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永夜的微光（1）

諸善德是亞非混血，個子很高, 頭發花白, 西裝筆挺也遮不住滿身肌肉。

像是第六感, 在淩湮和葉彌的視線裏，他忽然從與歐裏斯特的交談中回過身, 一雙灰色的眸子毫無感情, 上下打量了淩湮一番。

佐利安也看過來, 嘴巴動了下, 大約是對他介紹了淩湮的身份。

諸善德聞言, 不動聲色地對兩個女孩的方向微微躬了下身，與其說是致意，還不如說是草草了事的敷衍。

淩湮潤了下幹澀的唇，輕聲問：“紀燃他在哪裏？”

葉彌揉着發痛的太陽穴：“去機甲那邊了，不知道是什麽緣故, 昨晚拍攝裏機甲有點不聽使喚。”

“什麽意思？”

“昨晚是你們工作室的小陳值班吧？他檢查了好幾次程序，都說沒問題，但是機甲始終沒有按既定路線行動。”葉彌困擾地說，“為此浪費了不少條片，所以才求助于紀總。”

淩湮擡頭, 看向正停放于場地最外圍角落裏的機甲。

高大的機體在晨曦中泛着寒光, 周遭都沒有人，只有登機用的手腳架孤零零地立在一邊。

看不到紀燃, 也看不到別的人。

她忽然感覺非常不安，掏出手機給紀燃去電話。

旁邊的茶幾上手機卻響了起來, 葉彌這才反應過來：“紀總說為了排除信號幹擾，手機讓我暫時保管——”話還沒完，只見剛剛抵達片場的淩湮已經拔足奔向機甲。

“淩淩！怎麽了？”

淩湮頭也不回地狂奔：“你就留在這裏，別過來！”

離機甲還有一段距離，淩湮一邊跑一邊握掌在唇邊喊：“紀燃！你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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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裏安安靜靜，什麽回應也沒有。

她聽見心跳在耳膜上鼓動的聲音，聽見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和越發沉重的腳步——該死的！若是在星際，以她的體能不用半分鐘就能攀上駕駛席。

升降梯停在駕駛座的高度，顯然是紀燃上去之後還沒有下來。

淩湮看了眼簡易的腳手架，那是維護機甲外壁用的，極為簡單的可移動鋼架結構。她毫不猶豫地手足并用向上攀爬，一邊繼續呼喊紀燃。

以現在的距離，他沒道理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突然，随着一聲清脆的“滴”聲。

在淩湮尚未來及反應過來這是什麽聲響的時候，爆炸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那是被安裝在機甲肩後的爆破品，拍攝用的，鎖定的方向全部都是電腦程序設定，根本不可能在機甲內部爆破！

脆弱的鋼架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沖擊？随着氣流噴射而出，腳手架脫離機甲的方向向後摔去。

在灰塵、火焰與震耳欲聾的聲響之中，身體失重的淩湮在那萬分之一秒間，終于看見了駕駛艙中那抹白色襯衣的身影，在火光中，一動不動。

“燃……”

——你好，諸工，我是DBC的新聞記者，關于這次片場意外，您有什麽看法？

——太可惜，小紀是個很有潛力的工程師，只可惜太年輕了，經驗太少，程序居然會出現這種致命BUG。

——是啊……真是太可惜了……

混沌中，淩湮聽見了陌生聲音之間的對話。

是記者在采訪諸善德？

憑什麽，憑什麽諸善德能斷言是紀燃的程序出問題？他分明是被困在駕駛艙，這不是意外！是謀殺，謀殺，謀殺！

“……謀殺……”

