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剪燈夜話

燈下太子的臉,白得有些發涼。星河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的臉色,入殿之前雖然早有準備,但乍然看見,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痙攣。

放下棉簾上前來,她叫了聲“主子”,他連眼睛都沒擡一下,一手無力地揮了揮,“讓外頭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應了個是,退到簾外揚袖擊節,啪啪的脆響,在濃稠的夜色裏蕩漾開去。一轉眼的工夫人都退盡了,偌大的宮掖空空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凄涼冷清,天地的中心只有兩個人,在寒冷裏夜裏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謝了恩坐下,他不起頭,她不敢貿然和他談論皇帝此來的用意。等了很久,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觑了他一眼,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勢壓在膝頭,仿佛把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堅硬如鐵,扣着那指節,扣得指尖血色全無。

可能他也需要适應,星河靜靜等待,良久終于等來他的嘆息:“先頭聖谕,你聽見了吧?”

如果換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說沒有的。這回不一樣,形勢并不樂觀,他心裏壓着事,不該有意和他耍花槍。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說要冊立誰了麽?”

太子緩緩搖頭,“老四在禦案上看見過一封草拟,上頭寫的就是鳳雛宮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複問他,“主子預備怎麽料理?”

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工于謀算的陰沉來,調轉視線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怎麽料理……路子是現成的,不早給你鋪好了麽。眼下驸馬案在你手裏攥着,你知道應當怎麽料理。”

如果沒有順水推舟,控戎司錦衣使豈會那麽輕易落到她頭上?左昭儀不是要她了結那樁案子嗎,現在時候到了,不了結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兒我就進衙門安排,撬開疑犯的嘴……”

“用不着費那手腳,兇手這輩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麽做出京城第一大案來?又怎麽隔着宮牆,牽連宮裏的昭儀娘娘?”他微微乜着眼,那濃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淩厲的光,“宿大人,報答主子的時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兒,別叫人看出破綻。”

星河惶然看向他,雖然這令兒下得并不違背她的初衷,但這起案子背後的主謀居然是他,實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裏沒有溫度,“覺得很意外?”

星河倉促說不,然而略一頓,還是點頭,“臣确實沒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看燈樹上的那排紅蠟,“沒什麽可意外的,皇權下的勾心鬥角,本來就是如此。”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燈樹走去。

案頭的漆盤裏供着一把小銀剪,他執在手裏,牽起袖子去剪燈花兒,動作纏綿優雅,仿佛那是一項多麽精細,又多麽偉大的事業。燃燒的靈芝樣的小火球脫離了燈芯,伶仃立在剪尖那一簇鋒芒上,漸次暗下去。輕輕一敲,漆盤裏盛着清水的銅盞是它最後的歸宿。

哧地一聲熄滅,很快蒸騰起一蓬細小的煙,瞬間消散,太子手裏的銀剪又移向了下一盞燭火。

“誰都別怪,政鬥之下立場鮮明,是他自己沒遠見。不單他,高家一門這兩年做局做得出格,索性趁着這當口,都料理幹淨吧。”濃烈的金色照耀他的臉,他微微偏過頭,陰影便大片爬上他的脖頸。

四兩撥千斤,輕易拔除了眼中釘,就算沒有她的參與,最後案子也會照着他的設想發展。

星河知道,太多的顯而易見反倒可疑,背後必是有高人,只沒想到這高人會是他。草蛇灰線,伏延千裏,驸馬之死公主難辭其咎,宮裏的娘娘也脫不了幹系。她慶幸自己的計劃正和他不謀而合,否則他下一個要剪除的恐怕不是燈花,而是她了。

她呵下腰去,拱手說:“請主子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得滴水不漏。”

他點了點頭,臉上又浮現起哀容來。“我并不是不想讓皇父立後,赫赫皇朝中宮懸空,于社稷是大忌。可這皇後之位誰都可以坐,唯獨左昭儀不能。我還記得母後病重,宮中妃嫔入立政殿侍疾問安,左昭儀素衣素服前往,向人便稱齋戒茹素,為皇後祈福。她當真那麽好心麽,穿得奔喪樣兒,不過是為了氣母後。病人跟前最忌諱落淚,越是這樣,她越說些傷情的話,惹母後難過。後來連裕太妃都看不過眼了,半笑半罵着把她打發走,她夜裏就盛裝打扮入了甘露殿……這些話,我從來沒和皇父說起,皇父也不明白我的心。有些事靠嘴說,雖一時解氣,後患卻無窮。我不能讓父子間生猜忌,寧肯做絕,面子上要圓滑。”他說罷,忽然一笑,“你瞧瞧,帝王家就算是至親的人,經營起來也要使心眼子,可悲麽?”

星河卻明白他的難處,強敵環繞,太子這個位置不是鐵打的,稍有不慎就成別人的了。

她搖頭,他更要發笑,壓低聲道:“只要一天沒有登極,我都得步步為營地算計。皇父他老人家當真是有年紀了,心腸變得越來越軟,今兒可以冊封左昭儀為後,明兒就能把太子撤換了,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得先發制人,趕在別人拿我喂刀前,打倒他們。咱們這天下第一家,沒有骨肉親情,只有成王敗寇,你在宮中十年,想必早就已經看透了。”

是啊,早就看透了,但這些話她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完全不用同她交底的,這麽做若不是出于拉攏,就是有更深的,她無法參透的謀斷。

燈樹上那排燈花都被清理完了,燭焰不再跳躍,明亮如常。他放下銀剪回身吩咐:“眼看要冬至,冊立皇後的诏書大多在那時候頒布。你要快,趕在冬至之前結案,否則又要害我再費手腳,實在麻煩。”

