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男鬼

陰店裏的掌櫃是老熟人,見過姑娘許多次了。眼下見她來了,眼皮子一擡,算打了個招呼。姑娘不跟他見外,不用招待,不用指引,她知道該将屍體領去什麽地方。

陰店後院會建造石甬道,那種細長的石頭甬道,不通風,也不見天日。将屍體引進去之後,自己可以從甬道盡頭的門裏出來。

一家普通陰店可能有三四條這樣的甬道,大一點的店,會有七八條,供不同的燃燈人放置自己帶來的屍首。屍體不能混放,因為每個燃燈人“背”屍體的法子不同,混放的時候有可能會無意沖破那些控屍的力量。

姑娘将屍體安置好,自行回二樓睡覺了。她頭兩回來的時候,都會指定二樓最左的倒數第二間客房。後來,只要她一來,掌櫃的就自覺地把她往那屋裏引。再後來,也沒人給她帶路了,她直接自己往客房走。

掌櫃的比前兩年要胖了些,三、四十歲的年紀,有了肚腩,頭發緊貼着頭皮梳的油光蹭亮。兩頰的肉溢出了臉框,五官顯得有些局促,看起來像是誰不小心在一張烙餅的中間撒了四粒芝麻。

人到中年,發福也正常。只是幹了這行,大多數上了年紀的,身體會越來越枯瘦。原因不說大家也知道,常年跟死人打交道,損陽氣,時間一久,人的精氣神兒就跟不上了。但這掌櫃的越老還越胖,說明是有福之人。

掌櫃的跟姑娘真的算熟了,熟到連招呼都不用打,吃的用的都會準時送上去。

陰店的客人很少,通常十天半個月不會來一個客人,所以樓裏幾乎每天都是空的,安靜的很。

姑娘進了客房之後就睡了,不放心把小鬼放在外面,怕他吓唬人,她就在自己房間的矮榻上鋪了層被褥,讓他躺進去睡覺。

小鬼做了許久的鬼,還從來沒有正兒八經的睡過覺,也沒有過機會像人那樣躺在舒服幹淨的棉被裏睡覺。

眼下姑娘給了他一張小榻,一床被子,他高興的不得了,即便他根本不需要睡覺,也還是老老實實地躺了上去。

他輾轉反側睡不着,因為興奮,躺在被窩裏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瞄一眼床上的姑娘。

姑娘睡着了,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面朝裏,床前的白色紗帳放了下來,遮住了她的大半身影。

時值秋季,天氣轉涼,此地又是陰店,後院站了十幾個死屍,盡管外面頂着大太陽,客店內的溫度還是愈加寒涼。

睡到下午的時候,姑娘做了一個夢,她夢到自己躺在一個冰窖裏,四周都是寒冰,凍的她張不開手。她蜷縮在地上,艱難地擡起頭來,入目之處全是整塊的大冰石。寒氣一股一股往身體裏鑽,漸漸地,她四肢開始變得僵硬。所幸腦子還稍微有些知覺。

她感覺後面有風,風吹着她的後脖子。她背脊涼透了,随着身體一哆嗦,人被凍醒了。醒過來之後意識還是渾的,只發覺床上确實很冷,她不由得将被子往上攏了攏。

渾渾噩噩的又要睡去之前,姑娘感覺身後真的有風,風吹着她的後脖頸,涼嗖嗖的。

她想,莫不是她睡覺之前沒關窗?可是窗戶通着客店大堂,不該有風才對。她又一想,難道是客店大門沒關?可是這得多大風啊,能從客店外頭吹進她這客房?

她這麽想着,又把脖子往被子裏縮了縮,可是風還在吹,凍的她寒氣直冒。後來她受不了,迷迷糊糊地轉過身來。

原是想看看到底哪兒漏風的,誰知剛一轉過頭來,就看到了一張幾乎貼着她腦袋的臉。

那臉真大,她兩只眼睛都看不全。只能瞧見那眼珠子跟玻璃球似得,涼晶晶黑黝黝,眼睫毛賊長,恨不得戳進她的眼睛裏,眼尾上揚,拖着一抹妖裏妖氣的神采。

臉貼臉的時候,姑娘就只看得到他的眼睛。其他的,一概看不見。

就這樣,姑娘還愣是被他的一雙眼珠子看成了鬥雞眼。末了她晃晃腦袋,稍稍離遠了一些,才将那人看清楚了。

那是只長的十分好看的鬼,臉型周正,眉眼精致,鼻梁高挺,是俊俏又儒雅的長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成了鬼,整個人帶了一絲鬼魅之氣。姑娘在人間走南闖北幾百年,見過的鬼中就屬他最好看。

