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陵園偶遇
都說計劃沒有變化快,林藝深以為然。
昨晚各種計劃在腦海裏翻騰不休,林藝激動得睡不着,摸黑把第二天要穿的衣裳都收拾好了,結果天還沒亮,奶奶李鳳霞就拿了件純白的新襯衣進來讓她換上,還一個勁兒地催她早點洗漱出門。
林藝自然不樂意,結果老太太一句話就把她所有的借口都堵在了喉嚨裏:“今日你爸生日,我帶你去看看他,到了那裏克制一點,聽到了沒?”
看着床頭櫃疊得整整齊齊的粉紅泡泡袖襯衣以及灰藍色牛仔褲,林藝心情相當沉重。
這種事情,就算錯過《我是一個兵》,她也必須去做。
也許這輩子她真的和那部戲沒有緣分,才會不斷錯過吧!
奶奶簡單交代幾句,林藝順從地跟着她出門。
祖孫倆沉默着,天剛亮就來到了山林市烈士陵園。
奶奶挎着個簡單的帆布口袋,打扮得就像個簡單的游客,沒有攜帶香蠟紙錢或者其他貢品。
她繃着臉,挺腰直背走在前面,林藝卻從她背影裏看到了脆弱與辛酸。
林藝跑了兩步,上前拉住了奶奶幹瘦的手。
李鳳霞感受到手心的溫熱,緊繃的雙肩漸漸放松,緊緊回握。
這裏只是一個建在地級市的烈士陵園,入口處卻有崗哨,進到園子裏,還遇到過好幾撥巡邏人員。
李鳳霞佯裝左看看右瞧瞧,帶着她四處晃,在路過一處無名碑的時候,捏了下她的手,抖着嗓子催了句:“快點,叫爸爸!”
那聲音小心翼翼,好似晨風一吹就能散開。
“爸爸。”
林藝眼眶裏頓時湧出了淚,低聲喊了一句,咬着牙緊跟奶奶的步伐,不敢哭出聲,她大概明白,她爸爸是怎麽犧牲的了。
去世十幾年了,家人依然只能偷偷摸摸“路過”一下祭拜,不敢清明的時候來,也不敢忌日的時候來,就連過冥壽,也是挑的和履歷上不一樣的陰歷生日,每年日子都不同。
家裏不敢挂遺像,去世了也不能光明正大辦葬禮,他們從不和家人合照,戶口也和家人分開,孩子的親屬一欄不會有他們,他們也不是兒女可以挂在嘴邊炫耀的英雄,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人生卻像打了馬賽克,兒女恐怕長到成年,都不清楚他們是做什麽的。
他們只能活在組織的秘密檔案裏,活在家人的心底深處。
他們就是緝毒警察,整個國家的英雄。
她爸爸躺在這裏,之前又有軍方的友人穿便裝拜訪,說不定還不是普通緝毒警察,而是屬于另一個更加危險的序列。
難怪在家裏,找不到她爸爸一丁點存在的痕跡。
林藝心裏突然生起一股強烈的榮譽感!
一個念頭浮現腦海:這輩子,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
不為別的,只因為她是烈士的女兒!她絕對不能因為自己做錯事情,給去世的英魂抹黑!
祖孫倆不約而同低下頭,眼淚落進雜草從中消失不見,同時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這裏松柏十分茂密,時不時有巡邏的軍人路過,遠遠沖着她們的方向敬禮,林藝心中感慨萬千,短短幾分鐘,卻像受到了最頂級的愛國教育。
“走,順路去看看你爺爺。”
“嗯。”
經過剛才的無字墓碑之後,林藝聽到爺爺也在這裏,心髒再次劇跳!
