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現身
掖庭宮作為罪奴的關押地,位于皇宮最偏僻一隅,極少有其他宮人踏足,更不用說皇帝這樣身份的大人物了,由于此番前來是要尋虞安臨的屍骨,免不了多帶了些人,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幽深的宮院巷子,在一扇破敗的木門前站定。
應離緩緩擡手拉住生鏽的門闩,緊抿着唇,面色沉郁,唐景虛深知他此刻一定極不好受,畢竟虞安臨于他來說,曾是漫長歲月中唯一的救贖,是遠勝于任何一個人的存在,而如今,在這扇他幼年時期頻繁出入的木門後,等待他的,絕不會是虞安臨溫熱的懷抱,只會是……冰涼的枯骨。
“咔噠”一聲輕響,應離拉開了門闩,他沒有擡頭,目光依然落在門闩上,良久的沉寂過後,推開了那扇因年久失修而搖搖欲墜的木門。
聽到聲響,掖庭宮內院忙碌的罪奴們紛紛停下手上的活看了過來,一眼就看到身穿龍袍的應烜,個個詫異地瞪大了眼,滿臉的震驚與惶恐。
掌管掖庭宮的嬷嬷第一個反應過來,立時跪下大喊“萬歲”,其他人這才慌忙跟着齊齊跪下,幾乎将臉貼到了地上,渾身顫抖不已,似是深怕皇帝來要他們的腦袋來了。
應烜負手走上前,示意侍衛将他們帶入屋內後轉身看向紅袖,問道:“她在哪兒?”
紅袖沒有作聲,而是看向掖庭宮角落那棵枯樹下被青石板壓住并封死的井。
唐景虛順着看去,心下了然,在井裏啊,難怪……
一炷香後,侍衛撬開被封死在井口的青石板,幾人探頭向井下望去,一股塵封許久的惡臭裹挾着潮濕的陰森涼意撲面而來,唐景虛眉頭緊鎖,屏住呼吸眯着眼試圖看清井下的情況。
這口井不大也不深,不算是枯井,依稀可見井下積了些水,水很淺,應該是井底沒有完全封住,從隙縫或小缺口中滲進來的,一眼可見那水中浸泡着一具屍骨,頭骨正對着井口,黑洞洞的眼窩似是有一道視線射出,越過衆人,遙望那蔚藍的天幕。
“她一定等了許久。”唐景虛禁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應烜面色沉重,撇開眼,吩咐侍衛下井。
時隔十年,虞安臨的屍骨終于從這幽閉的井中被帶了出來,屍骨被整齊地擺放在草席上,應離跪坐在草席旁,用衣袖擦拭屍骨上的水漬與蹭上的苔藓,默不作聲地一點點将它們拼湊成形,當他拿起那缺失了半個掌骨的手骨時,身上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虞安臨的屍骨并不完整,除了缺失的掌骨,她的髌骨也不知所蹤,想來也是被人殘忍挖去了,望着殘缺的屍骨,應離終究克制不住,跪伏在屍骨旁失聲痛哭,哭聲被他極力壓制着,從喉嚨深處溢出,嘶啞的悲鳴在寂靜的宮院內撕扯着那血淋淋的曾經。
唐景虛與殷憐生靜靜地伫立一旁,花傾塵紅着眼眶攥緊了拳頭。
應烜沉痛地閉上眼,斂去了眼中泛起的水霧,片刻後睜開眼,定定地看着應離蜷縮的身影,開口嗓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哽咽:“紅袖,朕竟從未想過,她會忍心對臨娘下這樣的狠手,可笑至極,原來朕如此愚昧,明知當初她對阿離都不曾有過悲憫,怎就聽信那謊言了呢?只是朕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告訴朕,到底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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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擡眼平靜看着應烜的側臉,輕聲說道:“陛下,因為妒,因為恨。”
“妒?恨?”應烜不免覺得悲涼的可笑,轉頭深深地望進她的眼裏,“臨娘只是區區一名亡國罪奴,她妒臨娘什麽?她恨臨娘什麽?”
紅袖面不改色:“陛下難道不覺得像嗎?”
應烜怔愣,似是沒有理解紅袖的話中意。
紅袖的視線落到了虞安臨的屍骨上,她苦笑一聲,眼角微紅,徐徐說道:“當年,先皇迎娶娘娘的那一夜,親吻娘娘的手,眼中滿是虔誠的愛慕,便是那一眼,讓娘娘将他愛進了骨子裏。先皇喜歡從後抱着娘娘,常誇娘娘的背影令他着迷。可是後來,看到先皇注視着那位的眼神,娘娘心灰意冷,原來那虔誠的愛慕都不是她的,娘娘只不過是他愛而不得的替身,他貪戀的,不過是那與虞安臨極相似的雙手和背影罷了。這,便是妒。”
停頓了片刻,紅袖的視線轉到了應離身上,接着說道:“知道真相後,娘娘打不開心結,面對先皇也總是冷眼相待,沒多久就被冷落了。離殿下的出生,将她徹底推進了冰窟,她做的那些,也是不得已的,不把離殿下推開,陛下和娘娘的處境将會更艱難。只是沒想到,她這一推,把離殿下和您都推到了那位身邊,您們拉着那位的手,面上竟洋溢着在她面前從未有過的純真笑意,娘娘心底會是什麽滋味?明明是前朝罪奴,卻擁有着她深愛之人的愛。這,便是恨。”
“紅袖,事到如今,你還在為她說話。你覺得這些解釋能抹消她的罪孽嗎?”應烜搖着頭,笑得慘淡。
紅袖的背依然挺得筆直,她閉眼,輕聲說道:“就算不能抹消,我也要站在我的娘娘身前。陛下,且不論娘娘對離殿下如何,但有一點,您萬不能否認,她是真心疼您,她做那些,背負了多少罵名,她甘心受了,都是為了您,您豈能不認?”
