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而後

王家別院。

依舊是舊時景, 依舊是嘉魚地——

可趙妧的身邊卻再無人。

她的手中握着一樽嘉魚酒,正倚着那老樹幹慢慢喝着,孑然一身。

而她的前邊卻熱鬧紛紛。

王芝與陸致之坐在一道, 手中抱着個嬰孩, 這便是先前王芝生下的那個小子,取了個“昭”字為名, 是喚陸昭。他尚未滿三月,如今在王芝的懷裏也不鬧, 只睜着一雙眼睛, 一溜兒轉着...

而另一處, 謝亭的懷裏是抱着一個女嬰,而她與王璋的中間是坐着一個小子,便是佑兒。

他如今正是待不住的時候, 這會方坐下不久,便依着那布席沿着四面爬着...若是瞧見了什麽稀奇有趣的東西,便握過來給謝亭看,若得謝亭一個笑, 便笑嘻嘻扭着屁股繼續去尋了。

趙妧看着這幅情景,面上也帶了幾許笑。

她已不再追究過往,只是瞧見這幅童趣, 難免還是覺着有幾分可惜...若是她的孩兒能出生,他也該在這這處,圍着轉着,嘻嘻笑着。

若是得了個有趣的東西, 也會獻寶似的給她看。

趙妧輕輕一笑,未說什麽,她飲下最後一口酒,便把酒樽擱在一處。

佑兒卻恰好轉到她這處來。

他的手中握着一朵黃色小花,見她低頭看來,便笑嘻嘻的遞給她——趙妧一怔,卻是伸手接過,黃色小花在她的手心裏,而她的面前的是小小稚兒。

她輕輕一笑,伸手撫了撫佑兒的發,佑兒就像是得了嘉賞一般嘻嘻一笑,繼續去尋寶了。

王芝看着這幅情景,便也笑了笑,與趙妧說說着話,“我聽人說,你前頭拒了宮裏的旨,還不肯與那興國公府的陶朝相看?怎麽,你還忘不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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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妧輕輕一笑,她收花入袖,接過女侍重新奉來的一樽酒,也開了口,“我拒只因我不喜,又與旁人何幹?姑姑如今成親生子,也愈發拘于此道了——”

她這話說完,仍倚樹幹,手握酒樽飲,端了幾分閑适模樣,“我如今才發現,這世上好玩的東西有許多,有趣的人卻很少。如今...我一個人過得甚是快活,又何必非要與旁人扯在一道?”

謝亭也擡眼看去,她手中仍抱着幼女,笑着接了話,“你如今卻是愈發看得開了。只是往後,你要如何?”

“往後...”

趙妧仍笑着,她擡眼望那天上看去,碧海藍天,晴空潋滟,“阿珂前幾日遞了信來,說是已至太原,看了幾樁景致,還瞧了幾件趣事——我也想去外頭看看。”

“去看看外頭的天,是否如這邊藍。看看那外頭的月,是否如這邊亮...”

她的聲在這四月的春風裏,輕輕拂過人的臉面,帶着幾許溫和。

而她的眼卻在這碧海藍天下,愈發透出幾分神采來,她輕輕笑着,“我還想去看看那外頭大好青山,海晏河清,去喝一盞當地的酒,吃一碗當地的飯,再見一見當地的人...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謝亭攏眉,她看着趙妧輕輕說下一句,“宮裏的兩位,能同意?”

趙妧搖頭。

她仍看着那藍天白雲,輕輕笑了下,“我也不知——”

可王蕙與趙恒卻還是同意了。

這樣不合規矩的事,他們看着她,卻還是同意了。

于大多人來說,他們是那權力的執掌者,是可奪旁人生死的人——

讓人懼,有之。

讓人惶,有之。

獨獨無人覺得他們的好。

可待趙妧,他們卻如一個最普通的長輩一般,一心盼着她好。他們費盡了心思,付出了全部心力...不過是為博她一個肆意高興的人生。

阿房宮裏。

趙妧靜靜聽着王蕙囑咐她的事。

是說那路途兇險,恐她受什麽難,正叮囑着她要帶些什麽...這樣的王蕙,如一個尋常人家的母親一般,在兒女離家前,細細叮囑着她要小心。

最後,王蕙輕輕撫着她的發,說道,“你做下的決定,母後會盡可能滿足你。母後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的開心、活的快樂就好了——”

趙妧一直安靜的聽着,這會卻是忍不住,像一個稚女一般,埋在王蕙的膝上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不為別的,也無甚委屈。

只為她的親人,為他們的好,而哭。

亦為自己不孝于人,讓人時常擔憂,而哭。

她的眼淚滑過她的臉,盡數掩在王蕙的膝上,哭濕了她一片衣裙。

王蕙卻仍撫着她的發,輕輕笑道,“都這般大了,還是愛哭鼻子,羞不羞?”

