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火光中的華爾茲(4)

像一個世界那麽漫長,直到在飛揚的沙塵裏飛奔到半跪的魂機前, 淩湮依舊無法相信那個總是吱吱嘎嘎跟在他們身旁, 口口聲聲自稱“在下”的小機器人已經不存在了。

手心裏那只小小的粉色機械手, 每一個關節都由她親手打磨。如果早知道沒有機會替它換新手了,她一定會在風神號裏再多翻翻看有沒有其他材料的, 不會任由自己的惡趣讓那個話唠的小家夥, 帶着遺憾走。

眼看着淩湮陷入迷思, 成燼将她的手連着小機械手一握:“先進機體, 那家夥馬上就會追過來了。”

淩湮喉頭發緊, 但還是點點頭,兩人一起,乘着降繩,爬入魂機的駕駛室。

淩湮自己動手,飛快地接駁導線, 成燼則斜靠在駕駛座旁,被放在顯示器旁邊的機械小手粉嘟嘟的格外紮眼,她看一眼眼眶又濕潤了。

随着最後一根導線的鏈接,駕駛艙的門應聲閉合。

三維顯示屏與此同時漸次亮起,周遭的環境和方圓三公裏內的能量體都一覽無餘。

附近所有的熱能, 包括機甲和人體, 都會在雷達顯示屏上呈現出大小的紅色光點。

可是,奇怪的是除了離他們最近的那臺魂機和數公裏外被包圍的風神號之外, 屏幕上莫名其妙的多出了許許多多很小,卻很密集的紅點。

這些紅點的光芒極其微弱, 又多,又密,幾乎近在腳下。

“這些是什麽……”

成燼看了眼屏幕,痛苦地閉上眼,撇開視線:“是實驗體。”

“實驗……體?”

警備燈閃爍,雷達顯示那臺機體正在朝他們逼近,淩湮沒機會再追問,連忙操縱魂機0號站起身來。

與那臺蹒跚學步的魂機相比,淩湮的機體可謂步履輕盈,三兩下就将對方甩在身後,與此同時淩湮打開了通訊系統,試圖通過銀河聯邦的公共頻道與對方的機師對話。

對方的波段很快就被搜索出來,電子屏在短暫的閃爍之後,呈現出對方駕駛艙的影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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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戴着駕駛頭盔的年輕機師,肩不寬,因為看不見面孔,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

“這裏是銀河聯邦海蜃號魂機0號,我是機師淩湮,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屏幕裏,對方機師維持着端坐的姿勢,連頭都不曾動一下。

淩湮以為是通訊系統出了問題,正要調試,卻從顯示屏裏看見對面的魂機已經高舉光刃,兩腿一前一後分開,俨然呈攻擊之勢。

該死,聽不見嗎?

壓根沒有再給淩湮機會,光刃已經破空劈來。

在光刃将落之際,魂機0號單臂擡起,自肘後位置彈出劍柄,光束劍在千鈞一發之際格擋了對方的攻擊。

這是下意識的行動。

魂機沒有實體的操縱杆,機體所有行為都由機師的精神力在腦海裏控制。淩湮并沒有戰意,她現在唯一的願望是帶成燼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先把他安置下來,然後再想辦法調停這場莫名其妙的戰争。

可是對方機體顯然不這麽想,它完全将魂機0號視作敵機,一劍緊逼一劍。

淩湮的機體靈敏,始終能在關鍵時刻逃開。

幾次三番下來,看起來是她占了上風。

可是,事實上她知道自己正在被逼入絕境——

對方有備而來,配備了重力環境下的飛行使用的推進器,而她的機體原本就是執行太空任務,根本沒有飛行能力。

随着地裂縫越來越大,這片支離破碎的陸地可以立足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落腳之處沙石滾落,黑洞洞的深淵就像沒有底線的巨口,吞噬了無數沙礫,依舊不能滿足。

再僵持下去……

“阿湮……”靠坐在側的成燼,語聲微弱,“試試和你的星艦聯系。只怕是因為你的機體上沒有聯邦識別碼,所以它們才會攻擊你。”

淩湮這才想起,當初領取魂機0號出任務的時候,維修組長肖恩曾經非常不放心,因為0號是原型機,壓根沒有經過足夠的測試,更不要說經過聯邦驗證和編隊了!

對方拒絕和她通話,是因為壓根沒把她當作友軍啊!

