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明一吹
雲淨下了山,侍童也低眉退下,空蕩蕩的峰頂,又只剩下一只蒲團和一個人。
這裏甚至沒有山風,也沒有雲霧,正午的烈日也避開了這座峰頂。一片寂靜裏,坐在蒲團上閉目清修的人就像遠古的山靈。
一只紙鶴忽然闖進了這方禁地,撲棱棱地帶來一絲煙火氣。閉目的山靈伸出手,紙鶴乖巧地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手也像是頂級的玉石雕刻,和玉一樣無暇,但比玉來得更加柔軟和白嫩。紙鶴站在她的掌心,上好的無痕紙折的鶴憑空顯出幾分粗劣和灰暗。
紙鶴也看到了這個對比,歪歪腦袋,有點委屈地咂了咂嘴。掌門明遠的聲音從紙鶴的嘴巴裏發出來:
“你的收徒大典定在一月之後。雲淨的道號你若有想法便發個紙鶴告訴我,懶得處理便由我這裏來。”
明遠婆婆媽媽地和她商讨大典的具體細節,強調她務必要出席,還很不放心地叮囑她:“不要用靈光紙鶴了,無痕紙鶴就很好,宗門沒有錢的!”
明一盯着那只紙鶴。紙鶴的嘴巴一張一合,明遠的話終于說到了盡頭,紙鶴拍拍翅膀,化作一簇小小的灰燼。
峰頂上沒有風。明一垂眸看了看掌心的灰,站起身,輕輕一步,便跨越了半個峰頂站到了崖邊。
她伸出手,懸崖外的風殷勤地卷過來,小小的灰燼散在了天地之間。
“你總是這樣,分明無情,又要裝作多情。”
峰頂上只站着她一個人,機械的聲音突兀地響在她的識海裏,簡直像是鬧鬼。
她收回手,神色不變,亦是在識海中作答:“我已收他為徒。”
言外之意是,任務已經完成,就不要出來找存在感了。
她的平靜點燃了機械音的怒火。
“我是說要你收他為徒,但是這麽個收法嗎?你要在他受欺負的時候從天而降,保護他,溫暖他,照耀他!這樣他才會感激你,記住你,愛上你!你只指使掌門跑腿,這樣怠慢他,得不到他的好感度,就等着老死在化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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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道途,自有我手中的劍去斬開。”
“不勞你系統費心。”
她在識海中這樣回應。
明一往前一步,整個人踏至空中,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耳邊狂風怒號,她召出自己的本命飛劍,踏着正午烈日的灼灼白光,開始例行的練劍。每一劍刺出,雲霧和狂風都會一起被絞碎,最熱的光也要蒙上一層冰霜,若非問道峰設置了陣法,這座山峰也要碎在她的劈砍之下。
“你也只能靠你的劍汲取一點勇氣了。”系統說。它的聲音惡狠狠的,但明一只是專注于手中的劍,對它的話充耳不聞。
而此時的半山腰,雲淨正蹲在他洞府中的院子裏,認認真真地看他面前的一株息影花。
他身邊的侍童換了一個,也和他一樣蹲着,給他介紹息影花的習性和用途。
息影花是一種很少見的植物,它開的花,是在花托上點起了一簇小小的、像影子一樣幽暗的火焰,這種火焰在晚上看的時候,美得像個夢境。
但它只有觀賞作用。講究實用性的修真界當然不會費心培育這種嬌貴的花,也只有向來愛享受的清玄宗裏能見到它。
侍童正講到“息影花有三個月花期,眼下還早,火焰是萬萬不會熄滅的”,就見一陣寒意從頭頂灌下,人打了個顫,花也打了個顫,火噗嗤一聲,滅了。
雲淨:“……”
雲淨很是貼心地轉移話題:“怎麽忽然冷了起來?”
他的一縷發絲垂在耳畔,捏起來瞧瞧,竟是挂上了一層冰霜。
侍童笑道:“長老有所不知,真人每日正午都要在峰頂練劍,這寒意便是她練劍引發的。至多一炷香,就會暖起來了。”
“那倒是奇怪了。”雲淨不懂就問,反正他向來不知尊嚴為何物,“真人練劍,豈會不克制使用靈氣?何況這洞府,不是有恒溫法陣麽?”
侍童也是個明一吹,聞言十分自豪:“真人練劍,向來不用靈力,但她劍法已至臻境,一招一式間皆會引發天地共鳴。含了一絲道意的寒氣,粗陋陣法如何能抵擋?”
