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夢裏的眼淚

寧檬很短暫地在陸既明說的那句“阿夢她沒說不接受姐弟戀”裏沉浸了一下。

原來他的女神名字叫夢。

一樣是同聲系的名字, 人家叫夢,仙氣逼人,她就叫檬, 酸倒牙根。

這就是所謂的天上人間的區別吧。

從這短暫的沉浸中浮游出來, 寧檬聽到曾宇航正在對陸既明開嘲諷:“你可醒醒吧!夢姐都特麽訂婚了!”

寧檬聽得一個小驚。劇情發展太快, 她還沒系好安全帶,過山車已經開了。

陸既明梗着脖子吼回去:“屁!不還沒結婚呢嗎?沒結婚, 光訂婚有個屁用!這又不是她第一次訂婚,慌雞毛啊!我告訴你,昨天我們還在發信息呢,她說她也很惦念我, 她不久就回來看我!怎麽地,服不服, 你還有啥想說的?!”

過山車在寧檬的思維裏一路狂飙,陸既明充滿八卦元素的話給足了狂飙的動力。

曾宇航被怼得直跺腳,吼了句:“有!陸既明你丫就是個大傻逼!”

陸既明在動口與動手之間選擇了後者,朝曾宇航撲了過去。

兩個人撕打在一起, 從露臺撕回走廊, 從走廊撕回房間。隔着走廊和門寧檬聽到陸既明在吼着連聲問:“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老板娘迎着動靜上樓來, 問寧檬:“這怎麽打起來了?剛不還好好的?那大高個輸急眼了就打小高個啊?妹子,你說我用報警不?”

寧檬從狂飙在思維中的過山車上下來,對老板娘篤定一笑:“不用,您放心,他們頂多互相扇扇嘴巴子, 不能出人命!”

老板娘有點放心又有點不放心地下了樓。寧檬又在露臺上站了一會,靜靜地琢磨着陸既明的人設叫不叫女神的備胎。

身後有噠噠的腳步聲。那聲音一響,寧檬就知道是誰走過來了。

真可怕,雖然她已經不再是他的秘書,卻把他的習慣習性記得那麽清楚,幾乎已經形成了本能的辨識力。

真真可怕,就不能瞎亂想一個人。想曹操曹操就拎着啤酒來了。

寧檬回頭時,看到陸既明一手提着兩提啤酒,一手拎着兩個從房間裏帶出來的破沙發墊子。

他走到寧檬身邊,把破沙發墊子往地上一扔,自己坐上去一個,又拍拍另一個,示意寧檬坐過去。

寧檬忽然就想起了一個渾身毛的大哥拍着床說來啊來啊一起睡啊的表情包。

她忍不住一樂,走過去坐下了。

陸既明開了罐啤酒遞過來。

寧檬接了,問:“這是怎麽個情況啊,陸總?”

陸既明自己也開了罐酒,仰脖喝了一大口:“我不能輸給王八蛋曾宇航,我也要喝酒!談心!”

寧檬憋了足足兩秒鐘,回了句:“談心啊?我怕是級別不夠吧……”

陸既明一個扭頭往死裏瞪着她:“再說這些翻小賬的話我把你扔下去!”

為了保證談心不在時不時就炸的氛圍裏進行,寧檬決定讓陸既明變身。她以喝酒暖身之名義,勸誘陸既明說你看你連秋褲都不穿你肯定冷來先喝點酒,成功哄騙着陸既明dúndúndún連喝了三罐酒下去。

開了第四罐時,陸既明打了個長嗝。在這個嗝中陸既明雙眼變得水漉漉的。寧檬知道,陸既明開始暈了,他已經成功變身。

打完長嗝,陸既明無限滄海桑田地講了一句話。

“他們都不能理解我,一個都不能!”

這話裏的幽怨和錐心簡直有點催人淚下。寧檬聽得一呆。

陸既明又說了一句話,讓有點呆的寧檬徹底呆成了木雞。

“寧檬,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依賴你這麽離不開你嗎?”

