉上揉漚子蜜,出了東門後,她的面色就如常了,王嬷嬷感嘆:“年輕就是好,哭垮的臉立刻就像吹氣似的彈起來了。”

潘婆子說道:“如意姑娘人美心善,十裏畫廊點燈添燈油的上夜女人每晚多了六十個錢的補貼,都在念你的好呢。”

如意忙道:“我就是嘴上說了一句,我不敢貪功,還是王嬷嬷心慈,二話沒說就同意了,要念就念王嬷嬷的好,我算什麽呀。”

連對姐姐姐夫下手都不眨眼的人,我那裏敢搶王嬷嬷的功勞啊,我還沒活膩呢。

潘婆子笑道:“都好,都念。原本是互相推的苦事情,我前兩天都是拿身份壓人,抽簽,抽到誰誰幹,硬派活。現在每晚多了六十個錢啊,成了香饽饽了,都來找我搶活幹。”

談笑間,就來到了東府西面的一座院落,來祿家住在這裏,身為東府二管家,自然不用和普通家奴擠在後罩房裏住,來祿單門獨院的住着,還是個寬敞二進的院子,過的很是舒适體面。

正院裏頭搭着卷棚和戲臺。

戲臺上正唱着一處熱鬧戲,叫做《鬧門神》。(注:《鬧門神》是明末人寫的,本書故事發生在明代中期,所以這出戲不可能在正德年間上演,但是這出戲非常适合本書鴻門宴的情節,所以提前登場了)

講的是每年過小年的時候,各家各戶都要貼新門神,把舊的換下去,所以門神只能當一年,第二年就得給新門神讓位。

但是呢,有個舊門神,他就是要賴在這裏不肯讓位給新門神,成為了門神“釘子戶”,無論新門神如何苦勸,他都巋然不動,不肯讓位,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這一年,新門神實在沒法子了,就請神為他主持公道,勸舊門神讓位,相繼請了鐘馗、紫姑、竈神等等神仙來勸舊門神讓位。

但見戲臺上,一個個神仙登場,圍着舊門神苦勸,舊門神就是賴着不肯走啊,花樣百出的找理由,逗得臺下的看客們傳來一陣陣笑聲。

請了一晚上假的紅霞就在下面看戲,看入迷了,她拿出一把錢,灑在戲臺上,笑道:“你們別被舊門神氣跑了,勸啊,好好勸勸!該讓位時就讓位!死賴在這裏作甚!”

嘩啦啦的錢灑在戲臺上,唱戲的伶人自然越唱越起勁了。

扮演和合神的伶人登場,唱道:“……兩位門神請了,你們新舊交替,自有定規,怎須忒般相争?”

紅霞都舍不得回到座位上,就這麽在臺下拍着手笑着看戲,就連如意進來了都沒有發覺。

如意見紅霞如此癡迷,就沒有找招呼,免得掃了人家的興頭,就跟着王嬷嬷穿過院裏的卷棚,到了正堂,正堂裏高朋滿座,全都是東府有頭有臉的大小管事們和他們的女眷。

王嬷嬷和潘婆子先去随禮,剛拿出紅封,寫禮簿的賬房就說道:“王善和潘達都已經随過禮了,兩位不用再随,請直接入席吧。”

随禮都是按照小家庭來随的,有一個人随就行了。

旁邊立刻有丫鬟引座,王嬷嬷和潘婆子笑道:“得先給壽星祝壽啊,那有一進來就吃席的。”

賬房伸長脖子探了探頭,看了看外頭,說道:“方才來福夫妻一起來了,随了禮,來祿請他們兩個去了書房說話,這會子還沒出來,兩位先去坐席,等壽星出來了再拜。”

丫鬟把王嬷嬷和潘婆子引到了西廂房,壽宴上,男女是分開坐的,因天氣冷,菜肴端出來就涼了,所以院子裏搭建的卷棚只是坐着看戲,有茶水瓜子果品點心等等,沒有擺酒席,座位下面有腳爐,坐着看戲不算太冷。

