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莊生夢蝶（1）

淩湮覺得身體很空虛，像是所有的氣力都被抽空了, 連動一動手指頭都困難。

意識仿佛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之中, 四面八方是浩海的星海, 世界陷于沉寂。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很久，久到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直到耳邊傳來越發清晰的嘀嗒聲, 像儀表上的走鐘, 又像爆破的倒計時。

倒計時！

這個念頭把渾渾噩噩的淩湮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來, 失去控制的身體如遭雷擊, 鯉魚打挺地坐起身來。

一片白牆。

淩湮的第一個念頭是又回到海蜃號的營養艙裏了, 可是很快她又看見了紮在手背的吊針，順着細管看見床頭懸挂的吊瓶。

随着一顆顆氣泡在玻璃瓶裏鼓起，手背微涼，身體也一陣陣發冷。

“508床病人醒了！”有年輕女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而後淩湮就看見一個穿着粉色護士服的女孩走了過來, 伸手探了下她的手背。

“終于醒了，你和你的朋友連個監護人電話也沒有，真叫人擔心。”小護士如釋重負。

淩湮的腦筋有點轉不過彎來，但終于認出了這身護士服——正是葉彌出車禍之後，送往的那家醫院的制服。

“阿彌……葉彌呢？”淩湮開口, 才發現聲音有點沙啞, 像是很久沒有張口說話。

小護士笑笑：“她醒來的第一句話也是問你，你們倆的感情可真好。”

淩湮懸着的一顆心落回肚子裏, 阿彌還能問候她，起碼她還活着。

小護士說：“胫骨骨折, 頭部擦傷，昏迷主要是由腦震蕩引起的，不過已經醒了……哎，你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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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湮掀開白色的薄被，從床沿坐起身：“葉彌在哪間病房？”

小護士扶住她的胳膊：“你動作慢一點！你不知道自己低血糖？熬夜還敢空腹，你暈了誰照顧你那朋友……”

在護士的念叨囑咐之中，淩湮半天才順利脫身，乘電梯去神經科病房。聽說是多科會診之後的決定，骨折好治，腦損傷卻一時半會沒有定論。

淩湮走得很急，思路很亂。仿佛上一秒她和他們還在星際爆炸中生離死別，這一秒卻又回到了和平年代，一切恍如黃粱一夢。

她有點莊生夢蝶的疑惑，就像剛剛穿越去沙漠星的時候一樣，無法确定到底什麽是真實，什麽是夢境。

她想去問一問葉彌，但更重要的是……她想确定葉彌恢複的好不好。

病區入口是護士站，淩湮本打算去問一下葉彌的病房，卻恰好聽見小護士在議論，提到了她。

“——711床的病人，不是說沒找到監護人嗎？”

“要什麽監護人？早就是成年人了，有人繳費就行。”

“那人真帥得犯規啊。”

“葉彌大小也是個演員，來往的估計也是圈子裏的吧……”

“也是演員？沒見過啊。”

她們在說誰？淩湮疑惑地想。

對方已經看見了她，問：“探病嗎？哪個床？”

“葉彌，車禍入院的。”

問話的護士一愣，有點尴尬，指了指不遠處的病房：“711床。”

淩湮點點頭，道了聲謝。

病房不滿，葉彌剛好在進門第一個病床。

淩湮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靠在病床上，頭上裹了圈紗布，素白的臉盯着牆壁怔怔出神。

看見淩湮，葉彌愣了一下，一雙丹鳳眼裏很快就蓄滿了淚水，吃力地張開雙臂，沙啞地說：“讓我抱抱你，淩淩。”

淩湮三步并作兩步，要擁抱又怕葉彌哪裏疼，手懸在半空中，卻被葉彌死命地抱住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葉彌哭得鼻涕眼淚一把，帶着哭腔在她耳邊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淩淩！真好，我還能、還能抱着你。”

“有沒有哪裏疼？”淩湮扶着葉彌的肩，看着這張仿佛剛剛分別幾分鐘而已的面孔。

葉彌搖頭：“疼不怕，能活下來我已經很知足了。”

被淩湮像檢查寶貝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葉彌始終帶着淚花，維持着又哭又笑的神情。

直到淩湮停下手，看着她的眼睛：“阿彌，我想問你件事。”

“你問。”

淩湮說：“昏迷的時候，你有沒有夢見什麽？”

葉彌錯愕了一下，迷迷瞪瞪地搖頭：“做夢？做什麽夢？”

淩湮有些語塞，吞吞吐吐地說：“比如……星際，機甲，大爆炸什麽的？”

葉彌伸手，輕輕探了探她的額頭：“醫生跟我說，我手術的時候你一直在外面等，低血糖發作休克了。現在呢，還好嗎？”

淩湮哭笑不得，握住她的手，咽下了滿腹疑惑。

“你先休息，我去把你的入院手續補一下，”淩湮站起身，聽見身後葉彌喊了她一聲，就回頭笑笑，“放心，我打了吊瓶，現在精神好着呢。”

走到護士站的時候，那幾個年輕護士立刻斂目，大概是怕留給她不專業的印象。

“我來替葉彌補辦入院手續，謝謝你們照顧她。”淩湮落落大方地說，一邊掏出錢包，“不過她的證件沒有帶，先走現金可以嗎？”

