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妙手連環

太子扶額,“這殿裏燃的是什麽香,怎麽聞着覺得頭暈呢?”

星河說:“主子,您知道敬事房的規矩吧?頭一回承幸的妃嫔,随人附帶合歡香。那香是用來助興的,這麽着就不緊張了,能少些周折。”

太子哦了聲,“你連這個都知道?”

星河點點頭,“臣是女尚書,原本東宮的彤簿什麽都歸我管,這些東西雖沒經過手,但慣例還是知道的。”

太子又撫撫額,“這麽說來,這香有催情的妙用?”

她答得一本正經,“也論人吧,其實臣覺得熏香這種東西,拿來熏屋子很有功效,但要以香左右人的精神,那得在密閉的空間裏,用很大的量才行。”一面說,一面觀察太子面色,“主子怎麽了?這味兒叫您不舒服了?臣立刻命人撤下去。”

她要轉身,被他拽住了袖子,“沒有不舒服,反倒舒服得很呢,通身熱烘烘的。”他笑了笑,“別停,接着梳你的頭。”

星河應了個是,在那頭烏發上輕輕捋了一下。

鏡子裏的太子閉着眼,臉上有陶陶然的神色。他放松時眉舒目展,連那刀裁的鬓角,看上去都有清幽的書卷氣息。桃木梳在發間穿梭,一下一下,靜而暢達。彼此都不說話,時光最是溫柔,不用費心遮掩什麽,他踏踏實實當他的主子,星河本本分分伺候他,各得其所。

就這樣熨帖了一炷香,她替他梳頭,不厭其煩,可能心裏沒琢磨什麽歪門邪道,所以眉眼坦蕩。太子呢,腦子轉得風車似的。殿裏今夜的燈不似以往,燈罩都蒙着紅紗,所以觸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這種環境裏,難免心猿意馬,袖中的兩手從虛攏到緊握成拳。鏡子裏看她的倒影,千遍萬遍,其實從來看不厭卷。

他喚了她一聲:“星河……”

“嗯?”她擡起眼,“主子有什麽吩咐?”

他心頭隆隆跳起來,“我有點熱。”

她聽了撩他的頭發,順便探手摸他領上那片皮膚,果真汗津津的。

宮人伺候主子,尤其貼身的那種,沒有那麽多忌諱。就像小時候看媽照顧他,剛會走那會兒時刻緊盯尿布,想起來就伸手摸一把,沒誰磕頭通禀,說“奴才侯侯您的屎尿”,那話沒法說出口。太子覺得星河這種反應就和看媽一樣,然而在他眼裏情況有變,那指尖輕輕一觸,他就寒毛聳立,心火燎原。

星河嘟囔,“大約是火炕燒得太旺了,臣去傳話,讓他們壓着點火頭。”

太子說不必,擡手松了松交領,這下暢快了,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結果引發了身後人的尴尬。

太子是練家子,六歲開蒙起就有三位武習師傅輪着交他騎射,十六年下來早練得一身精壯。平常華服包裹瞧不出來,今天一松領子,好家夥……星河頭回看見那體格,影影綽綽,壁壘分明。再加上松散的長發,恹恹的神态,真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美感。

她咽了口唾沫,強裝鎮定,誰知沒留神,和他視線迎頭相撞。她難堪地讪笑一下,忙放下梳篦扯起袖子,狠狠扇了兩記,“主子涼快涼快吧。”

他終于轉過身來,含冤似的看了她一眼,“我頭暈。”

她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還是那合歡鬧的,“我讓人撤香……”

可他忽然傾前身子抱住她的腰,把臉貼在了她肋下,“別動,就這樣。”

星河頓時僵了手腳,推他兩下,沒能推開,“您別不是要厥過去了吧?”更賣力地扇着袖子,在他背上輕拍,“主子,您可別吓唬我。”

太子抱着美人腰,起先是想讓她看看厲害,後來不知怎麽路子偏了,就生出別的想法來。不過這丫頭是個木鐘,撞了也不響,她似乎除了最初的尴尬,接下來就一心一意開始擔心起他的身體來。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他嫌她聒噪,使勁又扣了一下她的腰。

這下子星河發覺事态不對了,這算怎麽回事,剛争完“發小”的名號,就打算更進一層?

他的臉埋在她肚子上,她害怕小肚子肉多叫他恥笑,使勁吸了口氣。可他不肯起來,抱緊了不放,她拿一根手指頭捅了他一下,“您這麽着,不怕憋死嗎?”