地面的裂隙越來越大,能夠落腳的平地越來越少,而那臺魂機仍舊緊追不舍,淩湮一邊招架它的攻擊,一邊在破碎的地塊上跳躍,同時單手操作通訊系統向遠在太空的海蜃號發送信號。

魂機的反應靈敏,她眼觀着三維屏上的地況和敵機動作,同時反複向太空發送聯系訊號,三管齊下,都沒有出岔子。

因為緊張,淩湮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着常人不可能實現的事。

可是,側方的少年卻眸光沉沉,看在眼底。

人類……是做不到這個份上的。

生物機甲,這種基于精神力操縱的機體,就連讓它動起來,都是普通人終其一生也望塵莫及的事,何況是一心三用?

阿湮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善良天真的小姑娘,潛能無窮的聯邦戰士,還是……聯邦實驗室出品的,怪物。

在這個念頭升起的同時,由體內傳來的撕裂感終于升到了極致,疼痛滅頂,他終于完全失去了意識。

“怎麽辦,聯系不上……”汗水順着淩湮的額頭滾落。

她嘴裏在問怎麽辦,動作上卻沒有一刻懈怠,不願放棄哪怕一丁點希望。

突然,雷達顯示上那群圍着風神號的魂機仿佛得到了什麽指令似的,集體調轉方向,所有的紅點全部向淩湮所在的坐标湧來。

淩湮擡起魂機的頭部,果然看見灰藍色的機體前仆後繼地向他們飛來,黑洞洞的槍口無一例外地指向她。

飛彈的軌道被魂機飛快地演算出來,測算數據在顯示屏上呈現一片猩紅——他們,避無可避。

駕駛艙裏響起激烈的警報。

淩湮咽了口唾液,聲音裏止不住隐隐地顫抖:“我要跳下去了,燼。”

腳邊漆黑的裂隙,仿佛通向星球的核心。

灰藍色的魂機0號,在篩子似的槍林彈雨裏,閃身避入裂隙之中。

光劍紮入石壁,魂機挂住了,手,腳攀上斷壁的的凹凸,勉強維持着平衡,一邊躲閃攻擊,一邊向下逃離。

岩石的凸起,在機械掌心劃下道道痕跡,而那痛感又随之傳導給淩湮的手心。

痛。

但還是可以忍。

如果停下,大概就要被子彈洞穿成篩子了吧……不敢停,不能停,即使不知道前路是什麽,也只能繼續往下。

如果放棄了,小Q就白死了。

如果放棄了……她看了身邊已經沒有意識的少年。不!她沒有權力替他放棄!

淩湮咬緊牙關,一邊躲避攻擊,一邊尋找下一個落腳點。

明明離半空中的追兵越來越遠了,可雷達上的熱能紅點卻越來越多。

從三位顯示屏上,可以看到在裂縫看似無邊無際的黑洞底端,有隐隐約約的銀光閃耀。

轟。

轟,轟。

接連三聲,仿佛從地心傳來的震顫,從深淵之底帶着令人膽顫的回聲而來。

這聲音經由魂機,仿佛直入淩湮的大腦。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果然,在這從地核傳來的震顫中,地表傾斜,裂縫上方的黃沙朝下傾瀉,如同沙石混成的瀑布,劈頭蓋臉地砸在魂機0號的機身。

斷崖開始顫抖,石塊接二連三地剝離,魂機連續兩腳踩空,只剩下右手還擒着一塊凸起。

淩湮感覺到石塊正在一點,一點地從魂機的掌心裏脫開……

“燼,”她終于低垂下眉眼,放開手中的鍵盤,放棄了向海蜃號發送救援訊號,從駕駛座上站起身,彎下腰來,雙手将失去意識好一會兒的少年擁入懷中,“對不起,我食言了……沒有……”

石塊終于從斷崖裏脫開了最後的鏈接,魂機頓時跟着泥石流般的黃沙朝銀色的深淵墜落。

淩湮懷裏擁着成燼,臉埋在他的頸側,緊緊地閉上眼:“……保護好你。”

淩厲的風,墜落的沙,痛到失去意識。

魂機的背砸落在堅硬的金屬平面,又被從地面源源而來的黃沙所覆蓋。

灰藍色的機體,一點點的失去了塗層,變成了古舊的金屬原色。頭部的燈滅了,細長的四肢被黃沙掩埋,只剩下彎曲的手臂,呈現出護住駕駛艙的姿勢。

萬籁俱靜,只剩流沙作響。

——————

“我說了!他們還活着!!”白飒的怒吼,讓風神號裏的衆人大氣也不敢喘。

只有站在艦橋中央的勞恩,語聲低沉,不容置喙:“他們活着又怎麽樣?你看不到外面有多少聯邦的追兵嗎?更何況,白飒,你不要弄錯了,外面這幫追兵是人類!淩他們,也是人類。”

人類。

是啊,不管之前的日子裏他們在怎麽和睦,無論那個叫淩湮的人類雌性有多與衆不同,她到底還是聯邦軍的人。

原本還對勞恩堅持丢下成燼他們略有微詞的獸人們,終于都冷靜下來。

“什麽人類!?你沒有看到它們在攻擊淩嗎?”白飒金色的瞳孔因為憤怒而收緊。

大屏幕上,遠在幾公裏外的那群灰藍色機體正在追殺他們的同類,這樣的場面居然還要讓他相信淩湮是安全的?!