雲淨只是孤陋寡聞,并非傻子,不用靈力還能日日引起天地共鳴的劍法,怕是放在整個修真界也找不出第二個人。
他擡頭往山頂望去,這裏什麽也看不到,但他的腦海裏,已經自己勾勒出了那副圖景——白衣在風間鼓動,劍影在雲中翻飛,那一橫秋水過處,左右皆是冰霜鋪地,而她人影輕靈,在劍光中浮游翻折。
她不會知道這山峰上的一朵花被她寒氣所傷,她的目光,也不會放在這小小的一朵花上。
那和息影花一樣如同浮塵的他,是怎樣被她注意到——打住!雲淨掐斷了念頭,暗暗警醒。
既來之則安之,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執着于此,和他本性相悖,于修行不利。
花草看得差不多了,雲淨對別的興趣不大。他尚未築基,此時也到了他慣常午睡的時候,便同侍童說了一聲,往卧房去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侍童擡起頭,和方才雲淨一模一樣的姿勢,卻滿臉皆是憂色。
問道峰上的一切擺設皆讓人挑不出錯來。雲淨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翻來覆去,一炷香後睜開眼睛,目光還是清明的。
适應不了良好待遇,他幹脆坐起來,摸出師尊交給他的功法靈石,打算修煉。
他并沒有抱什麽希望——五靈根是最廢的靈根,這是修真界颠撲不破的常識,就算是他的師尊,也不能逆天改命。這本功法,大概也就是讓他的修煉從龜速變成兩只龜速罷。
雲淨靈根不行,悟性卻是一等一的。靈石碰到額頭,他心中已明悟這篇功法。當下盤腿抱膝,閉目凝神——他終究,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期待的。
功法剛運行一遍,他幾乎就要狂喜起來。
他體內仿佛有個漩渦,外界的五行靈氣争先恐後地往他丹田湧去,他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充盈,越來越得心應手,當五種顏色的靈氣在他體內達到了均衡,不用他控制,它們已自成周天循環運行起來。靈氣如潮水一般沖刷他的經脈,每一次都帶來刺痛,刺痛又每一次都被靈氣溫柔地撫平,他的經脈肉眼可見地在慢慢擴大,體內的雜質也在不斷被靈氣推到體外。漸漸地,他感覺靈氣的吸收到了一個瓶頸——還不待他思考,他體內的靈氣流已經歡呼着朝那層無形的薄膜沖去,輕而易舉地,薄膜破碎,更大量的靈氣從外界湧進來,他又陷入了五行循環之中。
等他終于滿足地從修煉中睜開眼,外面天色已黑,房內夜明珠柔柔地散發着光芒。
不同往昔的敏銳立刻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房間內多了一個人。
“醒了?”那人擱下手中的書本,白衣勝雪。
盡管只見過一面,但誰也不會忘記這張臉。他立刻跳下床,深鞠至地:“弟子雲淨,拜見師尊。”
動作一大,他才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髒臭,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明一假裝沒看見自己弟子的小動作,簡明扼要地講清始末:“你現已築基。我來只是為你護法,以免你走火入魔。現在事了,我便先走了。”
她不自稱為師,也不如何熱情。知道他築基,也毫無表示。
但夜明珠的柔光照耀下,她精致的側臉脫去了白日的冷淡,無端生出幾分溫柔。她眼裏波光粼粼,像盛着一個靜谧的湖。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從她抿着的淺色薄唇上看出了幾分疲憊。
她為他護法了多久?
明一站起來。
雲淨這才發現她極瘦,寬大的白衣罩在她身上,那截腰和手腕顯得極細,讓人不敢相信那神跡般的霜天冰地。會是這樣人的手筆。
雲淨在她身後跪下:“謝師尊賜功法之恩。謝師尊護法之恩。”
讓侍童給他送兩桶,不,三桶水罷。明一這樣想着,擺了擺手,沒有回頭。
她還不至于在自己徒弟洞府內放出神識,因此看不到她的徒弟,仿佛一口深井的眼神。
侍童垂首立在門外,見到明一,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明一為自己徒弟護法,侍童自然是沒有資格進去的。
她随口吩咐下去要水,便準備離開,卻不想侍童竟膽大地喊住她:“真人!”
雲淨有什麽事要侍童轉達嗎?她停下來,轉頭看着侍童。
這問道峰上侍童數以百計,皆是一般年紀和服飾,她性子冷淡,從不會去記這些人的面孔,此時也只是覺得這個侍童有些許眼熟罷了。
侍童第一次被明一真人正眼看到,激動地幾乎要趴在地上:“真人……真人今日練劍,殺氣頗重,可是心懷憂思?”
明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看着這個侍童因為和她接觸而激動到顫抖的身軀,他甚至不敢看她,目光始終盯着地面,但她記得他方才燦若明星的眼神。
“你有些悟性,明日便去劍峰報道,轉成普通弟子吧。”她最終這樣說。
既是送他一場前程,也是為把這樣的人,遠遠地驅逐開。
恰在此時,她腦海裏的機械音又不甘寂寞地響起來:
“為掌門明遠洗手作羹湯,答謝他在收徒一事上的情誼。”
“時限:半月之內。”
“逾期未完成,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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