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3)

少年皇帝蘇卿, 從來不是一個好人。

沒有人比蘇衾更明白這一點。她獲得了原主過往的記憶, 關于世事的态度,融合了她的個性,她在某一種程度上, 是脫離于她, 又是融合于她的存在。

蘇衾在攝政王離去的時候, 望着宮殿外瓦藍瓦藍的蒼穹, 心不在焉地想。

蘇卿是一個性情怪異、體弱多病的皇帝,她在小說中抛棄林宥甜的行為, 在文中這樣被李拓咬牙切齒——

【李拓看着躺在床上的林宥甜,她容顏蒼白,唇色烏青,眼角帶淚, 她在神志不清時,依舊喃喃着——

“孩子,我的孩子……”

但她的孩子最終還是沒有緣分來到這個世界。

李拓握住妻子的手, 他吻過她的眉心。他問她:“皇帝他獨自離開, 将你留在了……”

林宥甜眼中熱淚滾滾而落。她說不出話來,她用力地忍下喉中的哽咽, 祈求着看着丈夫, 不希望他說出大不逆的話。

李拓眼中沉色更深, 他低語:“那個傀儡皇帝……呵。”

他沒有當着妻子的面說出那一番話來, 他又氣又怒, 滿心悲楚, 他想着他與妻子期待了許久的孩子就這樣離開這個世間。久久,他終于落了淚來。

李拓從手下得來的消息裏,知道林宥甜是因為不巧碰上皇帝,而被意圖謀殺皇帝的刺客一同擄走。她因他而陷入那般慘景,他卻毫無愧疚地離去,留她一人。

貪生怕死,小人行徑,令人不齒。

李拓冷冷地扯出一絲笑,他恨他入骨,男人怒罵着皇帝的低劣人品,他咬着牙,說出那一句定了皇帝結局的話。

“他不配當男人,也不配當皇帝。”

如此無恥小人,若非是燕獲帝唯一的兒子,他又憑什麽能坐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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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小說中,主角對皇帝蘇卿的評價。

李拓言,皇帝蘇卿毫無男人風度,他的人品低劣到極點,貪生怕死,令人發指——而在這本小說,這等古代人的想法裏,一直推拒娶妻的蘇卿顯然是被認為身有頑疾。

他能想出所謂最惡毒的罵聲,便是嘲諷皇帝蘇卿不算男人。

就連在蘇卿飲下毒酒的時候,林進寶都低聲在她将死閉眼之際,轉述了李拓報複性的惡言。

“陛下,您真不像個男人,面若好女也就罷了,就連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擔當都沒有。”

“李大人說,讓您這個不算男人的皇帝,去陰間為他的孩兒贖罪罷。”

……

蘇衾從不否認蘇卿是個品行低劣的人,她貪生怕死,為了自己活下來,而丢下孕婦,獨自離開。她從沒有受過什麽正面的教育,她的母親為了自己而把她的身子搞得破落,為了權勢把她這個本該是小公主的一生硬生生改為了太子。

她從小所接受的教導,沒有好的,只有壞的。她的一生,從沒有接受過愛意。哪怕是她最親近的母親,都未曾給過她絲毫。

張婉在情急生氣時,會用女人染了丹蔻的長甲扣她細幼的手腕,直到看她簌簌落淚,直到她盡興痛快了才會罷休。蘇卿一聲也不敢喊,年幼的她只知道哭,只知道自己不能夠違抗母後的動作。

她知道沒有人能來救她。

那個宮中,她是皇帝,而張婉是太後。她是她推上行刑臺,只為了滿足自己權力欲*望的器具。年幼的皇帝,是傀儡,是太後手中的棋子。張婉擔心她的身份暴露,常常心憂不止,她也常常在情緒波動時,怒罵她為何不是男兒,哭訴自己有多不容易,哭訴當年為何生下的不是兩個哥兒——

這樣,就算一個發燒死了,還有另一個可以滿足她的欲望,登上皇位,成為她掌握權勢的棋子。

而她這樣身不符名不實的女兒身份,只會給張婉帶來麻煩。

等到攝政王将她從血海裏抱出,又眼睜睜看她在倉皇失措下,尋求她七歲的人生裏唯一熟悉的母親的時候,他對她的失望油然而生。攝政王之後将她帶在身邊的教養,也從沒把她養成一個好人。

她在攝政王身邊待着的幾年,那四歲時候喂下的藥對她的影響還沒有很大,她努力壓抑,但也壓住了。但攝政王甫一離開宮中,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陰郁、沉默是她的外表,她心狠手辣,因病痛而胸生燥火,常常因為情緒失控而下令殺人。

皇帝蘇卿,是真如蘇曜所想,她是個像極了她父親的陰狠玩意兒。她狠毒到很多時候,在戰場上厮殺多年的蘇曜都看不慣她的殘暴。

蘇卿固然有其可悲可憐的地方,但更多時候,她真的只有可恨二字可言。

……

蘇衾想過,她不想要像皇帝蘇卿那樣失了自己一直以來堅守的原則,她也不想失了那個“殺人如麻”的名頭。

她該怎麽做?