憋死當然怕,所以太子換完氣,繼續埋着。

在殿裏伺候,不興穿得太厚實,女官和宮人們通常只穿夾袍,以免行動笨拙。這麽一來,給了太子可乘之機,他邊蹭邊想,星河的肚子好軟,就算她假模假式縮着,他還是感慨好軟。其實這事兒他早就想幹了,不過平時沒逮着好機會。這回借香蓋臉,回頭說起來也有推脫之辭,當時不過迷了心竅,不是他本意。

頭頂兩昆侖,仰起來就能夠着山巅,他鼓了好幾回勇氣,可惜沒敢。就這樣,也覺得滿足。她身上的香氣被體熱一蒸,鋪天蓋地往他鼻子裏鑽。小心翼翼嗅兩口,他還是喜歡她的味道,所以那認門兒一說,也不是空口無憑的。

他摟得越緊,她越忸怩,絮絮說:“您怎麽賴子似的……”

半晌他終于擡頭望她,“先前人扔在我床上,我沒答應,你知道我這會兒多難受?”

星河也有些心慌氣短了,這樣的氛圍,鬧得不好就要出事的。她支支吾吾,“那我把人叫回來吧,橫豎就在值房。”

他卻不說話了,貼着身站起來,就地旋了半圈兒,星河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人就半仰在了妝臺上。

銅鏡抵着她的背,後心一片冰涼。兩手撐在桌沿,半把梳篦硌住了掌心,泛出辛辣的痛感。她愕着兩眼,正對上太子朦胧的視線,他越湊越近,甚至看得見他鼻尖上沁出的細小的汗。她慌裏慌張,“幹什麽?”

他聽後不太高興,“你說幹什麽?”伸手在她頸間葡萄扣上一擰,把臉湊了上去,嗡哝着說,“要不讓敬事房記你的檔吧。”

星河兩腳沒法着地,八字大開着保持平衡,他觍着臉一笑,居然還想嵌進來。說時遲那時快,她腦子發熱,想都沒想,一腳蹬了過去,順利把他蹬開了。可不知是不是慌亂之中偏了準頭,她這腳蹬出事兒來了,只見太子爺臉色驟變,倒退了幾步,兩手掐腰,兩腿虛晃,到底沒撐住,一屁股坐回了杌子上。

這是闖禍了?她吓得頭皮發麻,跳下來追過去,一手在他小腹上亂摸,“踢在哪兒了?踢壞了嗎?啊,我的主子……”她幾乎要哭了,嗚咽着說,“是我混賬,不知輕重……我傳太醫去。”

太子疼得掰不開牙關,只是攥緊她的袖子不放。回頭太醫來了,傷了這地方,他還做不做人?

“沒事兒……”他強顏歡笑,“一會兒就好了。”

想來想去也不能怪她,是自己沒存好心,活該現世報。不過這種疼啊,真是難以描述,他很想揉一揉,可她在跟前,他除了掐腰,沒別的辦法。

他疼得直勻氣兒,雙眼含淚說:“星河啊,你先回去吧。”

她不答應,跪在他面前一個勁兒替他揉搓,“萬一我一走,你死了可怎麽辦!”也是急到一定程度口無遮攔了,她覺得害怕,真怕明早起來東宮挂起了白幡兒,到時候局可就全亂了。

她哭哭啼啼,“我給您揉揉……”摸索了半天,“是這兒嗎?”

太子的臉從白到綠,最後又轉紅。疼痛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大的空虛,像個笊籬,把他整個罩住了。

“唉、唉、唉……”他腼腆地避讓,“沒事兒,不疼了。”

她不信,“您看您的臉,一會兒一個色兒。”心裏懊悔至極,剛才沒踹那一腳倒好了,萬一踢出好歹來,毀綠了腸子也不頂用了。

細細摩挲,看他不好意思,她倒很坦然,“我輕一點兒,您喘兩口氣,緩一緩。”撸貓撸狗似的,來回走了幾趟,仰着臉問,“怎麽樣?好點兒沒?”

太子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說:“宿星河,你膽子真大,要是爺往後生不出兒子來,你得負責。”

這個有點難為人,叫她怎麽負責呢,“那我将來生個兒子過繼給您,您看怎麽樣?”

想得倒挺美,她和別人生兒子,然後送到他名下,繼承他霍家的大統?狼子野心昭昭,這都不打算背人了!太子爺抽着氣兒咬牙,“你琢磨什麽呢?我都成這樣了,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那怎麽辦,他不是說萬一生不出兒子嘛。她手上忙碌,本想再安慰他幾句,可是揣捏着,漸漸小肚子有了輪廓,她咦了聲,“別不是腫了吧……”

太子一驚,悚然撣開她,她怔了半晌,好像明白過來了,站起身讪讪地,搓着手道:“那什麽……夜深了,主子歇着吧。”

從殿裏逃出來,臨走最後瞧他一眼,他兩手捂住了臉,看上去有點憂傷。星河自己也覺得太沒溜了,事情怎麽弄到這地步,明明人前都很精明缜密,兩個人獨處時就像兩個腦力不全的傻子。可能世上的發小都這樣,性別早就模糊了,玩笑起來沒什麽底線。

經這麽一鬧,确實頭昏腦脹。殿裏太熱了,熱得人幾乎發痧,她跑出殿門,站在廊庑底下幹嘔了兩下。轉身要離開,見德全挨在抱柱後頭,兩個芝麻小眼直放精光。

她吓了一跳,“總管,您幹什麽呢?”

