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往事(1)
第42章 往事(1)
魏清瀾六歲那年,父母離異,各自再婚,因經濟條件差異,她被判給父親魏雲。
魏雲早年窮苦,半路做服裝生意發了家,随後便是離婚再娶,享受第二次人生。
魏清瀾于他而言是實打實的拖油瓶,也是他失敗人生的印記。
魏雲把她送去他不願提起的老家金川鎮,那裏已經沒了任何親戚,他便低價雇傭了鎮中的一個孤寡老婆婆照看魏清瀾的起居。
魏清瀾與家人的親緣幾乎就這麽斷了。
魏清瀾七歲開始生活在金川鎮,若不是十歲那年的大地震,恐怕只有通過高考,才能走出那裏。
地震發生時,是個春天。
她本不該在那場災難中活下來的。
地震來得突然,照看魏清瀾的婆婆外出,魏清瀾一個人在家,頃刻間便被埋在廢墟之下。
沒有人記得這個偏僻的房屋裏還有個文靜體弱的小女孩,等待搜救的過程意料之中的漫長。
在被掩埋十幾個小時後,在附近輔助救援的丁曦醫生憑借記憶找到了魏清瀾家的方向。
丁曦是半年前調到金川鎮鄰村的村醫,因金川鎮醫療資源稀缺,時常往返兩村替村民看病。
地震後金川鎮受災嚴重,丁曦主動作為志願者來此支援。
丁曦有個十歲的兒子,名叫方述。
小男孩長相帥氣,身形板正,幾乎人見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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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述總跟着丁曦來到金川鎮,在丁曦給人看診時,他安安靜靜地旁聽,偶而幫着拿藥,或是調整點滴的速度。
魏清瀾小時候營養不良,身體不算太好,經常生病。阿婆對她不算太上心,總放她一人在家。
有一次她貧血在院子裏暈倒,是路過的丁曦翻牆進來救下了她。
于是,魏清瀾認識了丁曦和方述。
在她的印象裏,丁曦說話溫溫柔柔的,耐心地問她哪裏難受。
雖然此後交集不算太多,但魏清瀾很喜歡丁曦,因為她真的很像媽媽。
魏清瀾很羨慕方述,如果他的媽媽是她的媽媽,她是不是也會很幸福?
被埋在廢墟的十幾個小時裏,魏清瀾的意識斷斷續續,可她竟然沒有太多恐懼。
她發現自己好像活不活下去都可以。
這樣的想法在那樣的環境下幾乎等同于失去求生意志,她的氣息漸漸微弱。
直到丁曦帶來一束光。
丁曦記得這裏住着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父母不在身邊,怪可憐的。
所以在附近支援時她找來這裏,堅持挖了好幾個小時,終于看見了一只灰撲撲的小手。
她試圖伸手夠魏清瀾的手,卻總是差那麽一點。她一邊大聲呼喚着魏清瀾,一邊試探着往廢墟裏探身。
她碰到了,手還有溫度。
丁曦一邊深入,一邊扒開重物,對魏清瀾的呼喚不敢停。
原本一切都還算順利,直到餘震的來臨。
救援隊趕來之前,一場 5.6 級的餘震,帶動地殼的二次運動,将丁曦和魏清瀾一起壓入了黑暗之中。
其實,魏清瀾幾乎沒有這段記憶。
她只知道,在丁曦的保護下,奄奄一息的她活下來了。
當她被救出廢墟,耳邊仍回蕩着丁曦溫柔的歌聲。
丁曦讓魏清瀾不要睡着,她說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可她自己卻永遠閉上了眼睛。
魏清瀾在病床上睜眼,已是三天後。
和她在同一間病房一同醒來的,還有丁曦的兒子,方述。
“可憐啊,從隔壁鎮徒步來找他媽,路上餘震來了,跌進溝裏插傷了耳朵,好久才救起來……也是倒了黴了。”
魏清瀾聽忙碌的護士提及方述的經歷,又有點哀傷地看向自己:“小妹妹,你很幸運。”
她們沒再多說什麽,甚至沒有告訴她,她是怎麽活下來的,大概不想她有任何心理負擔。
可魏清瀾記得。
她轉頭,看向隔壁病床幾乎沒有呼吸起伏的方述。
他躺在床上,右耳包着厚厚的紗布,眼睛盯着天花板,幾乎不眨。
魏清瀾想說些什麽,但她渾身動彈不得,也說不了話。
她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見到了自己許久不見的父親魏雲。
他看上去風塵仆仆,在醫生面前聲淚俱下:“乖女,你受苦了。”
魏清瀾被接走前,最後在病房裏看見的,是方述望着她的悲涼眼神。
***
魏雲不算頂頂有錢,只是有個千八百平的工廠,做點服裝生意,算個吃喝不愁的中産。
魏雲的第二任妻子,魏清瀾的繼母陶韻不算個刻薄的人,卻有着人之常情的排外心理。
魏清瀾是個外人,還是個出身足夠膈應人的外人,陶韻和她只有三歲的兒子都不歡迎魏清瀾,但她卻也會對魏清瀾這個孤苦無依的小孩産生點恻隐之心。
當魏雲将魏清瀾從金川鎮接回來後,陶韻一日三餐從不虧待她,卻會在許多細節處刻意遺忘她,讓她逐漸意識到,自己始終沒法融入這個家。