“你不去,我去!”白飒從操縱席上站起身。

勞恩一臂攔住他,湛藍色的眼睛毫無玩笑之意:“去哪裏?”

“機庫裏不是有魔骁嗎?我去接他們回來!”

“胡鬧!”勞恩怒吼,“你是這裏唯一一個懂得操縱星艦的人,你開魔骁去救人,置這裏所有族人在哪裏?如果你回不來,要讓所有人都陪葬在這裏嗎?你忘了風神號要把什麽東西帶回P星了嗎?!”

白飒金色的瞳孔的光芒閃耀,那是一種在私人感情和種族大義之間艱難抉擇的痛苦。

“勞恩!”突然,有人大喊,“一架魔骁正在突破禁制!道具障礙已撞離,二號道閘已破,一號已破,閘口已自動打開——”

三維屏幕上,一架深橘色的獸形機體,肩胛兩側的飛翼張開,噴射出白色的煙霧,正以離線之勢沖出風神號,徑直朝那群灰藍色的魂機飛掠而去。

“魔骁……”

“是誰?!”

“……勞恩,琳娜不見了!”

白飒迅速切換了畫面,屏幕上映出那架魔骁的駕駛艙,仍舊穿着那身顏色半褪的駕駛服的琳娜,一臉肅穆,發現風神號的視頻信號後,她偷空擡眼看了他們一眼:“抱歉,獸人不會抛棄認定的愛人,我去帶他們回來。”

眉眼微彎,是個妩媚的笑,卻因為眼角那顆淚痣的關系,帶了一絲憂傷。

勞恩額頭青筋暴起,終于,還是松開了拳:“……快去,快回。”

“放心,我可是星河軍校畢業。”琳娜微笑着關閉了視頻通訊。

——————

魂機0號的駕駛艙裏一片黑暗。

少女無意識地發出低低的呻|吟,卻還維持着躬身相護的姿勢。

無盡的黑暗裏,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少女的懷抱裏伸出來,手指落在攤開的操作鍵盤上,指尖翻飛,一串又一串的代碼被盲錄。

随着最後一下敲擊,漆黑的屏幕忽然亮了起來。

昏迷的少女被人從下方雙手托起,重新安置在駕駛座裏,修長的手指,将她徹底散開的長發撥到耳後,露出眉頭緊鎖的蒼白小臉。

“……你居然可以做到這個份上。”

年輕男人低沉的聲音在安靜中發酵,仿佛細金流砂般帶着磁性,語調裏有感慨,有自責,還有一絲微不可察的心疼。

他側身從駕駛艙頂端的隔間裏取出一件聯邦制服,拉鏈沖鋒衣的款式,依舊是藍白配色,沒有軍銜——那是常年放置在機體內的備用品,雖說是男女通用的均碼,男人的身量還是高了些,以至于只能勉強将袖口挽了起來。

娴熟地把導線一一拆開,銜接在自己身上,男人輕松地将少女橫抱在身前,坐入駕駛座,輕車熟路地将鍵盤收起——

被砂石掩埋的灰色機體,緩緩地支起四肢,碎石、黃沙紛紛從機體上滑落……

烈焰般的紅色,從魂機的胸甲向四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布,等魂機0號徹底從廢墟中站起身來,已然披挂上一身殷紅的盔甲,在黑暗之中宛如耀眼火光。

作為與機師二合一體的生物機甲,魂機的性能完全取決于機師的精神力。

而在整個聯邦軍裏,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臺,似這般奪目的魂機。

銀白色的深淵之地被魂機照射,露出了真實的面貌——

那自然不是什麽地核,平滑的金屬表面倒映着猩紅的機甲,而支離破碎的石壁切面裏,隐隐約約地露出金屬殘片。

大的,小的……折斷的鋼鐵羽翼,散落在地面、石壁、砂石灰燼之中。

魂機艙內的顯示屏,因為投射在金屬上的反光而猛地亮起。

顯示屏前,懷抱少女的年輕男人沉靜的面孔為之照亮,那雙眼尾微垂的狹長眼眸裏,冷光如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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