寧檬心裏怦怦一跳。她當然不知道。可她知道的是,不用她問,變身後的陸既明就能依着這句話後面的軌跡,對她敞開心扉講啊講,直到講出那問題的答案。

這回變身後的陸既明,很乖很乖,像回到了他十歲那年那麽乖。

他說他很委屈身邊人都不理解他的執着和等待,他很憤懑他們對他的選擇橫加批判和幹涉,他很渴望有人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人人都有堅持自己選擇的權利,無論對錯,加油。

他的委屈憤懑和渴望交織在一起在壇子裏發酵着,在被曾宇航戳了老底的夜晚終于拱開了壇塞子爆炸起來。

他需要一個聽衆,他企圖能打動這個聽衆讓她變成可以拍着他肩膀鼓勵他加油的那個人。

他把寧檬抓來了,來做這個人。

寧檬全程在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裏,聽着前任老板給她講故事,一段真實的故事。

異城他鄉的多日相處,拉近了本不是同一世界的兩個人的距離。微寒冬夜裏為了抵禦涼氣纏身,讓人有了想要報團取暖的無形親密。

被酒精淘換了靈魂的人席地而坐,他仿佛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故事的開始,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忽然有天他被父母告知,他們離婚了。

小男孩說他對幸福對家的概念在十歲那年父母那頓散夥飯後,戛然而止。

離婚後的母親跟着一個老外去了國外,從此潇潇灑灑。此後她的母愛都是通過明信片和那些不同時差的電話留言表達的。

父親也沒比母親靠譜多少,他身邊年輕女朋友一直換着——最近兩年是個二流女明星,年紀也就比他兒子大個十來歲。這位父親表達父愛的方式更粗暴而無溫度:他只知道給兒子錢就好了。

十歲的陸既明,父母雙全,卻過得仿佛爹不親娘不愛。他除了比別的小孩有錢,在情感上活得像個乞丐。

他父親的公司在他十歲那年有番大舉措,忙到連女朋友都顧不上換。照顧他這件事就更加做不到了。他于是被寄養在父親八拜之交的鐵杆兄弟家。那家裏有個女孩,大他五歲,叫韓伊夢。

他從小見慣了父親的逢場作戲,他覺得那叫他反胃作嘔。所以現在和狐朋狗友們去酒吧喝酒時,他動嘴聊騷那些姑娘的時候,心裏真的一點跟性有關的念頭都沒有。他其實是在用聊騷嘲諷那些不自愛的女孩。他說要不是阿夢,要不是有她的陪伴,讓他活成一個正常人,他的性格也許會更變态,他可能不只聊騷嘲諷那麽簡單,他也許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尾随那些女孩,然後殺人分屍也說不定。

從十歲到十五歲,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長階段,是阿夢陪着他一起度過的。

——你覺得我現在脾氣特別不好是嗎?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是進化後的樣子了。我小時候那才叫性格炸裂呢。

十歲的他生氣父親和母親,這兩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人,從來給不了他想要的簡單的陪伴。他變得別扭,愛發脾氣,暴躁得像只小牲口。

等他被送到韓家,那個仙女一樣的小姐姐,用她的笑,她的溫柔,她的關心,一點點撫平他的炸裂,一點點陪他長大。沒有她就沒有今天能與人正常交流的陸既明。

——哈,你別笑,我知道你笑是你覺得,我老發脾氣,根本不算正常交流。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進化後的最好結局了。小時候我情緒不好的時候可都是菜刀不離手的,現在你看我哪有這樣了,最多扔點筆或者杯子而已。

變身後的陸既明像個十歲的乖小孩一樣,他用長大後的軀殼承載着童年缺失的乖巧,和那個十歲時不乖的自己,回溯出一個人格完整的小男孩。

他說,從十歲到十五歲,他的世界只有一個人,就是韓伊夢。

但十五歲那年,他的世界又開始經歷陰晴圓缺。那年韓伊夢出國求學去了,他被老陸接回了家裏,開始過十五歲少年的孤獨生活。

韓伊夢走的那天,他很認真地對她表白了,讓韓伊夢別找男朋友,等他長大。可是韓伊夢笑得前仰後合的,摸着他的頭直嚷嚷他好可愛。

她只是把他當小孩子。她一直把他當小孩子。

他不服氣的,使勁長大,終于長到二十歲,他也出了國。他去找韓伊夢,再次表白。這回韓伊夢沒有再笑他,但她臉上有了恐懼,有了困擾,有了被打攪後的苦惱和不安。

原來她有了男朋友,又帥又有錢,還有六塊閃閃發亮的腹肌。她求他回國。

他永遠都會聽她的話,讀完書就回了國。

臨走前他問韓伊夢幸福嗎。他得到了一個甜蜜到醉人的回答:是的,很幸福。

他一路過安檢都沒有回頭。他怕讓阿夢看到他臉上挂着兩串沒出息的眼淚。那她更會把他當小孩子看了。

後來他在國內,聽說她的男友劈腿了。他立刻買了機票飛去國外。

可他送去的關懷安慰,在她眼中,依然不是出自一個男人的,他依然只是個孩子。

這是他第一次懷疑在她身邊長大的那五年。因為她說她是看着他長大的,她與其說是他的姐姐,不如說更像他的媽媽。媽媽和孩子怎麽可以在一起呢?