魏清瀾雖然在鄉下讀了幾年書,悟性卻很高,轉學到仁城後很快就把成績趕了上來。
她的考試成績如果不錯,魏雲會像獎勵小狗一樣,偶爾給她帶點小玩意當作禮物。
陶韻嘴上不說,第二天就要埋怨她粗手粗腳,磕壞碰壞了家中的東西,或是将她的兒子欺負哭。
魏雲其實看得明白,為了哄陶韻開心,就會呵斥魏清瀾,故意貶低她,說她是鄉下的野丫頭,沒教養,得多跟陶阿姨學。
還在念小學的魏清瀾不懂,時常反思。
升到初中,她的成績仍名列前茅,卻再也沒了禮物,也沒人替她來開家長會。
美術老師曾聯系魏雲,說魏清瀾在繪畫方面極具天分,魏雲一開始很是高興,嘴上說着會将魏清瀾送去系統學習,卻在一夜之後變了卦。
魏清瀾的所有畫具被收走,連一張白紙都沒能幸免。
魏清瀾終于漸漸懂了。
她的成績開始變得平庸,老師找她談過幾次話,她以自己跟不上進度敷衍過去,老師十分惋惜。
可自此,她又有了來替她開家長會的人。
又有了能讓她自由塗畫的紙筆。
這是魏清瀾的生存之道。
可這還不足夠。
為了活得更加舒坦,魏清瀾開始盡量不在陶韻面前出現,連三餐都錯開時間。
後來,她甚至只在學校用餐,把那個所謂的家當作休息的旅舍。
可魏清瀾絕不會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
即便平日表現得再平庸,升學考試她也踩在線上進了仁城一中。
為了不引起更多事端,她在入學分班考試中發揮如常,成績不上不下,進了普通班。
仁城一中離魏家很遠,魏雲特地恩賜家中司機每日接送。
魏清瀾不敢去看陶韻的神色,心想着過段時間熟悉了路就想辦法拒絕。
入學高一,那是個不算太差的九月,因為魏清瀾遇到了方述。
在一個不用上晚自習的周五。在平平無奇的大街。
方述的樣子沒怎麽變,所以魏清瀾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當時站在街邊的樂器店前,聽着裏面傳出的笛聲,好像入了迷。
曲子的旋律很熟,魏清瀾聽出,是丁曦在她耳邊哼過的那首。
魏清瀾逐漸靠近方述,可下一秒就被魏雲的司機拉走。
“老板娘的東西取好了,趕緊回家,別耽誤時間,不然又要挨罵。”
魏清瀾被塞進後座,回神後從後窗看着越來越遠的方述。
當魏清瀾第二天同一時間再偷跑去那裏,竟然又看到了他。
這次魏清瀾走近,隔着兩三米遠,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聲:“方述?”
清瘦高挑的男孩沒有回應,魏清瀾懷疑也許是人有相似,難道是自己認錯了?
可她的直覺卻告訴她不該如此。
于是她又走近一些,提高聲量又喊一聲:“方述。”
這次男孩眼睫一顫,慢慢回頭。
魏清瀾與他四目相對,那雙顏色比一般人都淺淡許多的眼睛,的确就屬于方述。
方述,方述。
他真的是方述。
魏清瀾露出好久好久沒有的笑容,失而複得一般。
他是方述,是丁曦阿姨的兒子。
他們再次相遇了。
可是方述一句話都沒說,這是魏清瀾沒想到的。
他看了她幾眼,轉身就走了。
魏清瀾追上去:“你不認識我了嗎?方述。我是魏清瀾。”
大概是覺得提醒得還不夠,她又補充道:“我們在金川鎮見過的……”
“閉嘴。”
魏清瀾還沒說完,對方就打斷了她。
很輕的聲音,毫無威懾力。
像只弱小卻唬人離去的幼獸。
方述并不看她,冷冷地說道:“我不認識你。”
他說完就繼續向前走,見魏清瀾還跟着他,轉頭小聲呵斥:“別跟着我。”
魏清瀾卻不為所動,一直盯着他,一直跟着他。
方述終于在斑馬線前停了下來:“你還有事嗎?”
魏清瀾見他理自己,有些高興,眼睛彎彎的:“我看你穿了一中的校服,我們是校友了。”
即便是周末,方述身上也還是一件校服外套,反倒給魏清瀾提供了話題。
方述一言不發,她歪了歪頭:“你在哪個班?”
方述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這麽多。她是不是不知道,他很讨厭她。
他當然讨厭她,因為他也認出了她來。
魏清瀾。為了救她,他的媽媽永遠留在了金川鎮。
就算丁曦從小到大都教育他,若為了大愛而犧牲應當無悔,他也無法釋懷。
如果不是魏清瀾,他有媽媽,就不是沒有家的小孩,不會像現在這樣。
想到這,方述後退一步,想要遠離,卻忘記自己正在川流不息的馬路邊。
下一秒魏清瀾猛地拽了他一把,一輛飛馳的機車擦着他身後而過。
呼嘯的引擎漸遠,沒有停留。
方述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她驚魂未定地擡頭:“沒事吧方述?你沒聽見喇叭聲嗎?”
方述久久沒有反應。
最後,他輕輕推開她,沉默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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