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16)

冬夜。

寒星點點, 帳內通明。

蘇衾望着不遠處的香爐,默默地擡起手臂, 她将一樽酒杯擲落于地, 酒液飛濺, 她的眉宇有着陰沉與怒意。

林進寶垂頭低首, 不敢看她。

整個殿內,只有他這麽一個宦官被容忍着允許留下, 蘇衾斜了他一眼, 冷着聲問:“秦王今夜又要來宮中?”

她已經将蘇曜從“皇叔”喚到“秦王”, 連一點點親近都不肯再有。

已經是深夜時分。林進寶低聲下氣道:“陛下,奴婢未曾聽……殿下要前來。”

“哦?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嗎?怎麽你也不知道?”蘇衾挑眉, 冷笑連連,她目光漠然,從殿內刮到殿外。雪已經沒再下了,這天氣惱人的很。偏偏雪不夠大,攔不住蘇曜進宮的腳步。

她氣憤懊惱地想着, 嘴裏陰陰罵到:“秦王這個瘋子……”

林進寶不敢聽,不敢說。他把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前,做了個木頭人,當自己的耳朵是割了的。他兩股戰戰,只想着近日來攝政王蘇曜常常進宮,不知何意, 在皇帝的寝宮呆很久——他倒是常伴左右, 也未曾見他們之間有何舉止不同。

可是皇帝日愈暴躁卻是事實。

新的一年快要到了, 冬月時分,紅梅被雪花砸落在地,枝丫上有着厚厚的白,透過那點白,紅意就顯得可貴美麗了。蘇衾托着下巴,嗅着空氣裏的酒味,垂下眼簾。

她今日已經喝過藥,方霭辰沒能察覺到她與蘇曜之間的波濤洶湧,他一如往常地為她煎藥,為她帶來糖果。蘇衾吃了,蘇曜在下朝時看見,唇邊就浮起了令她膽戰心驚的笑。

方霭辰恐怕不會想到蘇曜心中在想些什麽,他滿懷柔情地看着她時,絕對不知他的友人、這個王朝的攝政王在看着那日愈康健的皇帝,眼裏燃燒着怎樣的火。

蘇衾閉了閉眼,她從帳子裏出來,踩着地上軟布,蒼白腳踝一掌可握,青筋淺淺。酒液攤撒一地,她輕輕呵出一口氣,回憶起那日蘇曜對她說的話。

她得知蘇曜對她心存欲念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罵他是“瘋子”。旋後試圖掙脫,而蘇曜……

他沒躲開她的推搡,也沒有反駁她的怒喝,只是說了一句:“陛下覺得驚奇?”

誰能不驚呢?一個叔叔,居然對他親生的侄女心存妄念!

他是有多罔顧人倫,才會覺得這種事不足為奇?蘇衾咬牙,恨恨地想着,她回答:“皇叔以為如何?朕、我……不該驚嗎?”她連自稱都混亂不堪,瞪着他的目光如炬,她慣來草菅人命,不當人是人,卻在這種人倫道德上難以啓齒,羞惱到耳邊浮紅。

蘇曜就經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深情問她:“陛下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嗎?”

蘇衾呆住。

他于是點頭:“猜到了,陛下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吧?”

“這輩子以男子身份活着,張婉也一定恨你過人的樣貌,生怕你長大了因樣貌被人懷疑……所以不告訴你你究竟有多好看……”他憐憫地看她,伸出手指摩挲她的下巴,那目光沉沉,欲*望、暧昧,還有淩駕于這些情愫之上的溫柔。

男人用着低沉悅耳的聲音,一字一頓地把他眼中看到的她,告訴她:“陛下非常美,皇叔這輩子沒有見過比你還要美的人。”

鳳眼冷凝,唇色青白。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被他扶穩了,男人聽得她從胸腔裏憋出來的氣憤:“皇叔!”

