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仙都

世間四分,人界、鬼界、妖界與天界。

人界乃三界之宗,生而為人,死後若心懷怨念、癡念、貪念等執念,則魂魄離體化而成鬼,若慘死不甘、死相凄厲,則魂魄留身化而為妖之一類即怪,若信仰加身、德善兼備,則飛升為神,名列仙班,謂之神官。

人界有皇,鬼界有王,妖界有君,天界有帝。

于四界而言,死亡并非身死,而是,魂消。

九重天,仙都。

“徐老弟,那位近來如何?”一名悠閑地倚在門邊的白髯老者從袖口摸出一把瓜子,用門牙一嗑,一邊咂吧着嘴,一邊向手捧一大疊文書從殿門前經過的短須男子問道。

聽到有人喚自己,徐韬從文書後探出腦袋,把紮進了繁雜事務中的心思抽了一絲出來,面露疑惑:“不知白師爺所指何人?”

“還能是何人,不就是那位嗎!”白相實擠眉弄眼道。

徐韬皺着眉頭想了想,朝白相實猛地一點頭:“哦!是那位啊!”

“對了!”白相實跟着點點頭,沖徐韬招手,“就是那位!”

徐韬瞬間來了興致,幾步走到白相實身旁,彎腰把那一摞文書随手往地上一堆,跟着白相實一起坐在了他殿前的門檻上,攤手接住白相實遞來的一把瓜子,用食指撥了撥,聳聳肩,面上露出一副沒什麽可說的神色:“那位啊,能如何?還不就是老樣子。”

沒聽到自己想聽的,白相實可就不樂意了,伸手就把徐韬掌心的瓜子抓了回來,惡聲惡氣道:“跟老夫賣什麽關子!”

“欸!”見白相實作勢要走,徐韬連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白師爺想聽什麽,直說便是。”

白相實“嘿嘿”笑了兩聲,重新坐在了門檻上,把瓜子一粒粒放回徐韬的掌心,道:“老夫聽聞,你們無虛殿與雁陽殿在那位身上較上勁兒了,看哪一方能先查出那位的功德都散哪兒去了,可有此事?”

聞言,徐韬捏瓜子的手驀地一頓,他往左右瞧了瞧,确定無閑雜人等在一旁窺伺,才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确有此事。”

“那......”白相實兩眼一亮,“無虛殿可有查到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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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韬面色複雜地看了白相實一眼,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以為徐韬顧忌自己會碎嘴,白相實連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你還信不過我白相實嗎?把你的心放回肚子裏,老夫絕不會将無虛殿得來的消息洩露出去!老夫就是好奇,保證聽聽就過!”

可徐韬還是搖搖頭,沉思了片刻,道:“晚輩倒不是怕白師爺多嘴,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說罷了。”

“怎麽?”白相實兩指捏着身前白髯,指尖輕輕搓動着,微眯起眼,定定地看着徐韬,“難不成什麽都沒查到?”

聽了這話,徐韬苦笑了一聲:“可不是嘛!據晚輩殿上那位估計,雁陽殿那兒也沒什麽大的進展。”

白相實的手掌順着白髯一下下撫摸着,面上困惑不已,自顧自地喃喃道:“嘶,那位自從現身以來,就沒消停過,按理來說,功德攢得絕對不少,怎麽會不知所蹤?”

“可不是嘛!”徐韬重重地在膝蓋上拍了一下,“衆所皆知,那位閑暇之餘就窩在那溪雲山上頭,連山都沒怎麽下過,您說這功德究竟都哪兒去了呢?為神者,功德何其重要,他怎就耗得如此之快?”

白相實瞟了徐韬一眼,垂眼注視着掌心散落的幾粒瓜子,不知在想些什麽,久久沒有出聲。

“白師爺,您在這仙都待的年月少說也有千年了,關于那位......可否告知一二?”

作為一名飛升入職不過兩百年的神官,徐韬對某人的認知皆是盤敲側擊而來的,他只知道,那人是八百年前人界名揚天下的大将軍,死後飛升為神,飛升當日卻一句話都沒有說,當即回身躍入那凡池,一去人間便銷聲匿跡,前段日子才冒了頭。

雖說為神官者,沒有功德也就使不得仙術,可既已入仙籍,只要尚未隕落,他就始終會是神官。

直到人界再無人記得,神官才會隕落,而所謂隕落,即化為凡人,經歷一個平凡的人生,而後徹底消失。

說來,徐韬就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聽聞那位在人界壓根就無人供奉,可居然在這八百年間始終沒有隕落。

足以見得,那位在人界這八百年間一直被人稱道,從未被遺忘,但這樣的神又怎會無人供奉呢?

這還真是奇哉怪哉!

身為兩大情報殿之一的主神官得力下屬,徐韬致力于探求原委,他終日在衆老神官間周旋,卻也只能聽到些只言片語,打探到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

什麽将軍之劍所向披靡啊,什麽将軍一世千古無雙啊,什麽将軍潦倒窮酸苦頓啊,什麽将軍今日/逼良為娼了啊......反正什麽話都有,聽多了反倒把他給整懵了,這......這說的真是同一個人?

至于那些靠譜點的消息,并非他們不願說,更不是被上頭封了嘴、下了禁令,不讓說,純粹就是,幾乎無人知曉,而那些少數知情者,多數神官也不敢去撬他們的嘴巴。

那人的曾經,那過去的八百年,完完全全被掩藏在他那飄渺的衣袖之下,未曾蒙塵落灰,卻終究無人可窺得一二。

徐韬曾在機緣巧合下與傳說中的那位有過一面之緣。

桀骜,不羁。

這是那位給徐韬留下的第一印象。

三言兩語的接觸後,徐韬在心裏默默給那位貼了簽——“能避則避”,明明氣質卓然,怎就不是個正經人了呢?