在情緒被這具身體的燥火影響時,她惡狠狠地看着自己在鏡中的模樣,冷笑連連,說自己可以為了活下去當然可以抛棄原則。

殺人,輕而易舉。

可在清醒過來的時候,蘇衾明白自己其實很難做到。

蘇卿是可憐又可恨的惡人。而她在來臨這個世界以前,不是惡人。

她握緊手,冷視着鏡子裏的自己。銅鏡照出她年輕蒼白的模樣,喃喃自語從咽喉中吐出:“我該怎麽做?”

蘇衾的茫然只是短暫的一瞬,很快,她告訴自己,既然無法适應濫殺無辜,那麽就殺該殺之人好了。

觸及她利益者,該殺。

身懷罪惡者,該殺。

……

這個世界,她是皇帝,她殺人,輕而易舉,無人膽敢置喙。

她可以做到,不負良心的同時,惡貫滿盈。

蘇衾挑唇,她在鏡子裏的容顏,因為過分痛楚卻努力微笑顯得有幾分扭曲,卻還是好看的,長眉鳳眸,淡唇尖腮,帶着瘦削脆弱的疲憊與不堪。

倦意席卷全身,她再度咳嗽幾聲。胸口泛出疼痛來,蘇衾苦笑着想,若是她還不能夠找到方霭辰,恐怕這具身子也沒有多久好活了。

她想,她是真的很想好好活下來。

蘇衾在這一刻,情緒洩露。她捂住眼,忍住難堪的淚,她差點要因此哭出來,一切靜悄悄的,她告訴自己:她不想輕易放棄生命,她永遠也不會做出輕易放棄生命的舉動。

活着,是一件多麽奢侈又快活的事。

活着,對蘇衾而言,是永遠不會選擇放棄的事。

宮中,還有兩個公主未曾出嫁。

兩個都是十七歲。都是燕獲帝的妃子留下的公主,大一點的名叫昭暖,小一點的名叫昭柔。

她們的母親都早早去世了,張婉對她們倆完全是漠視的态度——這兩個公主與皇帝蘇卿同歲,是燕獲帝在駕崩前一年迎來的兩個孩子。

按照年齡,這兩個公主都得喊皇帝做皇兄。

但事實上,昭暖、昭柔也有很久沒有見過蘇卿了。

她們早就聽聞蘇卿的惡名,與蘇卿在七歲那年被攝政王撫養不同,她們兩人一同扶持,在宮中的一隅跌跌撞撞長大。得虧攝政王有意關照她們,她們才沒有受到什麽欺侮。

和蘇卿的想法相似,這兩位公主都沒有想要嫁人的意思。

攝政王曾在她們及笄時詢過,她們的回答如出一轍,說是想要孤身一人,姐妹扶持。

燕獲帝與張婉都死了,能有資格給她們安排婚事的,也唯有攝政王與蘇卿。前者沒有拒絕她們的回答,默認了這兩個公主不想離開宮中的意思,而後者根本沒有想要插手她們嫁人之事的想法。

因為她對這兩個姐妹完全不在意。

……

蘇卿的想法很純粹。也許是壞得太過坦蕩,心中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則。

她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足夠荒誕不經,她本來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不管是因身帶頑疾,還是被攝政王奪位殺死,她都注定活不到普通人家該活的年歲。

她在神智清楚,不被疾病困擾時,咬着牙将“不娶妻”這三個字刻在了腦子裏。她告訴自己她不能再害人,她不想再看到這個宮中出現任何可能像是張婉那樣的女人。

張婉為什麽偏執又冷酷地對待她唯一的孩子?從旁觀人的角度來看,她在入宮前,也是一位怯弱、善良的女子,只是她到底被燕獲帝逼瘋了。她深愛燕獲帝,燕獲帝卻從不在意後宮中的女人,他是帝王,今日招人侍寝,說盡甜言蜜語,明日就可以将那美人抛之腦後。

