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護身符
假如你一覺醒來, 睜眼看見身邊圍着無數人, 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你看,會是何種感覺?
更假如你一覺醒來, 睜眼看見身邊圍着無數“非人”,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你看, 又會是何種感覺?
對阿弦來說,這種感覺很不陌生。
直到她戴上眼罩之前, 常常會被那股透入骨髓的寒意驚醒,醒來後又被吓暈。
但是偏偏天不湊巧,今日大概是煞星高照,她不但不幸墜了深壑,而且眼罩也不知飛向何方。
當然,其實從那樣高的地方跌落下來居然并未受傷, 卻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堪稱奇跡了。
阿弦躺在地上, 同面前那些形形色色的鬼魂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晌。
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十分緩慢, 口中的氣息呵出,寸寸縷縷化作醒目的白霧。
若是此刻阿弦死在此處,後人發現後,只會當她是在雪中寒風內被凍餓而死, 卻無人知曉,她真正搪不住的,是那股來自于魂靈的透骨陰冷。
一年三百六十日,那股森寒之氣無處不在地圍繞着她, 所以縱然是大暑天裏,阿弦都會穿的厚若圓球。
衆人只以為十八子身子弱不耐寒而已。
阿弦竭力擡起已有些僵硬木讷的手,先是摸了摸右眼。
不出意外地發現眼罩不見了,她掙紮着又摸摸手腳,尚有直覺,可見并沒有死,也沒怎麽傷重。
但是現在的這種境地,簡直就是同死亡相差一線了。
頭頂蒼穹是無情的冷灰色,矗立的高坡裸露出黝黑地泥色,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囚壁。
雜草枯枝竭力瘋長,從阿弦的角度看去,如一支支無助的手,以古怪森然的姿勢探向天際。
被那麽多奇形怪狀的魂靈圍觀,所見又是如此恰如其分的環境,讓人懷疑這會兒所處的并非人間,而是地獄黃泉。
如果這會兒有黑白無常拖着鐵鏈舉着招魂幡徐徐走出,也絕不會叫她驚訝半分。
看見阿弦醒過來,鬼魂們有些躁動。
阿弦爬起身來,慌不擇路,卻也無處有路。
放眼四看,觸目驚心。
她的眼前幾乎被無窮盡的魂靈塞滿,除此之外,因暮色四合,又墜入深壑,故而一眼看去,渾然無路。
像是墜入了一個龐大而黑暗的罐子。
阿弦搖搖呆立,滿心冰涼絕望,那些游蕩的鬼魂卻像是餓了幾百年的野獸看到食物,紛紛攘攘地撲上來。
寒冰之氣加倍,裹着雪片撲面襲來。
連呼吸都開始困難,呵出的氣息很快從白霧轉作縷縷冰碎。
她趔趄回身欲逃,卻發現身後也影影綽綽地浮着許多亂魂。
只得本能地舉手捂住雙耳,閉上雙眼。
但隔着手掌,仍能聽見那入腦的慘厲之聲。
昔年種種慘痛記憶同時泛起,阿弦跌跌撞撞跑了兩步,不出意外地被絆倒在地。
透過眼角一絲餘光,她看見絆倒自己的,是一根長長地半截埋在泥土裏的白骨。
周遭長嘯聲不絕:“十八子……”宛若招魂,排山倒海。
層層疊疊地影像源源不斷地聚攏過來,眼中難以忍受的酸澀。
阿弦恐懼已極,胡亂在地上摸來摸去,試圖找到眼罩。
手掌撫過冰涼的雪,堅硬的石頭,斷裂的枝桠,沉重的白骨,她皆不在乎。
耳畔的尖叫呼嘯聲越來越高,他們争先恐後地,想要鑽到她的身體裏,吵嚷着塞滿了她的腦中。
頭顱承受不住那些越來越多不請而來的聲音跟影像,瀕臨炸裂似的,嗵嗵地疼,右眼裏的紅早已經濃至墨色,細看就如一滴鮮血凝聚,泫然欲滴。
阿弦曾遇到過很多次糟糕的情形,但毫無疑問這一次是最糟糕的絕境。
畢竟不幸墜入這似亂葬崗般的地方,還屬首次。
阿弦想盡快逃離這種境地,卻只能本能地用手在地上胡亂探摸,想要上天垂憐,找到丢失的眼罩,如今對她而言,那個小小地東西,就如同唯一救命的護身符一樣。
倉皇裏,手指被橫斜的枝桠,碎骨亂石等劃破,阿弦卻不覺着疼。
直到手底碰到一物,有些濕嗒嗒的,略帶溫軟。
在這種臨近黃泉最近的地方,這種手感,又能是什麽東西?