可轉念一想,那位的名氣可在四界流傳了八百年,再不濟,也總該有什麽過人之處吧?

當然了,除了那張俊逸出塵的臉之外。

然而,前輩卻義正言辭地告訴他,那位身上半點法力修為都沒有!

說得難聽點,那位就是個純種的......弱雞。

但偏生就是這麽個純種弱雞,卻有本事把四界攪得翻天覆地。

于是,徐韬那份好奇愈漸濃烈,當得知無虛殿和雁陽殿要從那位身上挖秘密的時候,他一身的勤奮勁兒就全給激出來了,只不過忙碌了大半年,啥都沒挖到,他在倍感失落的同時,心癢得越發厲害。

這回難得遇上白相實這十天半月沒現過身還閑得發慌的天界元老,徐韬自然要問上那麽一句,指不定能聽到些不那麽沒用的消息,起碼也讓他知道知道那位八百年前為何躍入凡塵。

只見白相實把掌心的瓜子全塞進了嘴裏,連着殼有一下沒一下地嚼着,若有所思地嚼了好一陣,卻似乎沒有聽到徐韬方才的問話,自顧自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瓜子屑,轉身拂袖就要邁進殿裏。

徐韬愣了一瞬,心知他這一進去,準要消失個把月,連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褲腿,急急喊道:“白師爺!您這樣可就不厚道了呀!”

白相實腳步一頓,才回過神來似的,把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的心思收了回來,笑着說:“那位啊,從前正經得不可思議,如今不可思議的不正經。”

才剛說了這麽一句,白相實就抽回褲腿,不顧徐韬的茫然與追問,慢悠悠地負手走進了內殿。

聽了句沒頭沒腦的回答,徐韬無奈地嘆了口氣,撐着腦袋在門檻上呆坐了半晌,才搬起那一摞文書,起身走回仙都大道上,準備回無虛殿裏把事先挑好的重要事項上報。

半個時辰後,好不容易趁着下到三重天欲界傳達指令的間隙,終于得空坐下喝口茶休息片刻的徐韬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冒出的鼻涕泡“噗”的一聲破開的剎那間,一道低沉又帶着一絲慵懶的嗓音在他腦海響起:“徐先生,在下唐景虛有一事相求。”

這開門見山毫不做作也不委婉的語氣,可不就是那枎栘将軍嗎!

莫名其妙被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唐景虛呼喚,徐韬連忙抹去下巴的茶水漬,誠惶誠恐道:“不知唐将軍所為何事?”

惶恐歸惶恐,徐韬還是不免在心裏嘀咕:這位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和我也就有過一面之緣,就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總不可能找我唠嗑,可我就只是無虛殿裏跑腿兒的,他找上門來能為了什麽?

“徐先生乃天界兩大情報殿之一無虛殿殿主泮林的得力下屬,在下知徐先生定心懷天下事,故想從先生這兒讨得一條無關緊要的情報。”

聽着這漫不經心的語調,徐韬眼前浮現出唐景虛翹着二郎腿的模樣,看似懶洋洋實則滿臉的不容置噱,他咽了口唾沫,試探着問道:“唐将軍想知道什麽?”

“今日,鬼城在哪兒?”

聞言,徐韬的眉頭立時皺了起來,他苦着臉說道:“唐将軍,這可不是什麽無關緊要的情報。”

豈止不是無關緊要,鬼城所在可謂是至關重要。

要知道,妖鬼神三界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可神界畢竟與人界息息相關,而妖鬼兩界也不免會與人界有糾葛,在凡人的祈願下,神官斬妖殺鬼這些事兒也沒少幹,妖鬼兩界本就混亂,多數情況倒不會搭理,而為免四界大亂,鬼城與妖宮一直被天界暗中監視着,這職責便是落到了兩大情報殿頭上。

身負情報之職,最忌諱的便是碎嘴,若唐景虛問的真是什麽無傷大雅的小事,徐韬随口提兩句倒也無妨,只是鬼城的所在這就真真說不得了,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他被撤職倒沒什麽,引起兩界糾紛可就是罪過了。

那頭唐景虛沉默了片刻,轉而笑着說道:“這樣吧,徐先生,你只需告訴我,今日鬼界是否有舉辦什麽活動就行,這應該不至于說不得吧?”

鬼界的活動颠來倒去也就那麽幾項,四界都耳熟能詳了,确實不算什麽隐秘之事,只是唐景虛問的是今日,顯然是意有所指,除去固定日子的活動,他言外之意問的便是“今日是否有鬼市”。

鬼市每三個月一次,雖每次出現的地方也并不固定,但左右就那麽四處,唐景虛每一處都探過去,總能摸到,到時再從鬼市進入鬼城,反倒是輕而易舉。

這麽想來,徐韬頓覺唐景虛此人絕不似外表看着那麽随性,而該是心思缜密之人。

“日落時,鬼市現。”想着說這個不會壞規矩,徐韬便老實答道。

唐景虛輕笑了一聲,道:“多謝。”

本以為唐景虛要切斷連接了,卻聽得他又說了一句:“對了,勞駕徐先生幫我問泮林一句,三百年前欠我的肉包子是不是沒打算還了?”

徐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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