張婉以為自己成為了皇後,便可以得到他的心。可她錯了,直到燕獲帝死,這個殘酷冷血的男人,心中想着的也只有自己的江山,還有他唯一的太子。

燕獲帝死以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将蘇卿年幼的手握在掌心,他不甘地瞪大眼睛,露出了一個帝王未曾活夠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哭成淚人的張婉。他可能想到了未來這個王朝會迎來怎樣的日子,他恨不得把張婉生吞入腹。

他最終對蘇卿說了幾個字。破碎不成音,他說——

“我兒,我兒……”

燕獲帝含恨死去,他盼了多年才得來的太子,他還沒有好好将他養育成人,還沒有教導他治國之道,他還沒有看夠這錦繡王朝……

他一句話都沒有對張婉說。

張婉恨極了他的絕情,在蘇卿越長大,鳳眼長得越像燕獲帝後,對她的毒打就更頻繁了。

那是年少的陰影與痛楚。

蘇卿不敢再碰,她既擔憂自己廣納嫔妃會讓自己性別暴露,又恐懼于會再看到一個像張婉那樣瘋狂的女子。

不管是為了求而不得的帝王愛,還是為了未來能夠掌握住的權勢。

那些花一樣的女孩,帶着家族的期冀步入宮中,就再也不會純粹。

原主也分不清,她究竟不納嫔妃,是更擔憂暴露身份,還是可悲如花女子步入宮中,失去全部純真。

于是,原主索性告訴自己,她不希望女人進宮守寡,她不能陪她們上床,給不了她們孩子,也不能給她們愛情。她容許自己将真實的脆弱與恐懼掩藏起來,她借着這個理由,在黑暗裏堅定告訴自己,這就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蘇卿将自己僞裝成了一個大公無私的善人。

但蘇衾知道,她從來不是,她只是不敢承認自己是懼怕再看到像她母親那樣可怕的女人而已。

沒有嫔妃的皇宮,才是屬于皇帝蘇卿的心理安全區。一旦有他人步入,屬于她的心理安全區恐怕下一秒就會崩潰。

蘇衾諒解原主的想法,于是她在接收她的記憶與痛苦時,不去取笑這樣脆弱的僞裝。

這樣的一個皇帝,惡得坦蕩,又脆弱如一朵輕吹立散的雲。

原主蘇卿,是個無法洗白的惡人,她殺人如麻,草菅人命,性情殘暴,她是最典型的反派角色,可她也是皇權、欲*望下的受害者。

她的這一生,從不恐懼因病而亡,她恐懼的唯有一件——那時候,是蘇卿曾在她年幼時候不懂事,告訴一位同齡宦官她與他的不同時,張婉惡狠狠地讓蘇卿親眼看宦官被殺死後,并掐破她的手腕,冷冷說出口的話。

“若是再有人知道你的不同,那個小太監就會是那人的下場。”

語罷,又淚意漣漣,哭訴着她多年來的凄涼:“阿卿,你定然是心疼母後的,對不對?母後只有你了,你要是被人發現不是……我們就都得死啊……”

“若是你被發現了,你會被人扒開衣服,指指點點,看你這個皇帝是怎麽欺騙世人的,你會被他們羞辱,會被他們踩在地上,會……”

從母親口中說出的話,年幼的孩子總是相信的。

哪怕已經十多歲,明白張婉所說的都是訛言謊語,皇帝依舊無法告訴自己那些都是不可能的。

她最怕的,是被世人知道,這個名為蘇卿的皇帝,是個替了死去弟弟姓氏的假皇帝。

年輕的皇帝怕一切掀露後,就連“蘇卿”這個名字都不屬于她了。

她叫什麽呢?皇帝不知道。

那個雙生子中,屬于小公主的部分,早就被張婉在心虛之下抹去了,就連皇室之人,也僅僅是知道皇帝曾經有過一個在半歲因病去世的姐姐。那個小公主叫甚麽,名甚麽,沒人曉得。

從被張婉下了狠心換了襁褓,她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姓名。

……

禦花園。

蘇衾喝過藥後,因情緒暴躁而試圖緩解自己,她往禦花園走去,一路沒看到開的花,倒是看到零落的葉在枝頭楚楚可憐。

随從的宦官們低着頭,不敢看禦花園這片狼藉。他們心知肚明,這是上回皇帝撒潑要花瓣弄的,而皇帝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她冷笑兩聲,“怎麽,這禦花園是沒人打理了?朕來這散散心,看到的就是這種東西?”