淩湮喃喃地說，卻發現張不開口，發不出聲音，耳洞裏堵着，身體仿佛處在太空的失重環境裏一般，有力使不上。

可是，不疼。

她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浸泡在透明的液體艙中。

維生艙，像海蜃號的維生艙一樣的地方。

但這裏不是海蜃號，這是一間雪白的廠房，有點像紀燃的工作室，除了她身處的艙體，沿着牆角還整齊排列着許多，都是空的。

淩湮低頭，看見了靠在維生艙腳邊的小機器人。

大眼睛，小個子，腦後的紅燈平穩地閃動——是小Q！

她又回來了！

淩湮發現，自己腦海裏閃過的念頭居然是“回來”，而不是“去”。

她伸出手，貼在玻璃器皿的內壁。

小Q被輕微的動作驚動，連忙跳起身，發現是淩湮醒了，頓時欣喜若狂，按下了手邊的按鈕。

随着液體收斂，空氣充盈，玻璃器皿打開，還穿着戰鬥服的淩湮走了出來，腳踏實地的感覺讓她懸着的心略微落定。

“淩！你總算是醒了！”小Q沒有淚腺，否則此刻一定能哭出兩汪噴泉來，“你知不知道，底禮斯堡之後你昏睡了多久？10天啊，整整十天，飒飒他們都說你再醒不來，也許就永遠不會醒了……”

淩湮擡手，在它光溜溜的圓腦袋上安撫地按了下。

小Q頓時安靜下來，仿佛總算找到了主心骨。

“這是哪裏？”淩湮開口，長久未出聲的嗓子幹啞。

小Q說：“……坦桑星。”

有點耳熟，淩湮覺得在哪裏聽說過，又聽小Q輕聲補充：“秩序者計劃研究所……是遙步帶我們來的。”

原來是這裏！她“出生”的地方。

淩湮的感覺有點複雜，雖說對于被“培養”的那段日子毫無記憶，但想到遙步跟她說起的，他們都曾在這裏度過暗無天日的改造生活，就毛骨悚然。

那些空蕩蕩的培養皿中，曾經誕生過一個又一個的秩序者，他們都被洗滌了記憶，改造了基因，成為毫無自我的戰争武器。

這個地方，與其說是研究所，不如說是……兵工廠。

“紀燃呢，還有阿彌，他們……”

“他們也逃出來了。”

聽小Q欲言又止，淩湮知道它還沒說完。

“是艾思提·庫拉，”小Q惴惴不安地說，“他把主人從爆炸裏救出來了，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也擄走了他們，我們怎麽都找不到主人的消息。”

淩湮沉默，許久終于低喃：“他活着……就好。”

轟！

轟轟！

廠房的頂棚忽然發出劇烈的聲響，灰塵與碎屑紛紛落下。

小Q大驚：“他們又來了！”

“誰？”

“不知道，自從我們過來這裏，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攻擊，”小Q仰頭看向窗外，半空中果然有戰機飛掠而來，光彈如雨，“九歌大人說，是有人想毀掉這個研究所！”

一道白光拔地而起，是從研究所地面飛起的化墟。

兩束光彈，自化墟身後掩護它插|入敵機群，是穆九歌的戰機。

淩湮目光一冷，握緊了拳：“魂機在哪？”

小Q一指：“停機庫！”

正在與仿佛沒有窮盡的敵軍纏鬥的遙步，沒有料到這一場戰鬥會結束得這麽快。以往，在她和穆九歌的殊死抵抗下，也要持續半日之久才能逼退敵人。

沒想到，這一次随着灰藍色的生物機甲加入戰局，沒過幾輪，敵軍就自認不敵，果斷撤離了。

直到敵軍撤退，通訊頻道裏才響起了女生輕柔的聲音。

“遙步，九歌，你們還好嗎？”

一貫軍人做派的遙步在聽出淩湮聲音的那一秒，也不禁動容。

這麽多天了，她以為那個既單純又勇敢的同僚再也不會醒來了，她以為從此世間只剩她一個“異類”的時候，淩湮居然醒了。

“你問哪方面？如果是說感情發展，那還挺好的。”男人清潤的聲音調笑着，是穆九歌。

“閉嘴！”

