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歸程
殷憐生從睡夢中驚醒,粗喘了好幾口氣,目光投向窗戶,遙望着東南方向,天已微亮,天角泛起了魚肚白,雲霞隐約染上了淺金與丹紅色交錯的光芒,一派祥和安寧。
他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卻怎麽都無法平複下胸口的慌亂與失措,眼底的所謂祥和與安寧,都不過是一種假象。
視線落到桌案上,那裏平攤着一份捷報,出自唐景虛筆下,一筆一畫、字裏行間,都充滿了他的氣息,殷憐生的眼裏帶着毫不壓抑的貪戀,随着歲月的打磨,他越發懂得了自己對唐景虛抱有的那份感情,那幾近瘋狂地想将他據為己有的沖動,即便在五年光陰的蹉跎下,也分毫不減,甚至愈演愈烈,無時無刻不在灼燒着他的理智。
他做夢了,十八年來,他總共做了三場夢。
十二歲那年,他夢到了一個少年,嘴角挂着躊躇滿志的淺笑,單膝跪在他面前,洛峽鎮孤涼的風淩亂了少年的黑發,将少年清越的聲音吹進了他耳裏。幾日後,唐景虛便踏着風塵款款而來。
回皇城一年後,病重恍惚間,他的夢極其混亂,應天受命,兵臨城下,國破身死……
夢境的預知,便是他的娘親,水月,那位天界仙都的神女給他留下的可有可無的與衆不同,說來可笑,水月費盡心思保下他這條茍延殘喘的命,結果卻還是會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奈何他不是逆來順受之人,這樣的結局,他不能接受。
自冊封太子那日起,他就開始暗自籌劃,他對這個天下沒有眷戀,既然注定保不下,那便舍去,他惜命,只想活着。
而這一次,他又夢到了唐景虛,唐景虛就在皇城腳下,就在他眼前,他伸長了手卻始終觸不可得,那一身白甲被血污浸染,反手一劍刺穿了一名突襲的敵兵,微微回眸望向城牆上的人,殷憐生看得真切,那雙眼裏已然失了那份張揚與自信。
即便如此,唐景虛依然站在千軍萬馬之中,擋在了城門前,不知疲倦般将靠近的每一個敵兵斬殺。直到…….一支利箭從皇城城牆的某一處橫空劃過,倏爾從後穿過了唐景虛的左胸膛……
夢中的畫面在眼前閃過,那支箭似乎刺到了殷憐生心上,穿心的疼痛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會死嗎?
唐景虛會死嗎?
殷憐生注視着捷報的眼裏慢慢爬上紅血絲,扣在床沿的指甲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劃痕……
春風拂柳柳拂面,唐景虛順手摘了片柳芽兒扔進嘴裏嚼了嚼,一口吐掉後稍微勒了勒手上的缰繩,待柏舟策馬到他身側時,猝不及防擡手往他鼻梁骨戳了一下,笑着說道:“這道疤和你真不搭調。”
柏舟拍開他的手,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在手上耍了幾個劍花,挑着眉毛道:“不然給你也劃一道,咱倆比比看誰更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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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這張臉,先不說劃了會傷多少姑娘的心,主要是怕傷你自尊。”唐景虛摸着下巴,垂眼看着腰上一支精致的竹笛,滿臉得瑟。
柏舟順着看到了那支竹笛,那是他們和豫樂國經過五年的拉鋸戰終于将對方打退後回程之際,一個姑娘紅着臉跑到他面前硬塞進他手裏的,當時他腦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緊接着就沸騰了,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把舌頭捋直了:“姑娘,你這是……”
“我親手做的,你……你能不能……幫我交給唐少将?”
姑娘的臉蛋紅撲撲的,眼裏閃爍着嬌羞與期待的光芒,短短一句話瞬間就把柏舟沸騰的腦子給澆涼了,看着手中的竹笛,柏舟如鲠在喉,好半天才重重點了點頭,道:“姑娘,你們這有沒有什麽特殊習俗?”
見姑娘一愣,他忙又補充道:“就是什麽,收了我的笛,就是我的上門女婿之類的?”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說着,姑娘就一溜煙兒跑了。
可恨的不是這竹笛是要借他的手送給唐景虛的,而是當時唐景虛就站在他身後的帳篷裏,隔了不過一道薄薄的布簾,那耳力極佳的精明王八蛋完全聽出了柏舟初時的誤解,待姑娘走後就慢悠悠地走出來,抽走他手上的竹笛,湊到他耳畔吹起了《越人歌》。
一想起當時的場景,柏舟臉上就臊得慌,咬牙切齒地瞪了唐景虛一眼,夾緊馬腹到他前頭去了。
見柏舟耳根處紅了一大片,唐景虛忍不住悶聲笑了起來,不曾想,不過片刻功夫,柏舟掉頭回來了,看了看唐老将軍,又看了看唐景虛,面色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唐景虛疑惑。
柏舟:“前頭有人。”
“皇城官道,有鬼都不稀奇,誰啊?”唐景虛笑道。
柏舟用眼角飛快地掃了唐老将軍一眼,低聲道:“好像是……太子。”
唐景虛的笑頓時僵在臉上,狀似無意地瞥了唐老将軍一眼,也壓低了聲音,道:“就他一個人?”
柏舟點點頭:“應該等了有好一陣了。被唐将軍看到,免不了又要說你了,要不咱倆找個借口先行一步?”