德全上前來,對插着袖子嘿嘿發笑,“大人,您怎麽了,身上不好?我這就傳太醫來,給您診個脈好麽?大冷的天兒,得留神身子骨,萬一有了好信兒,自個兒不知道,出了岔子多懊悔呀。”

她怔了一回,心說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有什麽好信兒?真以為嘴上胡謅,就能謅出孩子來?可今兒又有了“認門”一說,還能怎麽的呢。她心裏惆悵,自己的名聲就是這麽一點一點被殿裏那人敗壞盡的。今天踹他一腳,剛才還虧心來着,現在一想,又心安理得覺得他活該了。只是可惜了她自己,越亭随她哥哥辦事,本就在一條船上,他又沒成婚,自己暗暗也有那念想。如今髒水潑了一層又一層,連她自己都認為配不上人家了,本來還想尋個機會和他解釋的,這下恐怕是沒這個必要了。

德全眼巴巴看着她,等她點頭,她嘆了口氣,“總管,明兒把東宮所有宮女的花名冊子拿來我瞧。”

德全不明所以,“大人要花名冊子幹什麽使?”

她遠望長空,“看看有沒有年紀大點兒的。”

這回德全明白了,他哦了聲,臉上布滿了笑容。敢情自己也着急啦,想找年紀大點兒的備着,日後好給皇太孫當看媽。唉,老奴不容易,老奴操碎了心,老奴別出這個苗頭來,簡直涕淚沾襟。當初恭皇後在時,他就給派到了太子爺身邊,可以說是瞧着太子爺長起來的。太子爺吧,天潢貴胄,性情孤高,瞧得上的女人到今天為止只有宿大人一個,這麽下去不得出大事兒嗎。現在好了,終于有後了,德全嗳嗳答應着,忍不住卷起袖子拭淚,把星河弄得一頭霧水。

她無奈地掖着兩手道:“我剛和主子懇談了一番,他說他喜歡年紀大點兒的,今天這位女侍中……忒小了。”

德全又傻了眼,“爺們兒不是就愛年歲小的嗎,咱們主子爺……”

這個誰知道呢,星河耷拉着嘴角囫囵一笑,沒再同他細說,自己披上鬥篷,回命婦院去了。

因頭一天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次日辰時,五府十二司的主筆先後都到了控戎司。星河是這件案子的主審,早早兒立在大門外恭候,一一把官員接進府衙裏來。她的身份特殊,內閣人都知道,因此和她寒暄起來也分外熱絡禮遇。

她把話都說在了頭裏,“案犯是半年前,随同府裏另五名仆役一同拿進控戎司來的。半年過去了,人心會變,卷宗卻還是半年前的卷宗。雖說後來供狀卑職重做了一遍,人也重審了,但案犯承認得太過幹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我這裏呢,人犯認罪,沒法深挖,諸位是知道的,事關公主府,茲事體大,顏面要緊。今兒請諸位大人來,咱們走個過場,關上了大門兒辦事,好歹都在控戎司內。”

主筆們都明白其中緣故,其實這種案子,說白了有個人頂缸就成,管他是私怨還是受人指使。

堂上吆五喝六的,該有的排場都鋪排起來,衙役手裏的水火棍好一通杵,夥夫在一片“威武”聲中跪在了大堂中央。過去的半年屢屢過堂,驚弓之鳥熬出經驗來,升堂的架勢根本吓不住他。上首端坐的主筆問他話,他悶着頭一概不答,既然問不出所以然,該結案就結案吧,大家都怪忙的。

千戶執起狀子,立在堂下宣讀,從疑犯的姓名年紀,一直讀到他入公主府當差揩油。夥夫當初沒入行唱戲,真是屈了才,他一直靜靜聽着,聽到毒殺驸馬時,猛地嚎啕起來:“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有冤要訴,請青天大老爺為小的做主。”

他這一招當堂翻供,堂上主筆們都直起了身子。星河手裏盤弄着羊脂玉把件,聽他一字一句照着事先的吩咐回禀。終于“高家二爺”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她暗暗松了口氣,轉而臉上露出難為的神色,問堂上主筆們:“這事兒怎麽料理才好?高少卿可是驸馬手足!”

主筆們面面相觑,“照理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她當即站了起來,“來呀,着令千戶徐行之,執控戎司手令捉拿嫌犯高知崖。”堂下铿锵一聲得令,臨街的大門緩緩開啓,門臼發出凄涼的挽歌,在這冬日寡淡的陽光下傳出去老遠。

她複回過身來,向堂上諸人拱手,“既然案子又生枝節,今天的會審恐怕難以決斷了。請諸位大人據實回明皇上,容卑職兩日,卑職必定排除萬難,查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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