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映天

唐景虛在鬼蜮的映天河畔見到了久違蒙面的簡兮,他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但那雙眼睛還是明亮如初,見到唐景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唐将軍,好久不見。”

“簡兮,你小子跑哪兒去了?”見他神色自若,唐景虛心裏暗自松了口氣,他一直怕簡兮深陷簡佑隕落的不幸中難以自拔,如今看來,簡兮還算是看得開的。

“我去找我哥了。”簡兮撓了撓頭,未及唐景虛開口,他又忙接着補充道,“我哥他……前幾日出生了,現在是皇城裏一個書生的二兒子,家境一般,但從面相來看,那一家人都挺和善的,他這一生雖會過得平庸,但好在遠離了是非,挺好的。”

唐景虛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簡兮失蹤這麽久竟是去尋投胎的簡佑了,好在簡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幸運的了,竟這麽快就轉世,倒是免了簡兮在往後千百年的挂念。

“那你……”

未等唐景虛說完,簡兮便急着說道:“昨夜,我偷偷去看我哥來着,結果竟見皇城衆多惡鬼出沒,我尋思着不對勁兒,正巧碰上如風了,他也覺察異樣,且收到了指令要回堕鬼閣随時候命,我差點以為是天界和鬼界要打起來了,急着聯系泮林他們,卻誰都聯系不上,我就想着回仙都看看。”

“那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唐景虛看了眼映天河潺潺流動的河水,突然有點擔心讓簡兮繼續留在這裏合不合适。

簡兮顯得分外緊張:“仙都被設了結界,我進不去,正納悶,如風就聯系到我了,把事情大概和我說了一下,要我一定別魯莽,找到你再從長計議。”

聞言,唐景虛點點頭,沉吟片刻,正想讓簡兮去支援柏舟好支開他,他卻忽然又一拍腦袋,一臉怪異地說:“就在方才,我……我還碰到妖僧了。”

唐景虛:“無那?”

“對,我見他被一群不懷好意的妖給圍住了。”簡兮頓了頓,看了看唐景虛,又飛快地瞟了眼一旁的殷憐生,猶豫了一瞬,才接着說道,“他肩上趴着只九尾妖狐,給我的感覺,就特別像……花傾塵。”

“被妖圍困?那他們怎麽樣了?”唐景虛眉頭一皺,對簡兮的猜測沒有任何反駁,便算是默認了,簡兮面上一陣錯愕,扒拉了好幾下頭發,重重嘆了口氣,道:“我自是出手了,不過剛收拾了兩只,妖君從天而降,半個字沒說,唰唰兩下就把剩下的數十只妖給了結了,再然後,就把他們一并帶走了。我當時看他帶着一身怒火,挺吓人的,就沒好出手多管閑事,你說會不會出什麽事啊?哎,早知道那是花傾塵,我就該攔下的。”

唐景虛搖搖頭:“不用擔心,燭悠只不過是想護住他們罷了。”

這話畢竟是從唐景虛嘴裏說出來的,簡兮立時就安了心,轉向映天河,問:“那你們是打算,泅水逆流而上從天池進入仙都嗎?”

殷憐生道:“正有此意。”

簡兮面露不解:“可是,神祭已過,映天河水就連欲界都流不到,更遑論天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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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在等一個人。”唐景虛的目光越過簡兮,看向他身後。

隐約意識到唐景虛指的是誰,簡兮不由一僵,怔怔地轉過身去,微微瞪大了眼看着從遠方緩步走近的人影,喃喃道:“虞子修。”

即便不再披着應離的皮囊了,唐景虛看到“虞子修”這張并不算熟悉的臉,卻沒有任何陌生感,自然而然地就只會想到這個總是陰沉着臉、從頭到腳把自己裹進黑暗、沉默寡言的男子是他的三徒弟,是那個偏愛小魚幹的饞鬼,是那個關鍵時刻總愛說風涼話的家夥。

可,身旁的簡兮那瞬間扭曲的臉卻在告訴唐景虛,虞子修心裏,藏了滿滿的怨恨,他的雙手沾染了鮮血,他曾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不惜噬鬼殺神。然而,他又是那麽怯弱,他将自己埋葬在那冰冷的深海之中,妄圖與世隔絕。

看着虞子修烏青的眼底,唐景虛不由想到了花傾塵,又忍不住看了眼殷憐生,他的心口像是壓了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得他一陣難受,只覺得胸口憋得慌。當初把他們帶在身邊,明明是想讓他們活得逍遙自在的,可結果,他們都落入了這般境地,終究是他這個做師父的沒能護住他們……

“師父。”虞子修沒有看簡兮,徑直走到了唐景虛面前。

唐景虛深吸了一口氣,将胸口的不适壓下,正色道:“子修,欲海是四界最大的水域,你是欲海的王,又有翻江倒海的能力,那麽……”說着他擡手指向映天河,接着道:“你能做到的,是嗎?”

虞子修順着他的指尖盯着緩緩流動的映天河片刻,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只有一炷香。”

聞言,三人的神情瞬間嚴肅了,雖然君坤能對天池産生的影響必然是整個仙都最小的,但要在一炷香時間內在映天河中逆流而上直至天池本就不易,更別說進入仙都範圍必然會受到君坤所設結界的阻攔,再加上映天河自古流淌過四界,河水深不可測、包羅萬象,河中兇險自是不言而喻,這一趟相當于闖入龍潭虎穴。

就算他們能毫發未損地幸運抵達天池,那一頭等待他們的,又是未可預知的危險,那麽,在映天河裏,他們必須在保證時間的情況下為接下來的行動留餘地。

“簡兮,你留下。”唐景虛話音未落,殷憐生便擡手一揮,不容分說地将簡兮困在了一個黑氣缭繞的結界中,簡兮一愣,瞪直了眼嚷嚷道:“啊?唐将軍,你這是怕我拖你後腿嗎?”

