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夜探

第83章 夜探

蘇蘊雪道:“如今蕭桓衍已得到應有的報應, 我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那我為什麽還要恨他, 我只想将他徹底忘記,讓他永遠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蘇蘊雪恨蕭桓衍,不是因為蕭桓衍将她牽扯進闖宮一案,而是因為他禁锢了她的自由,用一種摧毀自尊和人格的方式折辱她,幾乎毀了她的一生。

可是恨一個人太累,這意味着蘇蘊雪要永遠記得蕭桓衍,她只想忘記他, 忘記那些痛苦的過去。

“至于那些诋毀之言我并不在乎,從古至今世人不都是如此, 商真因妲己而滅?周真因褒姒而亡?每個人心裏都明白縱容這一切發生的人才是罪魁禍首,可是又有誰敢責怪這天下的君主呢?”

“從我願意做慶和帝對付蕭桓衍的棋子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若要借他人的力量做成一些事,總要付出一點代價不是嗎?”

縱然宮道光線昏暗,孟行毓還是忍不住用驚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如此明澈通透,難怪幾個男人都先後為她折腰。

孟行毓微微一笑:”娘娘這話可真是大膽,若是被那幫老臣知道, 又少不了一番風雨。”

蘇蘊雪同樣回以一笑:“怎麽?你要去告本宮的狀?”

夜色如墨,光線昏暗,可孟行毓偏偏借着宮燈暈黃的光看清了這個笑, 如夜中優昙, 魅惑迷人,卻十分……涼薄。

孟行毓收回目光:“娘娘多慮了, 臣不是這樣的人。”

诏獄在宮外,孟行毓帶蘇蘊雪出宮卻并未花多少心思,孟行毓将令牌遞給東華門的守衛時,蘇蘊雪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将自己隐藏在孟行毓身後。

出宮之後更是一切順利,宮門不遠處早有一兩馬車靜靜等候。

來到诏獄,守在門口的錦衣衛看見孟行毓,并未盤問就放了行。

兩人沿着臺階往下走,越往深處越陰暗,照明的火把似乎都被裏面的黑暗浸染,畏畏縮縮發不出亮光,蘇蘊雪只能看清眼前一步之地,一股潮濕酸腐之氣撲鼻而來,她不由掩住口鼻。

直到來到一處入口,前方終于亮了些許,孟行毓停住腳步:“就在前面第一間牢房,娘娘過去吧,臣去外面等您。”

蘇蘊雪藏于鬥篷下的頭微微偏了偏:“有勞。”

蘇蘊雪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被關在獄中的蕭桓衍,他褪去親王華服,只着白色中衣,盤腿坐在草堆上閉目養神,月光從牆上的小窗漏進來,正好照在他如玉般冷白的臉上,他神态自若,仿佛所處之地并非令人聞風喪膽的诏獄,而是他容王府的書房,

本以為可以看見蕭桓衍狼狽的模樣,卻不料他還是一如既往清輝不減,風華無雙。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什麽,蘇蘊雪輕輕“啊”了一聲。

蕭桓衍聽到動靜,睜開眼睛,平靜無波的眼神看向蘇蘊雪時,微微一怔,之後漾起一絲漣漪:“是你。”

自上次大婚之夜過後,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

蘇蘊雪将遮住頭臉的兜帽掀開,因為是私自出宮,她穿了身宮外尋常女子的衣服,頭上沒有戴首飾,鴉羽般的青絲挽在腦後,幾縷發絲滑落在光潔白皙的額頭。一如既往的幹淨,純質,仿佛她從不曾成為他的妾,從未做過皇帝的寵妃,依然是那個天真爛漫,笑容明媚的蘇家三小姐。

蘇蘊雪朝前走了幾步,在牢門前站定,蕭桓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蘇蘊雪,從她的臉滑到她的小腹。

“你并未有孕。”

蘇蘊雪攤開雙手,籠着她的鬥篷便随着動作展開,露出她袅娜的身姿以及細如柔柳的腰肢,她展顏一笑:“如你所見。”

縱然早就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可真當證實的時候,蕭桓衍還是感覺到了心髒傳來的悶痛,他垂下目光,發出低低的笑聲,在幽暗的牢房內,顯得尤為滲人。

蘇蘊雪蹲下身,目光定在蕭桓衍臉上。

“蕭桓衍,”她直呼他的名諱,“害死孟行舟,你後悔嗎?”

害死孟行舟,你後悔嗎?

這句話,在蘇蘊雪得知孟行舟死後不久就問過他。

“呵呵……哈哈哈……”

蕭桓衍再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笑聲越發放肆,幾近癫狂,等他笑夠了,神情又恢複漠然,他問:“你費盡心思出宮來見我,就是為了問這個問題?”

蘇蘊雪語氣平靜:“是,”她又重複了一遍:“害死孟行舟,你後悔嗎?”

他依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所以你甘願進宮為妃,就是為了利用蕭臨壑來報複我,替孟行舟報仇?”

蘇蘊雪笑了,她看向蕭桓衍,眉峰微挑:“是呀,不是你教我的嗎?只要擁有無上的權利,就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掌控他人生死,就像現在……”蘇蘊雪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着蕭桓衍,“你淪為階下囚,而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

蕭桓衍雙眼赤紅:“你不願做本王的妾,卻願意為了孟行舟去做蕭臨壑的妾?你面對本王時寧折不屈,怎麽到了蕭臨壑面前那麽容易就答應了?就因為他是皇帝?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

“因為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蘇蘊雪冷冷道。

“什麽?”