她厲聲,宦官們抖動肩膀,一句話也不敢說。

她盛氣淩人,一雙鳳眼透出的鋒芒,誰也不敢直視。地面委落的花葉凄凄慘慘,誰也不敢說這是她自己下令讓宮女摘花後弄的。

蘇衾強忍着怒意,太醫告訴她要克制情緒,才能漸漸康健。攝政王在聽過她一番話後,并沒有提出讓方霭辰為她看病的意思,她早有預料,卻也不強求,如今之計,還是好好調養身子。

“柔兒,來皇姐這裏。”清淡又柔軟的聲音,從假山那頭遙遙傳來,年輕的公主笑着張臂迎來她的妹妹。

昭柔公主與昭暖公主抱了個滿懷。

撒嬌聲低低傳來,“我只比皇姐小一點點,不要每次喊我小名呀。”

“好,下回不這麽喊你……我們去那一頭,剛才聽路過的宮女說今天皇上要到禦花園來,我們還是先走吧……”昭暖溫溫聲勸着還想看看禦花園風景的昭柔。

昭柔嘴裏小小聲嘀咕着,“本來開的很好的花,全因為被摘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昭柔!”

昭暖嚴厲地喝止她。

姐妹倆沉默了一會。蘇衾只聽到昭柔說了句告歉的話,緊接着輕聲說:“對不住,皇姐我說錯了,你看那邊的那朵花,開得好漂亮啊。”

年輕的姐妹準備離開這裏,卻在下一刻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蘇昭暖,蘇昭柔。”

聲線平穩,帶着無法忽略的冷意,兩位公主僵住了。

她們連忙轉身,面上勉強,帶了笑,喚她做“皇兄”。

“皇兄,您今日也來禦花園看花啊?”

昭柔公主意圖緩解自己的緊張,然而她沒能成功,嘴上還胡七八糟地說了這句話。

昭暖公主面上難看,彎腰作揖的動作久久才起。

年輕的帝王,站在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面前,沉默不語。她的鳳眼掃過昭暖昭柔的長相,陡然發現,她們和她一樣,都有着一雙鳳眼。

像極了燕獲帝。

她們站在她面前,雖然恐懼不已,卻互相扶持,身有依靠。她站定在她們對面,如同一個惡人,将要撕碎她們之間的溫馨氣氛。

皇帝古怪地笑了一聲。

昭柔吓得一哆嗦,她倉惶地看往身邊的皇姐,見昭暖伸手握住她的,她這才安心下來。

“皇兄,您……”

“朕來看花。”難得的和顏悅色,蘇衾貪戀地看着她們緊緊握着的手,她心下微動,只是一瞬而已,源于這具身體的渴望,貪求,登時綻破。露出纖弱、柔嫩的內裏。

她想,她在渴求什麽呢?

年輕的皇帝越發漠然,她微微笑着,笑意只在眼角,并不真心。

……

攝政王從林進寶口中得知皇上往禦花園去,據說還向宦官們大發雷霆,之後又遇上兩位未出嫁公主時,他皺了皺眉,擔憂兩位無辜的公主因為皇帝的古怪脾氣而遭受委屈。

蘇曜對于兩位自幼長在宮中的公主,有幾分憐惜,看到那兩個相互扶持長大的侄女,他就忍不住将她們與燕獲帝對比,再與蘇卿對比。

相互對比之下,就可以看出蘇卿與燕獲帝有多相似。

蘇曜再度于心中厭惡地想,果真是流着燕獲帝血緣的皇帝,他生下的女兒倒都是性格溫良,不管是已經出嫁的長公主,還是兩個不打算出嫁的公主們。

只有流着燕獲帝血統的男子——唯一的傀儡皇帝,繼承了他暴戾殘酷的性格。

步履匆匆,蘇曜擔憂兩個公主因皇帝發怒而受到牽連。等他到了禦花園,看到的一幕卻令他震驚。

那位蒼白羸弱、性情怪異的少年皇帝,望着兩位公主離去的背影出神。她沒有發怒。那兩個公主也并未被為難,只是她看起來瘦得更加厲害,站在日光之下,仿佛一簇柴火燃燒過的灰燼。

他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

平靜冷淡,漠然之中,帶着嗤笑。

她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于是他聽到了她的自語,他明白她在嗤笑誰了。

是她自己。

“昭暖昭柔,連字都有一樣的。”

“……若是他還活着,朕應當不會……”

蘇曜以為她說的是那位十六年前去世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這麽以為。

他踱步上前,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

“皇上。”

一切虛影破碎。

蘇衾轉過身來,她對上了蘇曜的眼,那一句“皇叔”尚未說出口,她便在衆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落入了一池冰冷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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