唐景虛瞥了他一眼,聳聳肩,道:“不錯,很有自知自明。”

簡兮語塞,滿臉郁悶地盤腿坐下,托着下巴長長地嘆了口氣。

唐景虛向虞子修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下一刻,虞子修腳下黑霧氤氲,他慢慢向映天河上方飄去,飄到河道正中心位置時,将背上的黑傘抽出,騰空一個翻轉,将黑傘直直插入映天河中,只見映天河上驀地閃過一道青光,虞子修手上運足了力一掌劈在傘柄上,喉間發出一聲暴喝。

随即便見青光更甚,平靜的映天河水瞬間劇烈翻滾起來,河水翻滾了片刻,卻怎麽都不見逆流,唐景虛眉頭緊鎖,沉住氣沒有出聲,更不敢貿然上前,他不懷疑虞子修的能力,他知道他的三徒弟一旦許諾就一定能做到,虞子修說能給他們一炷香,那就絕對不會讓他們失望。

果不其然,虞子修咬緊了牙關手上再一次施力,那力道極大,唐景虛清楚地聽到了一聲黑傘傘骨受力過大發出的“咔嚓”聲,這黑傘是虞安臨的遺物,可以說是虞子修在這世間最後的寄托了……

河水驟歇,唐景虛心頭一跳,忙拉了殷憐生的手,和他一并躍入河中。

見狀,虞子修在傘柄上一拍,淩空又一次翻轉,足尖輕點在傘柄上,擡手抹去唇邊溢出的一絲黑氣,打了個響指,停滞的河水便像是受到了指令,立時向相反的方向徐徐流淌而去。

簡兮愣愣地看着水流的方向,不由瞪大了眼,半晌,才看着仍立于河中心的虞子修,又看了眼水面不斷浮上來的各類大小水怪屍體,忍不住問道:“把映天河都逆了,你還有餘力順手打怪?”

虞子修轉過頭來,簡兮才注意到他面如白紙,半掩在袖口的指尖肉眼可見地不住顫抖着,簡兮恍然大悟——他這莫不是快把自己耗光了。

“我欠他的。”虞子修回頭,目光随着水流的方向飄遠。

潛入映天河,初時水流堵住耳朵的“咕咕”聲過後,周圍的一切喧嚣都消失了,唐景虛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茫茫大海深處拼命掙紮着前行的小魚兒,無盡的冰冷、黑暗與孤獨從四面八方襲來,将他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緊緊包裹,不留一點兒容得他掙脫的縫隙。

不多時,映天河像是感受到了入侵者的存在,那深不見底的河水深處傳來一聲悲傷的低鳴,如泣如訴,直擊心弦,不住回響,心髒像是引起了共振,生出了一股莫大的悲涼感,明明才下河片刻功夫,卻比不久前潛入欲海更讓人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

八百年前讓柏舟釘上棺材蓋時的萬念俱灰霎時襲上心頭,唐景虛眼前閃過光影陸離的畫面,他眯起眼,竟隐約從水面透下來的光亮中看到了故人的面孔,唐老将軍、芷陽郡主、殷瑾沅……他們在生氣,他們在怒罵,他們在指責……他們……都在怪我……

望着他們滿是鄙夷的一雙雙眼睛,唐景虛心口一陣劇烈的鈍痛,河底傳來的悲鳴在他心頭千百倍放大,他甚至感覺他的心髒被劃開了一道巨大口子正一張一合地應和着那聲聲悲鳴,隐約從中看到了鋒利的獠牙,他猛地一頓,臉色立時慘白不已,慌亂地伸手摸向左胸口,企圖堵住那張惡心的嘴。

然而,他的手剛摸到左胸口,那兩道異口同聲的悲鳴卻驟然上揚,轉變為一聲極尖銳尖叫,叫聲勢如破竹,沖進他的耳朵,他的腦袋幾乎瞬間就空白了,緊接着眼前的一張張面孔被黑幕盡數掩蓋,他的身體像是被掏空了,渾身上下、裏裏外外都不存在了……

意識被撞得支離破碎,唐景虛卻松了口氣,他閉上眼,任憑自己直直向下沉入無盡的水底深淵。

八百多年了,滅國後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舒适,映天河的水流不知何時變得柔緩、溫暖,輕柔地包圍着他,就像是娘親久違的懷抱,耳畔傳來柔和的吟唱,讓他生出一股沉沉的眷念,他幾乎忘了一切,明明理智中的不真實感格外強烈,但唐景虛卻幾欲就此沉淪。

忽然,一雙手突破激流從黑暗中伸來,極準确地攬住了唐景虛的腰,随即那雙手狠狠向後一收,恍惚間,唐景虛便撞進了熟悉的胸膛,沉情的淡淡幽香登時沖進了他的鼻腔,把那泡沫似的不真實感徹底擊碎了,唐景虛瞬間驚醒,一擡眼對上殷憐生幽深的眼眸,他心頭一顫,意識到自己差點被映天河迷惑拉進河底吞噬了,不免心生後怕。

尚未開口便察覺環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緊了,唐景虛暗自嘆了口氣,擡手回抱住殷憐生,湊上前,在他眼簾落下一吻,笑了笑,安撫地一下下啄吻他的唇角。

殷憐生眼珠微動,似是想說些什麽,忽而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自河底深淵響起,緊接着映天河似乎被徹底激怒了,河水翻起了驚濤駭浪,激流卷着兩人打起漩渦,唐景虛只覺一陣天翻地覆,在又一道水流的強烈沖擊下,一道強光突然蹿進了他的眉心,他恍惚一瞬便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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