趙妧擡了眼。

她已許久不曾哭,這般哭便愈發少了。

她接過人遞來的帕子,輕輕拭了拭了臉上的淚,一面是與人輕聲說道,“是母後惹哭了人,卻偏還要拿女兒來笑話。”

王蕙笑着看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說起正經話來,“母後這一生尚還未能踏出汴京城外,你這回既要去,便替母後也多看一眼——早年我做姑娘的時候,還與你謝姨說起,想去看看那江南魚米之鄉是如何模樣。”

趙妧看着她,眉目如畫,輕輕與人說道,“母後喜歡,不若随女兒一道去?”

王蕙卻是輕輕笑了笑,她的手拂過趙妧的眉眼,回着她方才那一句,“母後老了,走不動了,也不願走了。”

趙妧攏眉,看着王蕙,開了口,“母後尚還年輕,哪裏老了?”

王蕙的面上仍挂着笑,她看着趙妧。

而後,她擡眼往外看去,外處天色正好...有幾許鳥兒從那窗前翩跹而過。

她想起那往先年歲,輕輕一笑。

她呀,不抵舊時年歲,是心老了。

———

夜下。

長公主府。

趙妧于亭中而立,她的手中握着一盞酒。

她的身後站着秦文,手中同樣握着一盞酒...

“秦文。”

秦文仍看着她的身影,聞言是輕輕應人一聲,“秦文在。”

趙妧握着手中酒盞,飲下一口。

良久,才看着那月色開了口,“你...要不要随我去?”

秦文的指腹磨在那酒盞上,聲很平,“長公主,讓秦某去做何呢?”

趙妧仍看着那彎月,與人說道,“你唱的曲比別人好聽,我寂寞的時候,你可以唱曲給我聽。”

秦文磨着酒盞的手一頓,他看着她在月色下的身影,輕輕一笑,“秦某拘于這庭閣之中,太久了。您若允,不若放秦某歸去罷,歸于四海,歸于天地,歸于虛無,歸于這大千世界——”

趙妧的身影,在這月色下顯得有幾分缥缈。

而後,她轉身,擱盞于石桌上,看着秦文,開了口...

“那便依了你的所求。”

她說完這話,便也不再說些旁的,邁步往前走去。

秦文看着眼前的路,唯有燈火映着樹木,随着風搖晃着倒映。而趙妧的身影,卻早已掩在那夜色中,再也看不到了——

而他垂眼看着手中的這一盞酒,良久也不過化作一個輕笑。

———

趙妧離時是在隔日一個大清早。

那會,天還未亮。

她領着四惠和從斯二人,坐在一輛馬車上,出了這烏衣巷。

外頭是茫茫一片空無色。

長公主府外。

秦文看着遠去的馬車,看着它轉過一個道,再也看不見——而他仍負手站着,眼滑過那塊門匾,輕輕一笑。

他邁步往前走去,而他的面上仍是那一抹如三春四月般,如和風日下般的笑。

天下之大,她不知要去哪,而他要去的地方亦有許多。

若是恰好有緣能在路上得見。

那便...再說罷。

秦文仍笑着,他一身白衣行走在這茫茫空無處,遠遠瞧去竟有幾分神仙之姿。

而城門那處。

有一輛馬車,在這處已停了許久的時間。

待從斯駕着馬車而走,隐在一處的青文才與馬車裏的人,恭聲禀了,“主子,已走了。”

徐修伸手打了一面車簾。

他仍着一身青衣,靠着車廂,往外看去——

日頭已出來了。

而他看着那輛馬車,那裏坐着的,曾是他的妻。她曾有這世間最燦爛的笑,最真摯的一片心,她曾視他為一生所愛——

而今,他卻不知她要去哪。

她誰也不嫁,誰也不要,就這樣義無反顧的走了。

徐修想起那年,趙妧頭回出遠門,窩在他的懷裏,細細問着他臨安景致。後來,她與他說——其實我最怕的便是出遠門,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可是,為了你,我還是想去。

去見見母親,去瞧去瞧你的故土,還想去看看你幼時的故居是哪般模樣…

她那麽怕苦,怕疼,怕受累。

如今,又怎會受得了那一路辛苦?

可不管他如何想。

趙妧終歸還是離他遠去了。

他看着那茫茫之處,再無熟悉的馬車與身影。

而他握着車簾,仍看着那處,良久才合了眼,帶着無盡的疲憊與冷清開了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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