紅袖的話宛若無形的利劍,将應烜的心紮得千瘡百孔,他面色霎時蒼白,腳步踉跄着後退,擡手撐在井沿穩住身形,下一刻,卻還是頹然跌坐在地,他揮開欲上前攙扶的內侍,絕望地合上眼。
紅袖說得沒錯,他不能不認……
良久的沉寂過後,唐景虛将應離從地上拉起,抹去他臉上的淚痕,柔聲道:“想見你的,不是宣太後,是虞安臨。想必昨夜她便知道你回來了,今夜她一定會再出現的。”
應離點點頭,神色平靜了不少。
“走吧。”唐景虛看着滿面凄怆的應烜,眼前浮現當日街頭那個沉穩卻帶着靈氣的少年身影,心生感嘆,一直以來,他背負的太多了。
正要離開掖庭宮,卻見殷憐生望着再次被青石板蓋上的井若有所思,唐景虛輕嘆聲氣,走到他身旁,低聲問道:“憐生,你怎麽想?”
殷憐生:“我覺得,虞安臨更像是來複仇的。”
“何以見得?”
“宣太後斬斷了她的半個手掌,她亦為之,宣太後雙眼被剜,髌骨似也被剔除,想來是要将宣太後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盡數奉還。”殷憐生回身看了眼虞安臨被擡起的屍骨,偏過臉看着唐景虛,面色深沉,“只是徒兒想不明白,為何她十年都沒動靜,會在四個月前忽然出現。”
唐景虛垂眸沉思片刻,道:“或許,是四個月前,她才有了這個機會。”
殷憐生:“師父覺得是誰?”
唐景虛搖搖頭,望着前方的人影,沉聲道:“不好說。”
入夜時分,衆人來到昭和宮,宮院內的閑雜人等已經被盡數遣走,正對池塘的那扇窗子上的黃符也都揭掉了,宣太後服了安神藥,正沉沉昏睡着,幾人在宣太後宮內站定,靜靜地等待虞安臨的到來。
子時。
飒飒寒風自池塘的方向吹進半開的窗子,淡淡的蘭香混雜着潮濕的氣息在室內蔓延。
衆人緊盯着那扇雕花木窗,蘭香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甚至讓人産生了窒息般的難受。
虞安臨來了,可窗外始終沒有動靜,唐景虛擰緊了眉頭,與殷憐生對視了一眼,擔心虞安臨會不會有所顧忌,才遲遲不願入內。
忽然,一只殘缺的手掌驀地探進了窗子,手腕無力地搭在窗沿,水珠順着慘白的手掌滴落在地,“噠噠”“噠噠”,應離掙紮着走近一步,輕喚了一聲:“臨娘。”
話音落下,漫長的沉寂過後,那只手慢慢縮回窗外,蘭香霎時淡了不少,窗外傳來一道輕柔的嗓音:“阿離,你背過身去,捂住耳朵,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要轉過來,給臨娘一炷香的時間,好嗎?”
“好。”應離依言轉身捂住了耳朵。
下一刻,窗子 “砰”地一下被重重推開,殘缺的手掌再次搭上窗沿,一顆濕漉漉的腦袋一點點從窗下探出,曾經姣好的面容此刻猙獰可怖,雙頰深深凹陷,那丢失了雙眼而空洞的眼睛直視着宣太後的方向,她慢慢從窗口爬入,完全不在意唐景虛等人的視線,慘白的臉上挂着一抹安然的淺笑,輕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拖動着動彈不得的雙腿,向宣太後爬去,所過之處,留下黑色的水漬。
“臨娘,你……要做什麽?”應烜肩膀輕顫,怔怔地問道。
虞安臨動作一頓,沒有回答,那抹淺笑凝固在嘴角,她不再哼着小調,卻仍執着地向宣太後逼近。
應烜“砰”的一聲跪倒在地,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低聲乞求道:“臨娘,她活不久了,放手吧,一旦沾上人命,我們保不住你。”
“我知道的,阿烜,你讓他們來,是為了能讓我轉世,我不殺她,只是,她還欠我一樣東西。”虞安臨輕聲說道。
應烜攥緊了拳頭:“她還欠你什麽?”
“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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