她求他回國。她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一片赤誠地去愛。她的男朋友又劈腿了。她人就是太單純,從來沒有防人之心,分辨不出哪個男人對她是真的愛到死,哪個只是圖下新鮮。于是她總是在遇人不淑。

——你問我還好嗎?沒事兒,我習慣了。我知道我這樣子叫備胎,但我無所謂啊。我強扭不下她,那我就等着好了。等着她傷心的時候再叫我過去,我願意等到她看我時不再像看一個小弟弟,而是一個男人。總會有那麽一天的。我願意等。她陪伴了我一生中最孤獨絕望的五年。我願意不計較一切地等她,等她終有一天轉身看到我時,是在看一個男人。

寧檬被變身後的陸既明,震撼到了。她聽完十歲的他的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怎樣一份深沉的愛?她只聽着都覺得承受不起。

陸既明已經喝光了剩下的所有的酒。他醉眼迷離地笑,像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白癡。

原來人都不可貌相。他看起來笑得沒心沒肺不知人間疾苦似的,可誰又知道他早就嘗透了那些疾和那些苦,早在他十歲那一年。

原來有錢人也是有有錢人的苦惱的。有錢未必就那麽好。有錢人的感情世界如此貧窮,窮到只剩下了錢。

陸既明醉眼迷離大白癡一樣地笑,問寧檬:“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依賴你這麽離不開你嗎?想着法的想把你弄回我身邊來?”

這是一個首尾呼應的問題。寧檬對醉酒變身後的陸既明的智商第一次有了點刮目相看。他醉成了這個德行,居然還記得一開始時引出話題的那個問題,簡直就是不忘初心。

陸既明定住眼神看着寧檬。風吹開了她的劉海。她變得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他努力想透過鏡片看清她的眼睛,但酒精沖散了他聚焦的能力。他看得異常專注,可映入眼裏的卻終究還是一團模糊。

“因為”,他舌頭有點直勾勾地,在最後醉倒前掙紮着一定要講出答案,“你和她有時候真像啊。你們都縱容我,照顧我,變通自己的情緒來容下我的壞脾氣。你們都讓我有被陪伴的感覺。這感覺真的,讓我離不開你們。”

他說完醉倒過來,頭抵在寧檬肩上。

寧檬在冬夜漸起的風裏,一個人笑起來。

——所以你糾纏我,始終和我較勁,是因為我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人的影子嗎?

是的,自卑的她甚至不敢用替身這個詞來修飾自己的位置。她只敢說自己是個影子,韓伊夢某方面的影子。

“寧檬啊,”陸既明把頭抵在她肩膀上嘟囔,“你就回來吧,你回來,我把你當拜把兄弟一樣供起來!你不想做秘書那就做項目,反正你就待在既明資本吧!我本來是不想讓你沾資本市場的烏煙瘴氣,可你非要沾,那好吧,我投降了!”

寧檬一個人笑着,像哄着和媽媽撒嬌的孩子一樣,用循循善誘的聲音,問:為什麽不想讓我沾資本市場的烏煙瘴氣呢?

那喝多了的撒嬌孩子哼唧了聲,在意識陷入徹底迷離前,說:因為阿夢就從來不沾這些烏煙瘴氣,你也別沾。

——沾了身上就有銅臭味了,就離他的阿夢身上的仙氣越來越遠越來越不像她了,是嗎?

可是那仙女,不就是因為沒沾這些世俗銅臭味,太天真太不食人間疾苦,于是才總是識人不清遇人不淑的嗎。

寧檬在異城冬日的夜裏,一個人平靜地笑着。涼風四起,把她血管裏的每一滴血液都吹得通透而冰涼。

她叫來了曾宇航,把喝多的陸既明一起扛回房間。

之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狠狠沖了個熱水澡,用水溫捂活了涼透了的血管。她躺到床上。明明自覺內心一片平靜,卻久久輾轉難眠。

快天亮時她才睡着。鬧鈴一響她睜開眼。伸手摸摸眼角,呵,竟然是濕的。

她昨夜,居然替癡情人們流了一滴夢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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