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水月

十五未過,仙都依舊忙碌,徐韬抱着一大摞文書在仙都大道上小碎步疾走,畢竟無虛殿那位是個急性子,可不像雁陽殿的那位熱衷于“閑敲棋子落燈花”,一點小事都容不得耽擱,恨不得一揮手就全解決了,這可苦了他們這群小官,都快被逼瘋了。

也罷也罷,早點完事也好落得個一身輕……

正自我安慰着,側前方忽然掠過一道白影,他一時剎不住腳,與那人迎面撞上了,這一下撞得不輕,他這一身虛胖的文弱書生登時被撞倒在地,文書也跟着掉了一地。

見自己魯莽撞倒了人,對方連忙一步上前将徐韬扶起,連聲道歉:“徐先生,失禮了......”

摔得七暈八素的徐韬站起身,整了整摔歪了的烏紗帽,看到好不容易整好的文書散落一地,心裏叫苦不疊,卻在擡眼看清來人的那刻兩眼一亮,不敢置信般結結巴巴道:“唐……唐将軍?”

見他一臉震驚,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唐景虛失笑,幫着徐韬把文書收拾妥當,道:“怎麽?我不像嗎?難不成幾時又飛升了哪位将軍,碰巧與我同姓?攪得徐先生分不清了?”

“唐将軍!”徐韬的眼睛瞪得堪比銅鈴,驀地吊起嗓子嚎了一聲,要知道不論是三重天欲界,還是九重天仙都,有且只有那麽一位唐将軍,可不就是徐韬心心念念想要刨根到底的那位嘛!這一下可真是撞心頭上了,“您……您怎麽上天了?”

唐景虛被他那一嗓子嚎得莫名其妙,眨巴了好幾下桃花眼都沒能回過神來,愣愣地說道:“我……不能來嗎?”

未等徐韬答話,仙都大道上行色匆匆的神官們竟同時頓住腳步,齊刷刷向唐景虛看去,無一例外的,臉上全寫滿了不可思議,唐景虛挑着眉毛看了一圈,正想着會不會是自己偷偷帶了化鬼的虞安臨上天被抓了個現行,與他對上眼的神官們卻又紛紛轉回腦袋,“呼啦”一下全跑光了。

“……”唐景虛徹底被這一出整懵了,“他們看到我就瞎蹿蹿啥,難道是我被撤銷神職了?”

徐韬:“呃……這倒不是……”就是怕被你惦記上。

唐景虛特誇張地吸了吸鼻子,單手搭上徐韬的肩,滿臉委屈道:“那你說說,為什麽,是我身上有狐臭嗎?”

徐韬被他這話說得兩手一抖,手上的文書險些再次掉落,一愣一愣地将目光轉到他的腋下,“有……有嗎?”

被他這呆愣的目光看着,唐景虛一頓,随即“呵呵呵呵”撐着他的肩笑得不能自己:“都靠得這麽近了,你說呢?”

徐韬臉上一紅,讪讪地別開眼,道:“自是沒有的。”

唐景虛:“說真的,他們躲着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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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韬望了眼瞬間空蕩的仙都大道,硬着頭皮回道:“沒有的事,是将軍多慮了。”

見他不願多說,想着還有正事要做,唐景虛便也沒再揪着不放,轉而問道:“說來,我這算是頭一遭在仙都呆過一炷香時間,這上頭的一概不了解,不知徐先生能否告知天池該往何處走?”

“天池?”徐韬不解,“天池乃四界極寒之地,那兒的寒氣,便是修為深厚的神官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更何況是唐景虛這樣掏空了底子的人。

唐景虛不甚在意地笑笑:“我找水月大人有點事。”

徐韬有些意外,據他所知,水月是駐守天池的神女,沒有人知道她是何時飛升的,更無人知曉她的過去,那是個沉默寡言、與世無争的神秘女子,似乎天界從未有哪位神官與她有過交集,她從來都是獨守在天池旁,百年又百年。可唐景虛這麽個落入凡塵八百年的神官居然會與水月相識,簡直不可思議,而且聽他這話,兩人絕不可只是點頭之交,這就不得不說是匪夷所思了。

驚詫過後,徐韬扭頭向仙都大道的西面望去,道:“沿着這個方向一直走到盡頭便是。”

唐景虛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抱拳道了聲“多謝”便慢悠悠地踱步離去。

徐韬看看他的身影,再看看手裏的一大摞文書,真是百爪撓心。

天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想找個借口,拿個小本本跟在唐景虛身後,尋着機會摸出點底來,更何況,這可是一睹傳說中神女水月的真容的大好機會,奈何他身上擔着好幾籮筐的事務,容不得他撂擔子,他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唐景虛的身影漸行漸遠,心裏萬般可惜。

越往西行,唐景虛越明顯感覺到一股徹骨的涼意伴着似有若無的雪花迎面飄來,身上依然只着單薄的衣袍,他卻似無畏這寒冷,嘴角蓄着淺淡而溫柔的笑意,步伐絲毫不急不亂,仿佛腳下踏過的不是厚厚的白雪,而是絢爛的萬花叢。

雪花飄落,掩不去茫茫白雪上留下的一串孤獨的腳印,不知為何,腳踩雪地的“咯吱”聲聽在唐景虛耳裏,格外舒心,他呼出一口熱氣,放眼望去,準确地在那一汪天池旁開得傲人的白梅樹下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襲似雪的白衣長裙,寬大的裙擺挽迤三尺有餘,袖口無風自動,潑墨般的長發自然垂下,末端僅用一條白緞帶系着,淡雅出塵。