兩人牽着手正要穿過旁邊的柏樹帶往左邊的坡上走,就見這條橫道盡頭有人結伴而來。
李鳳霞剛要拽着孫女躲開,卻見來人是熟人,正是前天剛來過家裏的王明陽,而王明陽身邊那位拄着拐杖,冷眼掃過來的,正是林藝盤算了好幾天,想要搭上線的《我是一個兵》的總導演顧長寧。
作為未來二十年最火,背景最硬的導演,上輩子的她費盡了心機想要與他搭上線,結果人壓根兒不甩她,管你是國際腕兒還是百億富豪,一點面子都不給。
林藝此時心裏很不好受,紅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壓根兒沒有心思上前攀談。
李鳳霞與他們對視一眼淺淺一笑,雙方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各走各路。
林藝跟着奶奶穿過柏樹帶上坡,見王明陽帶着顧長寧往無字碑那邊走,心想家裏該不會和那又臭又硬的顧導演也有關系吧?
不過這會兒她也沒心思多想,因為另一座墓出現在了眼前。
和她爸爸的無名墓不同,這座墓,墓碑上有名有姓,旁邊還立了塊石板,黑底金字,詳細記錄了墓主人的先進事跡:
林紅軍,男,漢族,西江山林人,1932年9月出生,1947年8月入伍,中共黨員,中國人民解放軍715部隊正連職飛行員,上尉軍銜,曾獲集體一等功兩次,個人一等功……1961年3月1日,探親途徑山林火車站,偶遇境外恐怖分子預謀制造恐怖事件,經過英勇搏鬥消滅敵人,成功阻止一場大型恐怖事件,卻因受傷過重搶救無效光榮犧牲,時年29歲。
林藝熱淚再次湧上眼眶,中間那一串串的功勳,隔着淚眼越發模糊。
這是一個男人為國為民留下的不朽軍功,也是面前這個消瘦老太太心中的道道傷痕。
看過奶奶身份證,林藝默算一下就知道,爺爺去世那年,奶奶才26歲,早早知道丈夫到了休假的時候會回家,結果滿心歡喜只迎來噩耗,家裏沒了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也不知她當年是什麽心情。
這還只是能看到內容的墓碑,坡下那個無字碑所代表的故事,必定更加虐心。
這兩座墳,壓在老太太背上大半生,她對唯一的孫女那麽苛刻,也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
既然已經接受了這個身份,那麽以後,她也會扛起屬于這個女孩的責任,她會努力變得更加優秀,也會努力善待她的家人。
“哭吧!在這兒哭沒關系。”
李鳳霞坐在墓碑前的石階上,頭微微靠着墓碑,見孫女泣不成聲,想着她身體不好,就開口跟她說話:
“哎!這幾年情況不同了,碑立起來了,牌子也挂上了,不用繼續當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了,早些年啊,我都不敢過來看他。那會兒還沒你呢!你爸爸都才這麽高!哎,如今你也是個大姑娘了,奶奶這輩子就過了一大半了!”
見越說孫女哭得越兇,李鳳霞知道自己今天情緒也不好,立刻轉了話頭:
“我們的國家,一天比一天強大,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安穩,你爺爺就算去了地下,肯定也是高興的吧!”
她們明面上是林紅軍的家屬,卻不能和林淮生有丁點幹系,林藝臉頰挂着淚,捂着嘴哭聲不停。
她情緒豐沛,在演戲的時候利于共情,更容易出彩,所以不曾克制過自己,可這一刻,她有點讨厭這樣的自己。
如果是個鐵石心腸該多好,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如今的家,家庭關系簡單,背負的東西,卻沉重無比。
在爬上這個小坡之前,她特別害怕,害怕另一塊無字碑出現在眼前,害怕奶奶再次帶着她假裝若無其事路過,低聲示意她喚一聲“爺爺”。
等到真的爬上這個小坡,她才發現,這樣的情況,并不會讓她好受多少。
爺爺如今能堂堂正正立碑了,親人也可以祭拜了,可她爸爸呢?何時才能等到這一天?
“好了!哭完了擦擦鼻子,來吃兩塊綠豆糕。他們都愛這個。”
李鳳霞語氣溫柔,伸手摸了摸孫女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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