他的形容太過親昵,猶如愛侶之間的密語,她難以忍受地蹙眉,心說她怎麽可能聽得下去——那是同一血脈而出的叔侄,他能夠發瘋,而她不能夠。

蘇曜置之不理,他繼續說下去了。

“方霭辰也是喜愛你的……我敢确信,他定然是因為陛下長得美,才會對你縱容。”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會輕易放下心防,對人溫柔體貼的人……我一位下屬的妹妹愛慕他,為他洗手羹湯,為他……但他不為所動。”

“只有陛下啊。”

蘇曜倦倦笑了,他的眼神烏黑而沉靜,掠過她柔軟的眉峰,刮過她妩媚的眼尾,留在了她蒼白的唇瓣之上。

他說:“皇叔又怎麽會不喜歡陛下呢?”

說得輕巧惬意。他一點不顧及她的感受,張開手掌拍拍她的膝蓋,他蹲下來時,足以平視姿态慵懶毫無骨頭的她。

“臣确信,若是陛下一出生就以女子身份活着,而陛下的父親一定會将你當做珍寶寵愛……”

這前半句話溫柔到極致,後半句話卻又冷寒漠然。

“臣那兄長一定會将你當做最好的棋子,不管是送給鄰國聯姻還是嫁給信賴的大臣……”

他說着,笑意不減,就這樣輕松地在短短幾句話裏把她驚到眼睛溜圓。

“所以陛下想過離開皇宮以後的生活嗎?”

“陛下想要恢複女子身份嗎?”他的目光試探地落在她的身上,在她惡狠狠瞪來以後,失笑兩分,從容不迫地答:“冬日還能掩蓋的住,春天呢?夏天呢?陛下比我清楚,女子曼妙身姿在宮外會帶來多大麻煩,不是嗎?”

“……”

“所以,乖乖留在皇宮,哪怕是在臣當上皇帝以後……乖侄女,你沒有更好的去處了。”他分明知道她是可望不可即的,哪怕他再怎麽發瘋,他也不會做出什麽實質性行為來滿足自己。可蘇曜知道,他雖然能夠忍下所有欲念,卻不能忍受她離開皇宮。

攝政王漫不經意,他心下自語——這般漂亮的美人兒,就該養在宮裏,不是嗎?

就像昭暖、昭柔一樣。只不過這兩位公主是自願留下的,而她……将會是被他強迫留下的。

蘇衾已經記不清後來發生了什麽。這些天,蘇曜常常往宮裏來,詳細問方霭辰她的病情如何,甚至比她還要關照她自己,弄得方霭辰都有時候呆住了。

方霭辰也不敢相信這會是向來對她厭惡至極的攝政王會做的事——

什麽看藥方子,問她看什麽書,想做什麽想吃什麽……諸如此類的言行舉止,數不勝數。

蘇曜做起這些事情來,也許是本身帶有冷硬氣質,他自戰場而出,一身鐵血,蘇衾總疑心他會在下一刻斬落誰的頭顱。她畏懼他的親近,蘇曜自然也察覺的到,他卻一點也不收斂,甚至變本加厲,在她的寝宮流連,拿着折子在她宮裏批閱。

昨天深夜,蘇曜足足批了幾十本折子才離開。蘇衾在殿內只好也跟着不睡覺,硬是熬了好久,才在他離開後安心睡下去了。

也不知道是蘇曜覺得無話可聊還是怎的,最近他居然準備手把手教她如何看折子——所謂的教導治國之道,成了他們之間相處的唯一方式。只可惜如今太晚,蘇衾早就沒有想要當皇帝的念頭,她恨不得馬上把這王朝的攤子還給他,随後逃之夭夭。

這皇宮裏,能感受到他們之間不同氣氛的,恐怕也只有很是遲鈍的方霭辰。可方霭辰又哪能想到蘇曜心裏想的是什麽,他以為是他終于覺得可以不計前嫌地關照皇帝,還很是欣慰,在給她端碗端藥時,溫溫柔柔說她要好好養身體,不要辜負大家的期盼。