小護士猶豫了一下，說：“可是，葉小姐的費用已經預繳過了。”

淩湮微詫，她大概是葉彌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除了自己，還有誰會第一時間趕來替她辦理醫院的手續？

“是誰替她辦的？”淩湮的話剛剛問出口，就看見小護士的臉已經紅了。

“這，這位先生辦的。”小護士指着淩湮的身後說。

病區很安靜，能聽見挂在牆壁上的鐘表嘀嗒的聲響。

淩湮慢慢地轉過身，剛好與來人迎面相逢。

暗紅色的飛行員服敞懷，露出裏面黑色的圓領T恤。來人個子很高，以至于淩湮只能正面對着他的胸口，而那件T恤上正印着簡筆勾勒的人形機甲圖。

這圖，淩湮是見過的。

結構，筆法，她都再熟悉不過——她曾為這圖紙的主人做過無數個機甲模型，那些模型的一隅總是印着一個小小的中文字，燃。

這一個，也不例外。

淩湮對着T恤上的機甲，半晌不敢擡頭。

“你好，”面前的男人開了口，寂靜中帶着熟悉無比的尾音，“淩小姐？”

淩湮緩緩地擡起頭，在護理站柔和的光線裏，再一次看見了那雙她以為從此不見的眼睛。劍眉斜飛，狹長的桃花眼眼尾微垂，似笑非笑的神色令他看起來有些倨傲。

可她怎麽會不知道，這個身體裏裝着的是怎樣熱烈的靈魂。

“紀燃……”淩湮覺得，這個名字從口中吐出來，如隔經年。

她聽見身邊的男人笑了下，一邊把手中單據遞給護士，一邊說：“葉小姐和我約好了晚上交模型，到了約定時間沒有來，我給她電話，醫生告訴我她出了事故。”

所以，他就來了醫院。

即便是在這裏，這個時空，這個男人依舊是這樣的性子。，永遠比做的少。

忽然，一張面紙被遞到面前，淩湮詫異地接過來，才發現不知道何時自己已經挂了滿臉淚水。

“別怕，葉小姐已經沒有大礙了。”遞給她面紙的男人，溫和地笑了下，“都過去了。”

淩湮知道他誤會了，但并沒有解釋。如果她現在問對方：你還記得在星際時空裏的生死與共嗎？

大概下一秒，就會被對方當成神經病，敬而遠之吧。

畢竟，剛剛他稱呼她為“淩小姐”。

兩人返回病房時，醫生剛好在查房，見是家屬來了，主治醫生叮囑說：“病人的骨折不是大問題，精神狀态也比較好，但是最近這段時間病人身邊不可以離人。”

“是還有什麽後遺症嗎？”淩湮焦急地問。

醫生說：“腦補照影雖然沒有淤血，但是病人存在記憶提取困難的情況，擔心是腦神經受到損傷，總之，需要多觀察一陣。”

淩湮問：“記憶……提取困難是什麽意思？”

靠在病床上的葉彌輕聲說：“就是你身後的這位……紀先生，他說我跟他約了昨晚的見面，因為我沒有赴約所以他才會打電話過來。可是淩淩，我不記得了。”

淩湮還記得，出事之前葉彌約她吃飯，讓她把前陣子做好的戰鬥機模型帶上。因為葉彌當時興沖沖地想要借着交貨的機會，再試試約網絡上神秘的“燃殿”見面，她那時候明明對“燃殿”充滿了好奇，怎麽會都忘了呢？

“沒關系，”站在淩湮身後的“紀先生”和善地說，“模型的事不着急，你們倆都養好身體再說，我不急用。”

葉彌一着急就忘了自己的傷，要從床上起身，疼得龇牙咧嘴。淩湮連忙上前安置好她，代替她把急于說出口的話說完：“約定就是約定，模型被我弄壞了，我這兩天會重新做一個給你。”

“費用打個八折。”葉彌從牙縫裏擠出聲。

看着兩個倔強的女孩兒，紀燃笑出聲：“病人為大，你們說了算。”

等葉彌睡下，淩湮送紀燃離開，在去地下車庫的電梯裏，她忍不住從電梯的鏡面偷眼打量他。

明明就是那個熟悉到她閉着眼睛都能畫出來的人，明明就站在伸手可觸的距離，偏偏又那麽遙遠，遠到幾乎成了陌生人。

忽然，那雙星空般的眸子從鏡子裏看向她，四目交彙。

淩湮躲閃不及，語塞了半秒，終于想出托詞：“那，那個……紀先生，阿彌的住院費我晚點轉給你，你留個銀|行賬|號給我。”

紀燃從鏡子裏看着她，目光毫不猶疑，語氣篤定：“不用。”

“那怎麽行？”連淩湮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怕欠了他的人情居多，還是怕從此又失了聯系的恐懼居多。

“就當報酬吧。”紀燃輕笑。

“什麽報酬？”

“做模型的報酬，”電梯門開了，紀燃側身讓淩湮先走，在她從身前走過的時候，微微躬身，低頭在她耳邊說，“我很喜歡你……做的模型。”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劇透的分割線----

第三卷的第一部分會在【地球】，至于是夢還是真實，往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