阿弦心悸,本想縮手,但就在這剎那,她的耳畔忽然出現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靜”。
這種靜默出現的太過突然,一瞬間阿弦以為自己是被那些聲音吵得終于聾了。
但是很快她就發現,這是真的“靜”,原本圍繞不去的那些吵鬧聲音忽然神奇地消散。
而且那股圍困萦繞她多年而無法消散的陰冷,竟也随之陡然消失!
往昔,就算她站在太陽底下,脊背處都是涼浸浸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阿弦茫然懵懂地睜開雙眼。
她仍然還是在谷底,依舊是蒼灰的天穹,冰冷矗立的坡壁,向空中延伸的枯枝亂草,紛紛墜落的碎雪……
但是,最重要的是,沒有那前仆後繼奔她而來的鬼靈。
之前以為自己聾了,現在不由又懷疑是瞎了。
阿弦呆呆地揉了揉眼,仍是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她又試着摸了摸臉,身上,臂上傳來的痛感,讓她知道自己并沒有死。
最後,阿弦轉過頭去。
她看見自己的手正落在一張沾泥帶雪,額頭還有一抹鮮紅,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上。
有那麽一霎時,阿弦以為摸到了一個鬼。
或者是一具屍首。
但是手底下的皮膚并沒僵硬冰冷,反有一絲溫軟。
并且在那亂發底下的額頭上,正緩緩滲出新鮮的血液。仿佛在提醒着她,這的确是個人。
後知後覺,阿弦探手在那“人”鼻端試了試,又緩緩縮手。
并無任何鼻息,這人像是死了。
她呆了會兒,不死心地複把住他的手腕,如此仔細聽了半晌,才終于察覺那脈象裏還有一線極微弱的跳動。
阿弦微微松了口氣,五味雜陳,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前一刻還圍繞不退的狂鬼亂魂,竟神奇的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且始終壓在她身上那股陰煞之氣竟也消失不見,就像是背負的重擔被突然卸下。
阿弦吐一口氣,搖搖晃晃起身。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雙手,目光掃過地面,又小心翼翼地逐漸看向遠方——目光所及處,什麽也沒有!
只有看似可怖的現世場景:泥石,白骨,雜草,斜坡,飛雪。
卻沒有那些她本就該看不見的魂靈們。
十多年積壓在身上的苦難酸澀,都在這時侯蕩然無存,阿弦還未反應過來,眼淚便流了下來。
這是喜極而泣。
雖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在這一刻,阿弦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跟輕松,雖然如今仍站在陰霾不散,飛雪飄零的谷底,于她來說,卻似立在陽光普照,春風和煦之中。
她自覺如一個簇新的初生兒般,揚首向天,雪花溫柔地落在臉上,那種冷是清爽痛快的冷,阿弦長籲一口氣,呵出的氣息在空中化作白霧,又輕快地消散。
她睜開雙眼,完完整整,仔仔細細,毫無畏懼地打量這個世界,淚卻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斜入鬓中。
在頓感輕松愉悅之餘,又有種無所适從不明所以的惘然。
阿弦回頭看着地上那人,他仍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上下打量着這“人”,卻見他身着一襲幾乎看不出本色的破爛長袍,身量頗為長大,只是極瘦,如同一杆修竹筆直地橫在地上。
頭發散亂,雙眸緊閉,嘴角至下颌都生着淩亂的胡須,看着仿佛是年紀不輕了。
驚疑不定,目光逡巡,最後落在男子的手上。
這是一只十分修長好看的手,雖然枯瘦,也沾着泥塵殘雪,卻仍能見秀美的形姿,骨節勻稱,手指颀長。
從這只手而言,卻也并不像是個老人家所有的。
阿弦看看這人的臉容,又看看這只手,總覺着其中有一樣東西長錯了地方。
可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不能被這只手的樣子迷惑,因為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只手看來十分眼熟。
阿弦盯着那只看着很眼熟的手。
想起來了,這只手對她而言,何止眼熟,簡直“神交”良久。
她第一次看見這只手的時候,是在雷翔派人去接她、在自家門口所見的幻相裏頭。
第二次,則是方才在坡頂路上,她墜馬之前,就是這只罪魁禍首的手,不由分說地将她拽下了馬兒。
“原來是你?”阿弦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連續兩次看見那只手,在阿弦覺着,那應該是屬于鬼魂一類,誰知道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
雖然如今這人的情形,也不知是否還能稱之為人。
但是他的額頭有新鮮的劃傷,腿也折了,想必是方才跌落的時候所致。
阿弦重回到他的身邊,在腰間的搭兜裏翻了翻,找出一塊汗巾跟一瓶傷藥。