她跪坐在雪地上,面對着那清澈無波的天池,一動不動,似是抛空了一切。身前放置着一張矮桌,一壺兩杯,落了雪,杯中茶水早已涼透。

望着她絕美的側顏,唐景虛的步子不自覺慢了下來。

“娘娘。”唐景虛在她身側三步遠的位置站定,恭敬地單膝跪地輕聲喚道。

水月收回癡望着天池的視線,微微側過臉,掃了唐景虛一眼,對他的突然造訪絲毫不顯意外,美眸顧盼間如天池水般平靜得不可思議,她點了點頭,并未開口,只是擡手拿起在炭火上早就燒得沸騰了的茶壺在杯中斟滿了茶水。

唐景虛兀自站起身,在她面前坐定,垂眸看着送到自己眼下的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熱氣,不由想起前兩日知他畏冷的某人也做了同樣的事,他笑了笑,拿起茶盞一口飲盡。

哈,真暖和,就是……太苦澀了……

放下茶盞,他靜靜地看向閉眼小抿茶水的水月。

眼前人的容顏即便過去了千百年也不曾有任何變化,浸染着異族人獨特的深邃,她美得出塵,美得神聖不可亵渎,下一刻,對上那雙帶着淡淡冰涼的似水雙眸,思緒恍惚了一瞬,在澄澈如天池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唐景虛不禁出了神。

“為何忽然來此?”

水月空靈的嗓音仿若天籁,帶着飄渺的虛感,輕飄飄地打破了唐景虛的深思,他反手取下背上的黑傘,老實說道:“想從娘娘這兒讨一瓢天池水。”

“景虛,”水月放下茶盞,拿起一旁的水瓢走到池邊緩緩蹲下身,舀起一瓢池水,定定地看着天池水面漾起的波紋,“我不喜歡這個稱呼。”

水月的話語中并沒有情緒的起伏,但唐景虛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不悅,輕嘆口氣,改口道:“是,水月大人。”

“喚她出來吧。”

唐景虛點點頭,起身打開黑傘,下一瞬,虞安臨的魂魄便在傘下現了形,她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地,兩手交疊置于腹前,并不擡眼四處張望,只是朝兩人微一颔首便低頭不語。

水月走到她身後,單手舉起水瓢,另一只手輕輕一揮,瓢中的天池水頃刻化作細小的水珠,雨水般落在虞安臨魂魄的每一處,很快便化作水霧滲入其中。

天池水是這世間最冰寒之物,用它洗魂雖簡單,卻極其痛苦,一般洗魂只需短短半炷香的時間,但魂魄會在這半炷香內被折磨得痛苦萬分,那是冰針密麻麻持續紮入的刺痛,加上不斷侵襲的寒冷,魂魄會被凍得連喉嚨都發不出半點聲音,卻不會因麻木而失去痛覺。

唐景虛微眯起眼看着緊緊環抱住自己慢慢頹倒在地蜷着一團、輕顫着幾欲昏厥的虞安臨,心底逐漸生出一種惶然。

虞安臨此刻所受的苦痛,唐景虛記憶猶新,确實不好受,不過,也是奇怪,當年他卻似乎沒有感到過多的痛苦,閉眼挺過了一個時辰,反倒覺得酣暢淋漓。

想來也是,洗去了附着于魂魄的污穢不堪,怎會不覺舒坦呢?只是,靈魂深處的罪孽,又該用什麽才能洗刷幹淨呢?

呵,癡人說夢,怎麽可能洗得幹淨……

“景虛。”水月驀地出聲打斷了唐景虛的自我嘲弄,“再陪我坐會兒吧。”

見水月重新跪坐回矮桌旁,唐景虛點點頭,将虞安臨收回傘中修養,再次坐到了她面前,杯中茶已涼透,兩人似無所覺,沉默着舉杯飲盡。

放下茶盞,唐景虛回頭掃了眼身後的天池,單手托腮,眼底映着熊熊燃燒的炭火,輕聲道:“溪雲山上的小屋後就有一條小溪,你從天池上看過他嗎?”

水月面色如水,從壺中倒出的茶水水柱也絲毫不亂,斟上茶,她放下茶壺,沉着地對上唐景虛的眼睛,徐徐道:“那是過失遺留的錯誤,何必多看。”

“過失,錯誤。”唐景虛深吸口氣,吹了吹茶水上冒出的熱氣,卻沒能壓下心頭的不适,不自覺握緊了拳,故作輕松地扯了扯嘴角,“水月大人這麽說,挺傷我心的。”

“八百年前的事了,你該放下了。”水月淡淡地說着,舉杯,飲盡。

唐景虛不再說什麽,沉默了良久,轉而問道:“那麽,水月大人可記得十年前的欲海翻騰?”

據唐景虛所知,欲海那一片離應國皇城不遠,在簡佑的庇護之下,素來翻不起什麽大浪,十年前卻在應烜即将登基之際翻起驚濤駭浪,造成了應國上下巨大的恐慌,若沒有應離祭海神那一出鬧劇,唐景虛也只會當它是偶然,但它卻偏偏在祭海神後毫無預兆地停歇了,細想過後,着實詭異。

想着天池水能觀測四界大小河流湖泊,唐景虛便試着問問,或許能知道些什麽,以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見水月緩緩閉上眼,放緩了呼吸,唐景虛心知她在聆聽天池的聲音,跟着放慢呼吸,靜候佳音。

“水鬼。”水月睜開眼,眼底極難得地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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