下回的“費手腳”,黴頭不知是誰去觸了。既然今天直言不諱,目的就是要看她的表現,星河忙道是,和聲撫慰着:“主子心裏不要怨怪皇上,朝中那幹大臣隔三差五就上一回奏疏,萬歲爺也是沒法子了。”

太子聽後不過涼涼一牽唇角,“我不怪皇父,可恨的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總算挨過了最羸弱的八年,倘或換作以前,我怕是真成砧板上的肉了。”

這也是左昭儀運道不高,八年間皇帝心沉似鐵,她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如願以償。如今太子長大成人,手裏又握了實權,再想扳倒,豈止要花十倍百倍的力氣。

星河領了命出來,迎面一陣涼風,澆得人五髒六腑都凍住了。回到內寝難以入睡,本想連夜回衙門去的,再一細想怕引人懷疑,勉強躺在炕上,一夜輾轉反側,腦子轉得風車一樣。

屎盆子一定得扣在高知崖頭上,不過手段要迂回,免得過于顯眼,叫人瞧着難看。

她下令徐行之,把當初案發時扣押的嫌犯狠狠過了一回堂。五個人一塊兒受審,四個打得腿折胳膊爛,唯獨一個全須全尾兒的,留下懇談了一番。

“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毒死了驸馬爺。”

那個夥夫吓得沒了人色,主審女官再漂亮的臉蛋,這會兒看着都像廟裏塗着口脂的閻王。

他哆哆嗦嗦,撕心哭喊:“大人……大人啊,小的真……真不知道。小的就是……是個挑水做飯的,平時連驸馬爺的面都見不上……”

星河冷笑,擡手一揮,左右上前按住他,兩只酒盅磕托一聲并排擺在了他面前。

“一杯砒霜,一杯鸩酒,你喜歡哪杯,自己挑吧。”

挑哪杯都是個死,夥夫吓得肝兒都要碎了,漲紅了顏面,腦門上青筋根根蹦起,殺豬似的蹬腿嚎啕:“不不不……小的不想死,我家裏有老娘,還有個剛落地的孩子……大人您行行好,饒了小的吧!”

邊上金瓷火上澆油,噌地抽出匕首來,那刀鋒堪堪擦過他的面皮,咚地一聲紮在他面前的春凳上,“不喝也行,控戎司折磨人的手段多着呢,今兒管叫你痛快。”

那夥夫畢竟只是個尋常下人,自公主府裏出亂子,至今半年有餘,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裏,沒日沒夜聽那些慘叫哭號,早吓得驚弓之鳥似的。剛才又目睹了幾個同伴的下場,愈發覺得自己不能活。這毒酒一重,匕首又一重,全擱在他面前,他的腦子頓時就木了,只覺一股熱流湯湯而下,褲裆裏暖和起來,番子卻哈哈笑罵:“孬種,還沒上刑就他媽尿了!”

一個男人總有底線,比如這尿褲子,自打懂事兒起就再沒有過。這回衆目睽睽之下丢人現眼,番子的幸災樂禍幾乎把他淹沒,他臉紅脖子粗,“不就是條命嗎……”但“要就拿去”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星河看火候差不多了,撤走了按壓他的人,隔着書案同他談條件,“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錢。橫豎先頭幾個人的了局你都看見了,再嘴硬下去,不過同樣下場。我給你指條明道兒,你辦得好,我保你全家太平;可要是辦得不好,不光你,你老娘,你媳婦兒,還有你三個月大的兒子,都得下去伺候驸馬爺,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還有什麽可掂量的!夥夫咬牙,親娘祖奶奶地叫開了,“您吩咐,小的全聽您的。”

星河說好,“我只要你一句話。”

夥夫點頭如搗蒜,“這會兒就算罵我爹是王八,小的也幹。”

星河寒着臉皺了皺眉,“我沒閑心管你爹是不是王八,我只知道驸馬案要結案,就是捅破天,也得找出背後的主謀來。你不咬別人,別人就咬你,當初一塊兒進來的是六個,還有一個關在隔壁刑房裏。人家比你識時務,早早兒指認了你,只要你不松口,這殺人的罪名就是你的,你喊冤也沒用。”

就比如一件東西沒人争,都不拿它當回事,抽冷子蹦出一個擡杠的,臭肉都變香了。星河深谙此道,隔壁牢房裏也沒有這個人,一切只是手段罷了。夥夫一聽有人搶着立功勞,還把矛頭指向他,果然萬萬不能領受。他掙紮着,趴兒狗一樣爬上前,額頭在地上砸得邦邦響,“大人您是菩薩再世,您一定救救小的。只要讓我留着吃飯家夥,您說什麽小的都照做。”

星河松了口氣,靠向圈椅說好,“我問你,驸馬身亡前,是不是才用過晚膳?”

夥夫說是,“府裏每日酉時三刻擺飯,天塌了時辰也不變。”

“當天晚膳前,二爺高知崖是否入公主府,同驸馬發生口角?”

夥夫說是,“吵得一天星鬥,府裏人人知道。”

“為什麽?”

那夥夫簡直是個可造之才,很懂得舉一反三,“這還用問嗎,二爺和暇齡公主有那層關系,哥兒倆搶着侍主,争風吃醋。”

案後的人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最後問你一句,高二爺往驸馬食盒裏加鶴頂紅,是你親眼所見嗎?”

夥夫微愣了下,可也不容細想,毫不猶豫地點頭,“是,是小的親眼所見,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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