酒席設在室內,男客都在東廂房,女客在西廂房。

丫鬟把王嬷嬷和潘婆子引到了西廂房朝東的尊桌上。

一個方桌有四個位置,坐四個人,靠東的尊位是空着的——這裏是東府大總管來福家的位置,她在家奴中地位最高。

因為此時來福家的和丈夫都在書房裏和來祿說話,所以尊位暫時是空的。

此時,空尊位左手邊的位置——也就是本席面第二尊貴的位置,坐着一個頭發半白的老婦人,她是東府周夫人的奶娘周嬷嬷,也是剛死的陪房周富貴的親娘。

按照輩分,周嬷嬷是長輩,所以王嬷嬷給周嬷嬷行了禮之後,才坐在了周嬷嬷的對面——也就是空尊位的右手邊,本席面第三尊貴的位置。

周嬷嬷是周夫人心腹,當然是東府水果派的頭頭,見到王嬷嬷這個牡丹派的掌門,她又剛死了兒子,臉色自是不好看,礙于這裏是二管家來祿的壽宴,要給面子啊,所以默默的點頭回禮。

王嬷嬷和周嬷嬷兩人暫時相安無事。

潘婆子就不用贅敘了,奉陪末座,在席面最西面的位置。

如意呢,根本沒有她的位置,她默默的和其他服侍的丫鬟,站在屋裏牆角處,時刻準備王嬷嬷的召喚。

此時,因尊位的人來福家的還沒來坐席,就都沒有開席,席面上擺放着茶水點心果品等物,随客人自取。

王嬷嬷是刻意吃了晚飯才來的,并沒打算在這裏吃席,等開席的時候舉筷,夾幾筷子,做做樣子罷了。

所以,她只是喝茶,沒有吃東西。

周嬷嬷年紀大了,怕晚上吃多了積食,又怕喝清茶走了困,就只喝桂花蜂蜜茶。

潘婆子畢竟是幹力氣活的,在這個席面上還算年輕,就把席面上每一樣東西都嘗了嘗。

主桌的氣氛有些尴尬,王嬷嬷先打破了沉默,寒暄道:“周嬷嬷,夫人的身子最近好些了嗎?最近三位小姐剛剛搬進頤園,我這裏忙得很,一時不得閑,應該去探望夫人的。”

雖然水果派和牡丹派經常鬥法,人盡皆知,但這種場合見面,還是客客氣氣的。

周嬷嬷點點頭,說道:“好些了,難為你還惦記着——估摸到了過小年身子就好了。”

周嬷嬷心道:要是你離開張家,我家夫人的病怕是立刻好了呢!

王嬷嬷說道:“哎呀,真是太好了,我盼着夫人早日康複,主持中饋。”

王嬷嬷心道:過小年就好了?怎麽不幹脆病到過完年呢!

站牆根的如意聽到這兩人打機鋒,頓時覺得心好累啊,就不能立刻開席、吃席、走人嗎?磨磨唧唧還在這裏鬥心眼子呢!

我要回承恩閣,我要回家!

如意正盼着快點開席呢,一個丫鬟走到了王嬷嬷身邊,說道:“來祿管事請嬷嬷您去書房一趟,說有事和您,還有來福夫妻一起商量。”

王嬷嬷似乎并不驚訝,起了身,還對着如意招招手,“跟我來。”

丫鬟忙道:“只是說了請您一個人請去。”

王嬷嬷說道:“她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替我辦事的。”

丫鬟便沒有再攔,引着王嬷嬷和如意出了西廂房。

此時戲臺上依然上演着《鬧門神》。

舊門神被一衆神仙輪番規勸,要他讓位給新門神,舊門神非常生氣,氣得跺腳,唱道:

“怎俺一門衆神,多向着新來的,并沒有一個幫俺們舊住的,世态炎涼,大率如此,好惱!好惱!”

臺下看戲的紅霞十分投入,笑得格格響,也不管是什麽成色,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镯子,就往戲臺上扮演舊門神的伶人腳下投擲而去,還拍手笑道:

“唱的好啊!世态炎涼,大率如此,你吃了好幾年供奉,是該讓位了,你吃肉,也得讓人喝口湯不是!”

如意跟着王嬷嬷進了書房,就聽見姐姐來福家的氣憤的聲音:

“我們夫妻若是不肯答應呢?”

沒等來祿的回答,剛進門的王嬷嬷就說道:“不把銀子都吐出來,只要你們走出書房半步,從此白刃不相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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