男鬼此刻躺在她身側,隔了層被子緊挨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嘴角上揚,猛地一看,是有些吓人。

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悠悠問道,“你是……”

“小生名喚日游。”清朗的聲音自他口中飄出。

“日游不是神嗎?你是只鬼,怎麽好盜用神的名字?”姑娘質問。

“名字而已,不冒犯。”男鬼答道。

“怎麽不冒犯?如果我跟別人說,我叫觀音菩薩,你覺得別人會不會打我?”姑娘舉例道。

姑娘的例子十分形象,以至于男鬼朝她看了幾眼後,忍不住同意:“想打。”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這例子不恰當,跟我不是一回事兒。”

“怎麽不是一回事?”姑娘反問。

男鬼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最後梗着脖子龇牙道,“反正我就叫這名兒了,怎麽着吧!”

姑娘一聽他還來了勁,懶得搭理他,只高聲呵斥,“下去!”

他到此刻為止,仍是隔着床被子貼着她。

雖說鬼魂無實體,觸碰不到人,但姑娘被男鬼這麽虛虛地貼着,還是覺得不好受。主要是冷,冷的她直哆嗦。

男鬼聽到這裏,總算想起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了。他不下床,反将自己那張俊俏的鬼臉往她面前湊了湊,“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三三。”姑娘幹脆道。

姑娘叫三三,一個很有來歷的名字。

“三三姑娘怎麽一個人深夜在此啊?此地偏僻,常有邪物出沒,你一個姑娘家,會有危險的。”男鬼一臉擔憂,語氣真切,仿佛真的很擔心三三。

“你就是那邪物吧?”三三不以為然。

“我?”男鬼故作驚訝的反問一聲,然後見三三無動于衷,表情漠然,讪讪笑了兩聲,“姑娘作為燃燈人,确實有膽量。不過,我想你膽子這麽大,是因為還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厲害人物吧?”

“你說的不錯,我确實還沒遇到過厲害的。”三三緩緩點了個頭。

緊接着下一刻,男鬼沒有一點點防備的張開了一張血盆大口,然後猛地一下就沖到三三面前。那架勢似要一口吞下她的腦袋。

三三手疾眼快,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符紙,手一擡,符紙便直接塞進了男鬼的嘴裏。

男鬼沒想到三三還有這一出,愣了一刻,下意識将嘴巴合上了。血盆大口消失了,轉而是徐徐的呼吸。那是三三的,迎着男鬼的面頰,吹進了他的眼睛裏。

那種溫熱的,帶了三三特有的淡淡馨香的氣息,漸漸散在他的眼底。他們挨的很近,鼻子幾乎抵着鼻子。日游的嘴裏還叼着三三的手指,牙齒咬在指腹上不肯松。三三抽不出來,便用另一只手去撓他的臉,摳他的嘴。

片刻後,三三的手指終于從日游嘴裏出來了。她捏着指頭對着從窗戶縫透進來的微不可見壓的光芒仔細辨認半天,發現指腹上有一圈深深的牙印,已經充血了。

“你剛剛,給我吃的什麽?”耳旁忽然響起男鬼幽幽的聲音。

三三握着指頭擡頭掃了他一眼,恨恨地說,“現形符!”

她貼錯了,她原是想貼驅魂符的,不曾想,袖子裏居然塞的現形符。以至于她将符紙塞進男鬼嘴裏,男鬼的鬼身立即有了身體。

現形符是三三自己研究出來的一種符咒,她在多年與鬼怪打架的過程中悟出了一個道理:鬼沒有身體,被捅一刀即刻就能恢複原形,根本不疼,所以也不怕她刀劍相加。除非是魂魄受到重擊,否則會一直跟你鬥下去。

可她幾乎不會法術,只會一些入門級別的道法,會寫符咒,不能使他們魂魄受到重擊。

于是乎,她就自己研究出了一道現形符,只要鬼魂被貼上符紙,就能在短時間內顯現人身。三三在這時打鬼,鬼會感到疼。疼了就怕了,不敢再跟她打了。

符咒的生效時間很短,所以三三下手極重,每每一拳下去,都恨不得要了鬼魂的半條老命。那些鬼死後,幾乎沒有再體會過身體上的疼痛。在三三那裏遭遇一場毒打,吓的都不敢再惹她了。

眼下三三将現形符當做了驅魂符塞進了日游的嘴裏,日游猝不及防有了人身,與三三真實地貼在一處,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和體溫,也感受到了溫軟玉指叼在嘴裏的感覺。雖然只是一瞬,但這一瞬讓日游心花怒放。

他已經許久沒做過人了,眼下做了回人,十分高興。他想要更很長久地做回人,腆着臉纏着三三,希望她能将那等好物送給自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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