唐老将軍素來不喜參與朝政,也不允許唐景虛擅自站隊,在他看來,他們唐家要效忠的人,只能是胤國皇帝,殷憐生即便是太子,唐景虛也不能明着站到他那一邊去。
一想到自家老爹那張剛正不阿的臉,唐景虛只覺牙疼得厲害,眼珠子一轉,回頭沖唐老将軍喊道:“爹,柏舟說他想他娘了,想快點回家,我們……”
柏舟聽到這話,怔了一下,忙捂住了他的嘴,慌忙解釋道:“我不是……我沒有!”
他這蒼白的辯解完全被忽視了,唐老将軍和衆将士哈哈大笑起來,沖他們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
見狀,柏舟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惡狠狠地掐了唐景虛一把,這才放開他,向唐老将軍行過禮,和唐景虛一并加快速度往前方縱馬而去。
很快,唐景虛便在官道旁的一棵棗樹下看到了殷憐生的身影。
五年不見,他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澀,五官深邃了些,正閉着眼靠在樹旁,一眼看着,他的個子幾乎趕上唐景虛了,身軀卻依舊單薄,素淨的白衣讓他看起來就是尋常的翩翩公子,不帶絲毫貴為太子的傲氣。
聽到馬蹄聲響,殷憐生徐徐睜眼,那修長的睫毛上沾染了不久前纏綿春雨留下的水珠,潤濕了他的眼簾,看到唐景虛,他走近一步,輕聲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唐景虛和柏舟下馬,單膝跪地行過禮後,道:“殿下怎麽一人在此守着?滄狼族這五年來雖沒有再出現,但殿下絕不可掉以輕心,陛下怎麽……”
“我偷跑出來的。”殷憐生嗓子也不似年少那般清越,顯得有一點低沉。
唐景虛啞然,一時竟無言以對,倒是一旁的柏舟還從善如流地說道:“殿下,我們送您回宮吧!”
殷憐生沒有說話,視線下移,落到了唐景虛腰側挂着的竹笛上,看清上面綁着的桃花樣式的穗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察覺到殷憐生的視線,唐景虛不甚在意地解下竹笛,笑着說道:“回程時別人送的,也算是一種感謝吧。”
“女人?”
殷憐生定定地直視唐景虛的臉,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出口的這兩個字卻多了三分涼意,心大如鬥的唐景虛幹咳了一聲,生硬地說道:“哈哈,殿下還真敏銳啊。”
柏舟木然地看了眼來時的方向,覺得再這麽耽擱下去,唐老将軍他們就要趕上來了,屆時唐老将軍要是問候起他娘來,那可就尴尬了。
他輕咳了兩聲,唐景虛立時會意,道:“殿下還是先回宮吧,若是被陛下知道你擅自出宮,總歸影響不好。”
話音未落,殷憐生驀地上前一步,将鼻子湊到唐景虛脖頸間深吸了一口氣,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帶着三分清甜的淡淡酒氣,擡眼輕聲道:“聽說東南那裏的果酒釀得不錯,我也想嘗嘗。”
唐景虛被他這麽忽然貼上來吓得渾身一僵,右腿下意識往後踏了一步,身體也微微向後傾倒,一只手不經意扶在他腰上,面色倒還顯得從容不迫,淡笑道:“那明日我便帶幾壇給殿下嘗嘗。”
見此情景,柏舟滿臉的不忍直視,看着唐景虛的眼神裏充滿了同情。
殷憐生失笑,向後退開兩步,道:“一言為定。”
第二日,唐景虛帶着酒踏入太子寝宮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七八個空酒壇,看着像是新燒制的,蹲下身細看,在壇內側發現了幾朵刻上的小花,正疑惑間,便見殷憐生走了出來,指着酒壇道:“我做的,準備釀些桃花酒。”
聞言,唐景虛不由想起當初在桃花溪時喝了小半碗桃花釀就醉倒的殷憐生,不免覺得好笑,這是醉倒前嘗出了味兒,念念不忘了麽?
“一起嗎?”殷憐生問道。
唐景虛頓了頓,點頭應道:“嗯。”
忙活了近兩個時辰,兩人才将幾個酒壇埋到宮院裏的一棵梅花樹下,站起身時,唐景虛才驚覺已經入夜了,月光透過樹梢零星地灑在殷憐生身上,他的眼眸似是盛滿了柔和的月光,在夜色中明亮得不可思議。
唐景虛握住他向自己伸來的手,微微使力将他從地上拉起,笑着道:“過個十來年挖出來,這酒得算我一份,殿下可不能獨吞。”
殷憐生一頓,用極輕的聲音答道:“不會的。”
回到寝宮,唐景虛便要告辭,轉身的間隙,殷憐生不輕不重的一句話飄進了他耳朵裏:“母妃離開後,生辰這樣的日子,總覺得會比平常更冷清些。”
“……”唐景虛腳步一頓,嘆了口氣,旋即轉過身來,“東南的果酒後勁比桃花釀大不少,我們先吃點東西墊墊胃,而且殿下不勝酒力,還是就嘗嘗味吧。”
殷憐生淡笑着搖搖頭:“五年了,沒點長進可說不過去,試試?”
“哦?”唐景虛瞬間來了興致,挑了挑一邊的眉毛,“那殿下可得悠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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