“我知道你的意思,當初你讓衛成護送我回明州,我們半道上被皇上的人截住,若是衛成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沖破他們的包圍,可是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無論那個人是誰。”

蕭桓衍看着蘇蘊雪,目光明滅不定。

蘇蘊雪的笑容含譏帶诮:“我跟你說過的,這個世道上所有束縛女子的規矩教條都是我所厭惡的存在,所謂的清白和名節,不過是世間男子為了一己私欲,企圖掌控女子的身體而強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罷了,為了這種東西白白犧牲性命不值得,無論是我的命,還是旁人的命,皇上既然想要我,那就給他好了,畢竟對于我來說……”

蘇蘊雪臉上露出滿是惡意的笑:“跟你還是跟他,并沒有什麽區別。”

蕭桓衍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握成拳,因為過于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發抖,他鳳眼一片猩紅,牙關緊咬,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蘇蘊雪頗為快意地長出一口氣:“所以啊,什麽水性楊花,不守婦道,都是這世間男子加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罷了,憑什麽男子可以三妻四妾?憑什麽女子就要從一而終?我、偏、不!”

“曾經的你總是那麽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我說過我不願意,可你還是強迫我,因為對于你來說,我這樣的人不配擁有自己的思想,沒有資格做自己的主!萬事只要随你心意就好了,當時我就想,只有有朝一日讓你從高處摔落,被我踩在腳下,你才會聽見我說的話,瞧,我做到了不是嗎?”

蕭桓衍已經滿嘴血腥,蓬勃的怒氣幾乎立刻就要沖破胸腔洶湧而出,可他偏偏咽下了這口血,又低低笑出聲來:“我知道你今日來是故意羞辱我,報複我昔日那般對你,不過你這番話,倒是讓我相信你不喜歡孟行舟了。”

蕭桓衍站起身,他身量纖長,整整高出蘇蘊雪一個頭,縱使隔着诏獄的牢門,蘇蘊雪還是感到了那熟悉的壓迫感,她不由向後退了一步,然而這一退,反倒暴露了她對蕭桓衍的忌憚。

蕭桓衍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擺,向前邁一了步:“原來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啊,洄洄。”

他朝她走來:“你自私。”

她被逼得後退。

“虛僞。”

再退。

“冷血。”

又退。

“心狠手辣!”

他步步緊逼,她避無可避。

蕭桓衍最後在牢門前站定,而蘇蘊雪已經被逼到牆邊,身子緊緊地貼着身後冰冷的牆壁,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只聽蕭桓衍道:“你想利用孟行舟擺脫蘇家和我,可偏偏他死了,其實你的心裏真正責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痛苦,愧疚,卻無能為力。為了轉移這種痛苦,你想到了向我複仇,只要我死了,你便可以向孟行舟忏悔,減輕心中的負罪感,擺脫這種愧疚,歸根結底,你不過是為了你自己。”

“夠了,閉嘴!明明就是你害死了他,若不是你利用孟行舟威脅我,他又怎會被逼得出海?又怎麽會遇到倭寇死無葬身之地?!殺人償命,你有今日不過是罪有應得!”

蘇蘊雪整個人貼在牆上,連臉都偏向牆壁一側,不敢和蕭桓衍正面對視,被人戳穿心中最陰暗隐秘之事,她惱羞成怒,偏偏心底的畏懼讓她的身體微微發抖。

“就算我是那樣的人又如何!”她終于轉過頭,色厲內荏地瞪着蕭桓衍,“對我好的,我百倍償還,得罪我的,我睚眦必報,你有今日不過是咎由自取,你活該!”

蕭桓衍依舊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神情悲寂。

蘇蘊雪仰頭環視诏獄陰暗逼仄的四壁,眼神似恨似痛:“你不是總喜歡把人關起來嗎?這種滋味,如今也該你嘗嘗了,希望你到了鳳陽高牆,終日困于囹圄之時,不會後悔曾經做過的事。”

蘇蘊雪轉身就要離開,幾乎是落荒而逃。

“洄洄。”

蕭桓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看着她的背影,深藏的情意終于浮現在眸中:“我……心悅你。”

縱然知道你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心悅你。

蕭桓衍的聲音很低,低到近乎卑微,若是曾經的他,絕對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噗……哈哈哈……”蘇蘊雪扶牆而笑,笑得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等笑夠了才道:“我當然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否則你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不是嗎?”

說完這句話,蘇蘊雪頭也不回地離開,蕭桓衍站在她的身後,清冷的鳳眼中滿目哀恸。

“我後悔的。”

“我後悔了。”

他低聲呢喃,然而蘇蘊雪已經走遠,陰森的诏獄空餘一抹月輝,以及比月輝還要冷清的人影。

蘇蘊雪剛走出诏獄就看見孟行毓等在門外,他抱着雙手靠在牆上,眼睛看着遠處,表情沉靜不知在想什麽,守在門口的錦衣衛也不知去了哪裏。

看見蘇蘊雪出來,孟行毓直起身,問:“娘娘這麽快就說完了?”

出來前蘇蘊雪已經重新将兜帽帶上,孟行毓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蘇蘊雪的聲音從兜帽裏傳來:“嗯,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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