“我懂，感情不靠嘴說，得靠做。”

直到三人從駕駛艙裏跳出，遙步還在與穆九歌鬥嘴。

淩湮站在原地，看着似乎許久未見的兩人，沉默地走上前，一左一右勾住他倆的脖子，頭抵着他們的額頭：“你們還在，真好。”

一句話，道盡別離。

遙步沉默着，在淩湮松開手之後，一把将她抱住，用力在她後背拍了幾下。

沒有語言，但淩湮還是讀懂了其中的百般情緒。

在底禮斯堡之戰後，穆九歌一直在尋找紀燃的下落，可是盡管艾思提照常出入聯邦，卻始終沒有看到過紀燃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星際的還有“金玉葉”葉彌，和聯邦議長歐裏斯特。

穆九歌說：“找不到，我想是燃燃自己沒有找我們的意圖，否則以他的能耐，就算是穿越蟲洞，他也能想辦法聯系上我。”

“可我沒明白，歐裏斯特為什麽寧可連自己和葉小姐一并炸死，也要毀了底禮斯堡。”

一直聽着他們分析的淩湮，沉默良久之後才說：“……是諸善德做的。”

乍然聽見聯邦元帥的名諱，穆九歌和遙步都愣了一下。

“為什麽這麽說？”

淩湮無法跟他們解釋在平行時空中的遭遇。

但直覺告訴她，在底禮斯堡的爆炸裏，歐裏斯特明明已經為了葉彌放棄計劃，爆炸卻還是重啓了，并且無視了他倆的安危。這樣的事，絕非出自歐裏斯特的本意。

剛開始，穆九歌和遙步還對淩湮的說法将信将疑。

但很快，随着聯邦方面的消息頻傳，穆九歌叼着草根冷笑：“這只老狐貍，藏得還真是夠深。”

原來随着聯邦議長歐裏斯特的失蹤，銀河聯邦中陸續有聲音傳出，要求重新改選。

但出人意料的是，更多的聲音要求——軍政合一，取消議會。

也就是說，一旦獲得聯邦國的半數以上認可，聯邦軍大元帥諸善德将成為整個星際、全人類的唯一領袖，無論軍事，還是政治。

“他沒那麽容易得逞。”

一向顯得對政治不聞不問，吊兒郎當的穆九歌在這時候卻顯示出了強大的政治敏感度。

而他的預言果然成真——

在軍政合一的決議會上，贊成與反對的聯邦國家各占五成。

星際直播鏡頭前的元帥諸善德顯示出了大将氣度，大大方方地表示将會在未來繼續支持聯邦議會的工作。

決策會議上午剛剛落幕，下午就爆出了另一則驚動聯邦的新聞。

——議長歐裏斯特被聯邦軍，從廢星營救回來了！

在秩序者計劃研究所，淩湮他們也看到了這則新聞直播。

畫面上，被簇擁着的議長先生仍舊金發碧眼，氣色稍微有些弱，但站姿挺拔，說話铿锵有力。而與往日一樣的，是跟在他身側的人——在底禮斯堡爆炸中一起失蹤的星際頭號歌姬，金玉葉。

一對璧人在失蹤十多日之後，重新回到了公衆面前。

“……感謝大元帥的鼎力相助，相信銀河聯邦必将在議會的帶領，聯邦軍的護衛之下，共禦強敵，愈發繁榮！”

鏡頭前歐裏斯特的演講還在繼續，淩湮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他身後的“金玉葉”身上。

直到那個淡金色卷發的美人，對替他們遞水的仆從翻了個微不可查的白眼之後，淩湮終于蹙起眉頭：“她不是葉彌。”

倚在牆邊的白飒，默默地盯着屏幕裏那張粉雕玉琢的臉。

金玉葉的面孔，他認識但不熟悉，可是這雙眼睛和神色卻叫他有種陌生的熟悉。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了，幕後大BOSS浮出來了