蘇衾心裏的燥火一天天地燒起來。

她在殿內來回走動,走了半晌。今夜蘇曜沒來,打更聲響了,林進寶斟酌着言語,關切對她說:“陛下,去睡吧,殿下今夜可能不會再來批折子了……”

林進寶心裏以為,蘇曜是故意在蘇衾的寝宮裏批折子的。不管是故意讓她不好受,還是想要教導她什麽治國之道,總而言之,都是帶有目的性的。他說着,又試探性地看了看蘇衾,見她臉上表情終于輕松下來,不再亂走動了,“行,今晚終于不來叨擾人了。”

她爬進被子裏,讓林進寶滾出去,裹挾着困倦與不安,睡下去了。

卻沒曾想到,睡下去以後,宮殿外還是迎來了不速之客。

蘇曜今日沒讓林進寶去禦書房拿折子,他孑然一人前來,走近林進寶身邊時,宦官嗅到了酒味。林進寶猛地想到,今夜攝政王殿下好像是與從邊疆而來的幾位将士喝酒了……

他喝得大概有些多了,神智卻還清楚,記得要來宮裏。

林進寶心下複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低語:“殿下……陛下已經睡了……”

陛下巴望着蘇曜別來,自從時間一過,就上了龍床飛快入睡。他今夜來,見也只能見到陛下的睡顏了。

蘇曜輕飄飄問林進寶:“陛下最近殺人傷人少了?”

林進寶:“是……陛下在方太醫的勸說下,已經不那麽殺傷人了。”

這話問過不止一遍,但醉酒的蘇曜卻又問了。

他眼睫濃密,腳步穩穩,落在地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響。龍床上的少女翻了個身子,嘴裏咕哝兩聲。

蘇曜便笑了。他走上前去,未曾翻開帳子,只透過一點點的光,一點點的縫隙,凝視蘇衾埋在被子裏的側臉。

是少女該有的模樣。她先天警惕,将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領口扣子都不曾解掉幾枚,那流麗的眉,蒼白的唇,還有那雙睜開時冷漠刻薄,閉上時仿若孩童天真的眸子,都在微光之下,令蘇曜感到喉間熱火滾滾。

他吞咽喉結,發出輕微的笑聲來。

下一刻,伸出手指,碰了碰她柔嫩的臉頰,突如其來,蘇曜在這個醉酒的冬夜,想起了那幾乎不可能的可能之一。

……若是,當年真正的蘇卿沒死,她會是怎麽樣呢?

恐怕會是個被寵愛在手心裏的公主,被她的弟弟當做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或許這兩個孩子還會同仇敵忾地讨厭上他這個皇叔——在那賊心不死的張婉被他砍下人頭後,他定是會不管不顧這兩個孩子的,尤其是真正的太子蘇卿。他想,那麽這個小姑娘會怎麽樣呢?

她會不會和昭暖昭柔那樣親密地當姐妹,還是只和自己的同胞弟弟相依為命?

蘇曜猜是後者,因為她的性子孤僻,又從來不喜歡多施加什麽情感給外人,她能夠接受的親人,恐怕也只有那個同胞弟弟了。

男人的目光變得恍惚起來,他彎下腰,在她的額頭上碰了碰,用掌心。是溫熱的,帶着沉香氣味的。

他的目光掃過那兩串在手腕上的沉香,又不期想到:若是她是真真正正的公主,她會喜歡上怎麽樣的男人呢?

她要是願意嫁出去,也一定會找一個對她溫柔對她好的男人。蘇曜想着想着,突然之間,呆住了。

他已經在這短短時間裏,想過若是她為公主,她那一生會遭遇什麽喜樂哀恸,只是想啊想,卻忽略了一個最為重要的點。

——即便是醉酒幻想,蘇曜也依舊不知道,床榻上這人真正該有的名字是什麽。

她只是一個借了同胞弟弟姓名活下來的……假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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