因她當這個差,老朱頭不由分說,在她的搭兜裏塞了無數的東西,簡直如一個百寶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有備無患。
阿弦看着那瓶傷藥,又看看重傷的男子,不由笑笑。
身上的陰冷消失無蹤,這前所未有的輕快清爽感覺讓她心中的歡喜忍也忍不住,看待傷者的目光也很不同起來。
他額頭上的傷痕略深,幾乎見骨,這讓阿弦倒吸一口冷氣,只好竭力放輕了手腳,最後敷好了藥粉後,身上居然出了些熱汗。
在給這人料理傷處的時候,阿弦飛快地理出了一點頭緒。
這位既然是個人,那麽……他大概是從坡底想要爬上大路,可惜的是,他選錯了法子,非但沒能成功,反而把她也拽了下來。
現在回想,往下墜落的時候,似乎感覺身邊有什麽東西,當時她還以為是又見了鬼,直到這會兒才了悟,必然是這人在她底下,所以阿弦才沒有傷重,他反而傷的較重一些。
可是掉落的這處實在不是地方。
因為先前戰亂荒年,村鎮裏或災或病死了許多人,有些得以入土為安,有的則随意在無人處抛落。
所以先前她才會看見那麽多的鬼魂,因為這的确是臨近黃泉最近的地方。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終于“正常”了,她終于看不見那些無處不在竄動的家夥們了。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之所倚”?
一念至此,阿弦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将帕子用旁邊幹淨的雪搓了搓,舉手輕輕地将傷者臉上的泥雪血漬略擦了擦。
污漬逐漸除去,阿弦面上的喜歡之色也轉作了詫異。
她看見一雙如修如畫、斜飛入鬓的長眉。
雖然雙眸緊閉,卻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而且……最怪的是……他看着很髒,可氣息卻異常地幹淨。
因為體質異于常人,阿弦看人也是自有所感。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所以身上也會有各種不同的氣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
但此人身上,卻只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氣息,如高山清雪,明月松泉。
幹淨的太過詭異。
阿弦呆了呆,遲疑着想把他臉上其他地方也擦一擦,眼前忽地一花。
下一刻,那只修長好看的手,不偏不倚地掐在她的頸間。
方才還生死不明的家夥,仍是躺着未動,也不曾睜眼,手上的力道卻如鐵鉗一般,只要他再多一寸力道,阿弦的脖子就會被輕易拗斷。
阿弦無法呼吸,手松開,沾血的帕子跌在那人臉頰旁邊。
掙紮無效,阿弦試圖将他的手掰開,卻發現自己的力氣跟這人相比,簡直如蚍蜉撼大樹。
她漲紅着臉,竭盡全力道:“是我、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阿弦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沒有用,但是在她沙啞着嗓子哽咽着氣息說完之後,那只正在收緊的手陡然松開。
阿弦往下跌落,正壓在這人身上,卻又很快地爬起來往後退了出去。
她滿臉驚恐地看着仍靜默未動、甚至雙眼自始至終都沒睜開的這人,原先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脖子被掐住的瞬間,心裏滿是恐懼跟憎惡,完全抵消了先前仿佛重獲“自由”似的歡喜。
阿弦震驚且憤怒,摸了摸仍舊疼痛的脖子,牙咬的咯咯響。
目光橫來轉去,又落在那只好看的手上。
心頭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這只手跟她可着實緣分不淺,第一次,他将她從坡上拽落谷底,第二次,他竟想要自己的性命!
如此恩将仇報,何其可恨!
阿弦本要倒退,卻又上前,用力在那手上踢了一腳。
這才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老朱頭跟她講過很多次“東郭先生與狼”“農夫與蛇”的故事,她怎麽竟都忘了?實在可恨。
但就在阿弦滿懷憤怒往前狂奔的時候,眼前影子閃爍。
那股再熟悉不過的感覺令她戛然止步,定睛看去。
果然,方才神奇消失不見的那些鬼影,就在她前方不遠,重新一一出現,那呼嘯嚎叫的聲響,也隐隐又響起來。
阿弦咽了口唾沫,呆呆地後退數步。
鬼魂們迫不及待地欲向前,卻又好像在忌憚什麽似的,搖擺着不再靠近。
古怪的僵持中,阿弦忽地聽見一個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昏睡中的某人:我宣布,我跟那只手的所做所為毫無關系
那只很好看的手:主人,你怎麽可以這麽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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